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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濯枝雨

    這場雪,  斷斷續續一直下到年后。
    程濯初三來桐花巷拜年,跟阮美云和孟輝說了結婚的事,想約著時間,  兩家人先見面。
    晚飯后,  外頭還冷。
    孟聽枝想去譚馥橋的老籃球場放煙花,  說管控越來越嚴,  以后還不知道給不給放了。
    阮美云沒好氣地睨她,  說她磨人,  “雪還沒化呢,  大晚上的冷死了,  你又要折騰小程跟你跑那么遠受罪!”
    孟聽枝撇撇嘴,望著程濯軟軟問:“受罪么?”
    程濯笑著沒說話,手里的打火機直接躥出一簇火,就是答案。
    孟聽枝開心死了,  跑到儲物室翻出一大袋煙花。
    阮美云看著女兒笑,轉頭又跟程濯說:“你可別事事都慣著她,我看她是跟她爸越來越像了!可勁煩?!?br/>     程濯好乖一個晚生,  點頭說:“嗯,不慣著。”
    他在孟家一直是從善如流,  脾氣溫和的樣子,該點頭點頭,該慣著還是慣著。
    孟聽枝裹了厚厚的羽絨服,圍巾帽子和連線手套都裝備全,  阮美云才又叮嚀又囑咐地把他們兩個送出門。
    小巷子里燈色昏黃,  照著雪碎閃閃發光,  毛絨絨的雪地靴踩上去,  窸窸窣窣的響。
    程濯一手牽著孟聽枝,  一手提著煙花。
    積雪地面,走路慢,兩個人走了好一會兒才到譚馥橋的老籃球場。
    已經有人在放煙花了。
    大人帶著孩子,也有小情侶,從老球場望去,沿湖一串火樹銀花,并著時不時傳來的歡聲笑語。
    孟聽枝要摘手套,程濯沒讓。
    他唇上咬著煙,煙頭橘紅,蹲在那一心一意地把煙花的紙殼護膜全拆了,問孟聽枝想放哪個?
    孟聽枝指著仙女棒。
    他塞一根到她手里,她隔著毛線手套有點笨拙地握著,程濯跟她確認拿穩了之后,從唇邊取下煙,觸在煙花一端。
    仙女棒粲然發光。
    他站在下風口,抽那剩下的半支煙,望著那個揮舞仙女棒的姑娘,眸色旖軟。
    放了一半,周圍人也少了一點,她忽然朝他走來,指指他的肩說:“你把那個帽子戴起來。”
    他衣服上有一只大大的帶雪白毛領的帽子。
    程濯用腳碾了碾地上的余燼,“我不冷。”
    放完的煙花被孟聽枝一丟。
    程濯又點了一根新的,遞到她手上,只是這會兒,怎么瞧她,放煙花的興致都像淡了似的。
    執著于讓他戴帽子。
    程濯哭笑不得,問她為什么。
    手里捏著的煙花還一燦一燦的,孟聽枝清軟的眸子眨了眨,不好意思地說:“你把帽子戴起來,然后……偷偷親一下,不讓人看到?!?br/>     聲音越說越低。
    程濯先是彎起唇角,頭一低,將毛領帽子戴起來,把人往自己跟前一拽,俯下身,如她所愿,不讓任何人看到地親了她。
    但不是一下。
    齒關被唇舌撬開,感官上蕩過一陣細小電流,孟聽枝微微瞪大眼,“唔”了一下,分心地將手里的仙女棒舉遠了一些,踮起腳回應。
    深沉夜空倏然有煙花炸裂,似杳杳的,燦爛的、夢想成真的聲音。
    她在這一刻無盡沉溺。
    山水跋涉,誤我俗世春夢。
    云霧散盡,吻你煙火人間。
    ·
    開春后,蘇城回暖,山林綠意復蘇。
    阮美云雷打不動去壽塔寺拜佛吃齋,回來挖了一筐野菜,餃子皮還沒搟出來,就喊孟輝打電話。
    通知孟聽枝和程濯晚上回來吃餃子。
    孟聽枝接了電話就開始頭疼,嘴里咂摸一下,時隔一年,野菜餃子的怪味好像還沒從舌苔上消失。
    餃子被連湯帶水端上來,蓋子一掀,熱氣騰騰。
    阮美云往幾個空碗里分,跟桌邊的程濯說:“小程,你沒吃過野菜餡兒的餃子吧?”
    程濯的確沒吃過。
    他打小出奇挑食,他爺爺說他是頂難伺候的胚。
    他剛回答完,對面玩著筷子的孟聽枝嘀咕一句:“又不是什么好吃的?!?br/>     這話給阮美云聽到,考慮到程濯在,她就沒呸呸呸地說什么對佛祖大不敬的話了,瞪了孟聽枝一眼,手指一推瓷碗,把她那份餃子推到她眼前。
    “一人五個,不夠再加?!?br/>     孟聽枝扶著熱湯碗,不敢有怨言。
    阮美云去廚房拿醋,走遠了,孟聽枝把碗推到程濯碗邊,和他的碗貼著,拿筷子迅速夾了兩個給他。
    程濯看著碗里多出的兩個白胖餃子,再看看孟聽枝。
    孟聽枝快速將碗收回,瞅一眼阮美云還在廚房忙活,聽聲音像在打電話給孟宇,估計是人沒到場,她也要把她的寶貝野菜餃子冷凍了給孟宇送去。
    孟聽枝收回鬼鬼祟祟的目光,對程濯說:“快吃!就當那兩個被我吃掉了,待會兒我媽來,你就說你吃不下,她不會怪你的,但她會往我嘴里塞?!?br/>     程濯嘗了一個,正嚼著,有孟聽枝的提前預告,倒沒有太大的味蕾沖擊。
    不好吃是真的。
    這還不算完,野菜餃子只能算開胃頭盤,后面還有正式晚餐,去年厚雪,今年是好春天,山底下野菜長得都比往年好,幾個阿姨哼哧哼哧挖,各個盆滿缽滿。
    阮美云收獲頗豐,做了野菜烙餅,干絲拌野菜,野菜炒肉,蒜香野菜,以及野菜湯。
    孟聽枝趴在廚房門口,野菜湯還沒好,滿屋子都是野菜味,做好的菜擺在一塊,掃一眼,綠得人心頭發麻。
    孟聽枝實在忍不住抱怨。
    “佛祖也太會種野菜了吧……”
    阮美云拿著木湯勺扭身就要打她,孟聽枝“呀”的一聲低叫,轉頭要躲,一下撞到從后頭來的程濯懷里。
    程濯用手臂環著她,手掌落在她腦袋上護著。
    阮美云就沒打下來。
    看著兩個人那么好,她臉上也高興,她一直是刀子嘴豆腐心慣了的人,回身去掀湯鍋蓋子,嘴上狠狠一嗤孟聽枝,“就瞧你吧越養越回去了,嬌里嬌氣的!”
    本來只是無意撞上,可這么一聽,孟聽枝有恃無恐地直接抱著程濯的腰,像摟著大靠山似的,把她媽說的嬌里嬌氣演個十成十來。
    反正這是她家里,怎么膩歪都行。
    晚飯桌上聊到結婚的事,正月里兩家人就見過面,考慮到各個方面的準備需要時間,婚期初定在十月。
    年后剛暖,就辦了訂婚儀式。
    本來是不用這么著急的,是程濯著急,他擔心以后工作越來越忙,會挪不出時間來做足這些儀式感,到最后很多事會不了了之,成了將就。
    孟聽枝心里自是知道他的好,翻著婚紗雜志給喬落和周游選伴娘服,很體貼地說:“儀式感這種東西嘛,其實可有可無的?!?br/>     程濯先沒說話。
    手上的彩頁掉落回原位,孟聽枝抬頭,發現他一直在看自己,她正想問怎么了。
    他走到沙發邊,與她平視道:“可有可無,那為什么要無呢?不管是缺之不可,還是可有可無,孟聽枝都要有?!?br/>     他說到做到,婚嫁方面的事,一直聽孟聽枝的意思,她本身不是一個很愛挑揀計較的人,是他太不將就了,事事要給她最好的。
    她甚至有過擔心。
    “你這樣娶我,你家沒有意見嗎?”
    程濯理所當然地說:“是我娶你,他們憑什么有意見?”
    阮美云之前擔心的,她在他家里矮人一截,完全不成立,他家的叔伯嬸母待她算不上親厚,明上的客氣規矩都守著。
    有程濯和老爺子在,她幾次過去吃飯,半句刺耳的話都沒聽過。
    阮美云知道后很得意,春風滿面藏不住,對程濯更是認可到不行。
    “唉,這就對了,小程做事是叫人放心?!?br/>     婚禮訂在十月,不可能大改,但阮美云去寺里求了一個好日子,在六月,想讓他們在六月先把證領了,婚禮籌備的事再慢慢來,也不打緊的。
    簽上說了,六月好,別春入夏,吉雨普降,恩愛綿長。
    平時不守戒,乍一下封建起來,阮美云比誰都較真。
    孟聽枝也能理解,她媽是心里想著她。
    就像野菜餃子,別人都吃了,她女兒也不能落下,萬一哪天佛祖就想起來保佑了呢。
    所謂好日子,不過是個好意兆,她誠心去求了,不過是想著自己的女兒和女兒喜歡的人能沾盡世間萬般好,求他們美滿順遂。
    程濯答應下來。
    這頓飯,孟聽枝沒怎么吃飽,飯后跟程濯在長街散步,她出門前漱了口,卻還是能感覺到嗓子里有野菜味。
    挺難受的。
    春夜微風,吹在薄薄的碎花裙擺上,衣褶拂動,又柔又滑,空氣里只有一點點醉人的涼,她微攏著手臂,遠遠看著秀山亭的燈火發呆。
    直到耳邊傳來悶悶的“噗”聲。
    吸管捅破封紙。
    程濯從排隊的人群里走出來,把買來的溫熱奶茶遞給她。
    她雙手捧著,紙杯上的暖意瞬間傳至掌心,捧在手里就很舒服,低下頭喝了一大口,嗓口漫過甜味。
    孟聽枝眉眼總算展開了。
    程濯脫了黑色的風衣外套,搭在她肩上。
    她只覺得肩臂驟暖,所有風都被擋住,嚼著嘴里軟糯的焦糖珍珠,眼睛笑意彎彎地吐槽道:“什么佛祖眼皮子底下的好東西,我媽好喜歡弄這個,每年都弄,你以后就知道了?!?br/>     沒一會兒,孟聽枝想不明白地說:“佛祖就是叫人吃苦的?!?br/>     程濯摸摸她的臉,一雙清冷桃花眼,望她卻含著溫柔。
    “女菩薩是甜的?!?br/>     孟聽枝低頭又喝奶茶,瞥見旁邊有一階矮矮石臺,她站上去,踮起腳,吻在他唇瓣,蜻蜓點水,隨后便無痕跡的一個吻。
    燈火盞盞,長街行人照舊來往。
    只有被“女菩薩”親過的程濯,抿了一下唇,真是甜的。
    進入六月份。
    蘇城水汽蔓延,雨滴淅淅瀝瀝敲著玻璃窗。
    農歷五月初八,夏至將至,首宜嫁娶。
    到了簽上說的好日子。
    程濯記著丈母娘的叮囑,辰時最吉,一大早就開車來桐花巷接孟聽枝。
    領完證當天,孟聽枝就正式搬到枕春公館去住。
    繾綣雨聲落了一整夜。
    好眠醒來,身邊的枕頭是空的,孟聽枝伸手拂拂枕上被人睡出來的褶痕,想起這人昨晚喊她程太太,唇邊不由漾出一抹笑。
    雨中的老城區,清新安寧。
    路過譚馥橋,十四中第一節課的鈴聲剛剛打響,程濯停好車,步行至秀山亭下,收傘進了那家叫“三生有信”的書屋。
    風穿進去,門上的風鈴多年不改的輕撞作響。
    做學生生意的書屋,這個時間點店里沒什么人,老板正在看蘇城地方臺家長里短的早間新聞,忽聽動靜,又見一道高大身影停在柜臺前。
    立馬按了暫停鍵,老板彈身起來,看著這個氣質清俊卻與場景有點格格不入的男人問:“您要點什么?”
    高中時代,程濯和徐格在隔壁網咖熬過不少夜,也在檐下躲過雨。
    唯獨這家書屋,他從沒進來過,印象里,這家店一到放學總是有很多女孩子,門口的風鈴聲清脆。
    他目光在四周找尋印記一般的流動著,最后收回來,清澈眼眸淌著淡淡情緒,依稀可見少年一樣真摯的光,對老板說:
    “我想回一封信?!?br/>     拿到熟悉的、嶄新的信紙和信封,他又一次重溫了十六歲的孟聽枝給他寫信時的心境,也是這家店,也是這個時節。
    這場濯枝雨一直在下。
    雨聲初停時,他落了筆,給十六歲的程太太回了信。
    ——以后的許許多多年,程濯,我還可以再見到你嗎?
    ——以后的許許多多年,程太太,我們歲歲朝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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