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是前年那個沒有下雪的冬天。
她畏冷, 縮著肩泡澡,小口喝熱牛奶,從浴室的單面玻璃里看這處燈火, 問東問西, 他回答一部分, 有的也不清楚。
最后程濯一本正經地起身說:“打電話給你問問人?”
她一下撲到浴缸邊沿, 水聲嘩嘩, 手上還沾著細膩浴泡, 暖燈微芒下, 分不清是泡沫白還是她的手更白, 扯他浴袍一角說:“我瞎問的,你怎么什么都當真呀。”
“你坐回來。”
他坐回浴缸旁的黑色皮凳上,長臂一伸,把香薰蠟燭放遠些, 目光轉回來將她盯住。
“就這么喜歡我看著你洗澡?”
本來皮膚已經被熱水泡出一片粉紅,聞言,小姑娘耳朵尖都像燒起來似的, 瞪大眼睛,好像聽到了很了不得的曲解。
“……明明是你的浴室太大了, 說話都有回音,你沒發現嗎?我……”
她磕巴一下,低垂濕漉漉的長睫毛,“我當然會害怕。”
程濯平直無緒地看眼四周:“設計師說就是這種風格。”
她嘗試理解, 小聲說:“這種空曠到讓人害怕的風格么?”
白皙深陷的鎖骨上垂幾縷細長烏發, 看著她縮在浴缸邊沿, 程濯失笑:“設計師估計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有人這么解讀他的設計, 要不你看著添點什么?”
合萊的女主管第二次輕聲喊他, 程濯才回過神,唇角那點原本就幾不可查的情緒,頃刻間散了干凈。
“程公子,舒總在喊您。”
舒斌一臉酒酣耳熱,正與另一位合萊的股東站在一處笑談,說到程濯,無不驕傲地為兩人穿針引線。
“黃總早年就收藏過一副程老爺子的字,說起來還真是緣分。”
那位黃總大腹便便:“聽說程公子一手書法都是程老爺子親自教的,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沾你舅舅舒總的光,求一副程公子的墨寶。”
話音剛落,穿旗袍的女侍者推著文房四寶的小車走來,那位合萊的女主管立馬噠噠踩著高跟鞋上前磨墨。
黃總托著筆,候他。
“程公子,請。”
一大幫子人,不聲不響就圍成了眾星捧月的情景。
程濯在視線中央,看了舒斌一眼,唇邊浮幾分敷衍又挑不出錯處的弧度,從黃總手上接過筆,蘸一筆飽墨,目凝宣紙,稍稍一想,在眾人圍觀里,筆走龍蛇地寫下四個字。
月照千峰。
不是常見的贈字,但在場不缺奉承人。
他這邊才剛剛把筆擱置下,那邊已經你一言我一句地夸起來了。
合萊會所接近蘇城的小春山,天氣好時,從這兒能看見幾座峰巒隱碧。
應時應景的吹贊張口就來,那位黃總面上增光,更是喜歡的不得了,立即吩咐人一定要好好裱起來,掛在會所大廳里。
只可惜程公子今天沒有私章在身,不過也足夠蓬蓽生輝了。
只有徐格敢說敢問,撇撇嘴,在他旁邊納悶。
“人今天剛開業,光算這吉利日子你知道請風水師花了多大功夫?你不寫個四方招財八方進寶就算了,寫什么月照千峰啊,聽起來怎么還有點苦情?”
程濯沒理徐格。
他興致不高,今晚在場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多少人來敬酒碰了壁,后來就沒人敢擾他清凈。
沒過一會兒,意興闌珊,鄧銳開車過來接。
舒斌親自把他送到門口,下短臺階的功夫,很殷勤地勸著:“這么著急走么?要不晚上就在這兒休息吧,黃總今天特意給你安排了人,你要是不喜歡……”
“替我謝黃總好意。”
程濯出聲打斷,也沒看舒斌,自顧解了束縛的袖扣,專心將襯衫折上幾折。
“舅舅。”
舒斌連忙應一聲,一個長輩,嚴陣以待聽從吩咐似的望著他。
“好歹是生意伙伴,他想從程董事長那兒分一杯羹,你就算如今指不了明路,多少也告訴黃總一聲,我們父子不和吧?”
話落,程濯抬起眸,眼底鋒芒一閃而過,還是那點不走心的、勉力逾時已然懶倦的晚輩神情。
“舅舅,人生大起大落,你最知道情分經不起耗這個道理的,我能為我媽做到這個地步,你該感恩自己有個好妹妹了。”
說完這句,鄧銳走過來替程濯拉開車門,程濯徑直上了后座,目不斜視,由鄧銳合上車門。
車子在路口絕塵而去。
駛出一道迅疾的厲風,仿佛一個毫不手軟的耳光打在這個中年人的臉上。
那感覺,舒斌竟然也不陌生。
舒晚鏡葬禮那天,眾目睽睽之下,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就用一束白玫瑰抽過他一臉血痕。
只是這幾年,他這位外甥貴公子當得深入人心,半點出格事都沒有,叫人忘了他天生反骨,恭順都是一時假象。
·
車內的氣壓極低。
鄧銳不動聲色從車鏡里看了程濯多次,他極沉默,連駕駛座的鄧銳都聽到他的手機響了兩次,但是他就如同沒聽到一樣。
任由屏幕兀自亮起,又在久耗后熄滅。
車子開過枕春公館附近的小春山路,鄧銳特意在那個彎道悄悄減了速,但是后座半個字都沒有,他松出一口氣,繼續恢復了正常車速,朝前開去。
從會所到老宅的車程過半,程濯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忽然出了聲:“那房子現在的密碼是多少?”
什么房子也沒提,他名下的房產何其多,偏偏鄧助理就知道自家老板說的就是枕春公館。
“還是原來的密碼,門衛那邊說沒人過去。”
程濯知道那人指誰,臉上表情沒什么變動,就像那天在譚馥橋隔窗看見截然不同的她,也沒有任何人能發現他的異常。
鄧銳自覺沉默,只當話題已經過去。
半晌后,后座忽然傳來一聲意味難明的——
“哦。”
隱隱叫人猜那是不是一種錯覺式的委屈。
鄧銳整個神思都被這聲短音驚到,回顧后才恍然,應的是他那句“門衛那邊說沒人過去。”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找個臺階給老板下,只聽老板倒是毫無扭捏地下了通知。
“前面掉頭吧,去看看。”
這通知像等了許久,真聽到了,鄧銳心才落地,沉沉應了聲。
“好的。”
房子定期有人打掃,桌柜上點灰不落,干凈倒是干凈,只是長期沒人住,燈明墻凈就缺了一種煙火味。
鄧銳心情極復雜地看著男人打開客廳的電視 ,形單影只立于光影中。
屏幕上連了這房子的入戶監控和訪客記錄儀,就看著男人的操作毫無停頓,甚至不需要在數以千計的歷史記錄里多加翻找,就熟練調出來前年七月份某天傍晚的一段歷史錄像。
屏幕里的女孩提著一個保溫盒,長頭發,皮膚柔白,穿靈氣十足的小黑裙,一雙干凈的眸子懵懂地湊近屏幕,溫聲說著:“程濯,我來了。”
視頻很短。
沒有人按暫停,就會一遍遍地重復播放。
那句柔軟錐心的“程濯,我來了”,聽久了,像某種惑人的魘境一樣難以逃脫地循環著。
鄧銳不敢出聲打擾,當個隱形人站在一邊,直到程濯猝不及防地關了屏幕,聲影兀靜,他慢一拍才反應過來。
而眼前的程濯,目光始終清明。
遙控器往旁邊一扔。
“你就在這,我去一趟樓上。”
“好的,程先生。”
徑直去了孟聽枝曾經說過空曠到嚇人的浴室。
他那時候不覺得空曠,性冷淡風的裝修里必然就是要有足量的留白,才能在疏落有致的格局里體現出設計風格。
可這會兒,他環顧這些暌違一年的大片深色與零星暗金,真挺冷的,一看就是小姑娘不太喜歡的調子。
落地木臺上還剩半杯手工蠟燭。
程濯憑借記憶從旁邊的儲物柜里翻出一盒火柴,燭芯可能是沾了濕氣,燒了好幾根火柴才點燃,他捏火柴梗的手指都被灼得有些疼。
再打量四周,還是挺冷的。
這點暖色根本不夠用。
沒再繼續待,他吹滅蠟燭,去了隔壁衣帽間,兩側通頂的玻璃壁柜里,琳瑯滿目仿佛女裝店,鞋包俱全,排列嚴整又不失美感。
這大概是整個別墅最有活氣的地方。
衣包嶄新,新到他這樣過目不忘的好記性,腦海里竟然沒有一星半點孟聽枝穿用過的印象。
中央的島臺上鋪黑絲絨方巾,有那塊香檳色的寶璣,有那條梵克雅寶的紅玉髓手鏈,有他自以為用過心送的諸多禮物。
無一不陳列在此。
她一樣也沒帶走。
送的時候,她次次都歡天喜地,每每問及,都一臉溫軟笑意說喜歡得不行,那樣喜歡,也不見她帶走一件。
小姑娘嘴里是不是沒真話?
揮擲千金,原本都是買來哄她高興的,她心里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從沒當真,最后反過來哄他,幾句話就叫他信了,當真以為自己是個可圈可點的男朋友。
徐格說孟聽枝這姑娘不簡單的時候,誰都不信這話,喬落說徐少爺這是狐貍見多了看誰都像妖。
程濯這會兒心想,狐貍那些招人人都見爛了,算不得好本事,他這只烏龜才是真厲害,鈍刀子磨人,不聲不響。
如果沒有壽塔寺那一行丟了打火機,很可能他跟孟聽枝就只是美院一面之緣,他很快就會忘了那個像背書一樣講解作品風格、只給他留一個后腦勺的美院女學生。
連句俏皮話都沒有,泛善可陳到沒有記憶點。
可偏偏那只鑲嵌綠鉆的打火機,在一個叫他厭了燈紅酒綠的夜晚,給了他再聯系她的契機。
后來程濯也問過她,那時候從壽塔寺回來為什么要偷偷留下他的打火機。
小姑娘坐在他腿上,環著他的脖子。
目光純軟得叫人生不出一絲懷疑。
“我就是想,萬一我以后真的很想你,可以借著去還你打火機,再見你一面。”
氣氛太好,他都忘了他們先前的一面之緣在美院,她那天都沒怎么看他,怎么就忽然在壽塔寺偶遇,回程路上叫她憂心起萬一以后很想他?
她那時候怎么會很想他?
那時候程濯完全沒往深處想,只暗自以為小姑娘太喜歡自己了,后來他送了多少打火機給她,她真要想借著打火機來見他,不知道見多少回了。
思緒如開閘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甚至他都開始想,還有什么是她演給他看,哄他開心,而他完全不知情的?
衣帽間這些東西還不夠,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翻,企圖找到更多的東西去推翻過去。
他不愿意承認,這種忽然冒起來、病態一樣的追究,是譚馥橋那倉惶一面給他的沖擊。
他實在沒有預想,她身邊已經有了別人。
那兩本孟聽枝丟在這里的舊書被他拿起來,未來得及翻,在這股頹喪情緒里,又被他丟回桌子上。
適可而止地敲醒自己,他今晚已經做了很多反常的事了。
不能再這么放任下去。
兩本邊角都隱隱粉化的舊書丟回臺子上,“砰”的一聲,沒吃住力,直接掉到了地上。
程濯聞聲回頭,只見舊書攤開,原本夾在里頭的一張折紙簌簌飄在了一旁。
程濯走過去,撿起來。
是一張紙頁泛黃的試卷,看到十四中的字樣,他屈從心底的好奇下意識地打開,以為是孟聽枝過去的卷子。
皺巴巴的數學卷紙攤開,他看著側邊的姓名欄,瞳孔驟然一縮。
程濯,高三七班,149分。
七年前,他的二模卷子。
那也是他在十四中的最后一場考試,甚至因為根本等不到這次成績出來他就要去美國,最后一小題的答案,他算出來后,滯滯地留了空白。
而如今,那一小題下方,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寫了一句:書上說至死不渝的愛情是違背天性的,
試卷泛黃,逗號之后,未曾落筆的那句,長久缺失。
還有什么也是他缺失的?
在這種迷惘心緒里,程濯再次看見孟聽枝。
這次只有側臉,還是叫他隔著半片后湖一眼認出。
她卷發松垮盤著,有個女人站她身邊做妝造,細細眉梢挑一抹胭脂色,顰睞間都似桃花瓣撲朔零落。
那邊架著不少專業的攝影器材,與程濯同行的那位男士也好奇,先問了這家私房菜的迎賓。
迎賓小姐回道:“是拍記錄片,他們在這取景,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孟聽枝倏然朝這邊看來——
程濯半側身子冷不防地暗自緊繃住,空氣都好似在這一刻漸漸凝滯,四肢百骸無一不在感受這種陌生的無所適從,甚至不能思考,不能動彈。
不比那天,有一層茶黑的防窺玻璃。
晚照湖色,無遮無攔。
可他很快就從頓涌的百感交集里走出來。
因為,孟聽枝根本沒有發現他。
那一眼比晚風都涼,似他面前有道屏障,她只是看著他所在的方向,露出一個與他無關的笑,就又轉首回去,與身邊的男人說話。
還是那天在譚馥橋給舒斌指路的男人。
還是那么親密。
身旁人輕聲問程濯:“程董事長還要稍后,要不咱們先進去?”
程濯斂下情緒,頷首。
迎賓推開雕花木門,薄錦屏風后,雅廳里頭人人起身相迎,花樣百出的客套話瞬間將場面活絡的熱鬧又世俗。
外頭湖邊,是藝術。
孟聽枝瞳色偏淡,今天為了配合一會兒的特寫鏡頭,妝造姐姐特意給她帶了一副黑色的美瞳。
她之前從沒戴過,有點不適應,眼睛里一直泛著水。
剛剛許明澤跟攝像在討論空鏡安排。
攝像笑說湖里那對野鴛鴦不好拍,待會問廚房再要點吃的,把那對光顧著談情說愛的小情侶騙過來。
湖水在晚霞里反光,有點看不清,孟聽枝興奮地轉去用目光尋,找不到又轉頭問:“在哪兒啊?真有野鴛鴦?”
許明澤湊近她身邊,指給她看:“真有,就那水廊荷葉下面,互相啄毛的那個,看見沒?”
她忽的瞧見了,莞爾一笑,明眸皓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