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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收租金

    老宅有很多程濯小時候的印記。孟聽枝翻他剛上幼兒園的相冊。
    這人真是從小就好看。
    睫毛精,  粉雕玉琢,好冷漠一個小正太。
    像那種阿姨姐姐圍一圈逗他,怎么哄他也不肯給人親親抱抱的傲嬌小孩。
    他的這些成長足跡里,  少見父母,  喬落和徐格的出鏡率極高,  還有其他小孩,  那些打打鬧鬧的場景,  可以想象就在夾蘿十八巷的某棵樹下、某個湖邊。
    孟聽枝正翻得入迷,  根本沒發(fā)覺身后不遠處也有窸窸窣窣的翻動聲,  直到忽然被程濯喊了一聲。
    “孟聽枝,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還挺口是心非的?”
    口是心非?
    沒有呀,孟聽枝覺得自己越來越勇敢,越來越敢直面了,喜歡就是喜歡,  愛就愛得坦坦蕩蕩。
    孟聽枝沉浸在自我表揚的內(nèi)心快樂里,并沒有發(fā)現(xiàn)程濯手上拿的東西她很眼熟,她甚至壓根兒沒注意。
    程濯攤開某頁,  舉起來,擺一擺。
    “自己畫室里頭掛著牌子,  規(guī)矩寫得清清楚楚,‘傲慢無禮不畫,要求古怪不畫,裸男也不畫’,  嘴上說著不畫裸男,  偷偷摸摸畫得好積極?!?br/>     孟聽枝認出來了,  那是她隨身的速寫本!
    她臉上蹭一下,  冒出一股被抓包的窘燒,  可偏偏他把舉起來的本子放下來,又草草翻一遍,還給出點評。
    “畫得真是……連細節(jié)都不放過。”
    兩頰上立馬騰起燒熱感,吃上回的虧,孟聽枝謹慎地先看一眼門口,并沒有什么扒望著的小蘿卜頭。
    這才放心地撲到程濯懷里搶本子,為自己辯解:“什么啊,半裸都不算的。”
    程濯一本正經(jīng),淡淡恍然道:“原來我提供的尺度還不夠?!苯又脽o辜地補一句,“可我并不知情,我認真刮胡子,并不知道有人拿我當模特。”
    “靈感…靈感就一下一下的那種,我是,我是記錄習慣了。”
    孟聽枝解釋得稍顯牽強磕巴,“我大學就畫過人體了,我都畫過的,藝術就是藝術,就是單純的畫一下,不是那些……”
    越說越小聲,那些后面的詞都找不到合適的了。
    程濯邏輯極強,迅速跳脫語境,找到新角度,他先是肯定地點點頭,“是,說起來,還是我見識淺薄了些?!?br/>     然后垂睫慚愧道:“我太小家子氣,半裸而已,就一驚一乍,我太太見多識廣,什么都畫過,還請程太太多指點?!?br/>     他真是虛心求教。
    晚上吃完飯,他們出去散步。
    除夕夜的那場雪化得七七八八,入夜一降溫,雪化了水,小水洼里結了冰,路燈下反光。
    從徐家門口逛了一趟。
    徐格的大嫂好熱情。
    她剛好給兒子煮了奶茶,孟聽枝說要回去了,不在這喝東西了,他大嫂連杯子直接送給孟聽枝,叫她捧著路上慢慢喝,剛好還暖手。
    回程,孟聽枝小口嘬著,食管到胃里都暖暖的,冬夜里,喝著熱熱的奶茶,人像擺脫厚厚的棉衣束縛,一整個都輕盈起來。
    她遇到反光的地方就要踩一踩,小小的冰面,卡吱咔吱破了一路,程濯看著她一條路左左右右走成蛇型,一個小坑都不放過,通通踩碎!
    他聽那脆響,好笑地問:“那么好玩嗎?”
    孟聽枝捧著熱霧裊裊,香氣濃醇的奶茶,大方讓到一邊,面前一個完整小冰洼,看著程濯問:“挺好玩的,你要試試嗎?”
    程濯:“……”
    程濯手一伸,“還是你來?!?br/>     孟聽枝當仁不讓,毛絨靴一腳上前。
    “咔吱咔吱——”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有點幼稚,又很想繼續(xù)踩,于是開始在冬夜路燈下,一邊踩冰,一邊跟程濯講暴力美學。
    什么叫暴力美學呢?將暴力儀式化,來緩解暴力內(nèi)容所產(chǎn)生的不適感,從人為破壞中,體現(xiàn)出一種割裂美。
    孟聽枝如是說。
    所以呢,她現(xiàn)在做的,絕不是簡簡單單踩冰這么簡單,這是以體力付出,得到一種美學里的滿足感的過程。
    程濯當時好捧場。
    “孟老師講得對。”
    孟聽枝以為程濯只是單純捧場,開開心心跟他拉手回了老宅。
    沒想到他真是個天賦異稟的好學生,舉一反三,當天晚上就學以致用。
    “以體力付出,得到一種美學里的滿足感,這樣算暴力美學嗎,孟老師?”
    過程已經(jīng)結束,孟聽枝眸色迷離,細白小腿原本搭在他肩頭,脫力后,虛軟地滑落。
    她把臉埋進枕頭里,一身水浴一樣的熱汗,聲音微微啞,不乏厲言地批評:“你這是惡意歪曲知識點!”
    某人求知如渴,俯身來親親她,聲音近而又近,灼得人耳朵癢。
    “那孟老師以后再教教我?!?br/>     孟聽枝閉著眼睛,一通猛搖頭。
    不教了,再也不敢教了。
    ·
    正月里。
    孟聽枝要跟程濯一起去他外公那邊拜年,舒晚鏡去世多年,這一點年節(jié)里的來往,更是不能懈怠。
    孟聽枝一想到要去見他媽媽那邊的親友,就緊張得睡不著,除了婚宴,孟聽枝只見過兩次程濯的舅舅舒斌,還都是在應酬場合,并沒有深聊。
    她跟程濯復合后,第一次見舒斌也挺有意思的。
    說起來,之前就見過,那次他們要去長林巷拜訪人,找不到進去的小道,是孟聽枝給舒斌指的路。
    舒斌破天荒對她有印象,只瞇眼半晌就想起來,又恍然記起不久前合萊會所的黃總給他打過電話。
    說他那位矜貴外甥一大早去合萊會所給女朋友找車。
    這下親眼見著,舒斌看完孟聽枝,再看向程濯的驚訝眼神,內(nèi)容很明顯。
    好像在說,怎么人家小姑娘給指個路,就成你女朋友了呢。
    這些年,程舒兩家的關系很微妙,幾乎都靠程濯在中間維持著。
    通過舒斌,孟聽枝就能猜到一點,他外公那邊應該是很重視程濯的,可這份重視里關切和討好,細想又有幾分叫人心寒。
    越想越睡不著。
    床頭的壁燈被擰亮,孟聽枝掀被下床,赤腳蹲在長絨毯上,嘩啦一下扯開抽屜,從里頭翻出本子和筆來。
    程濯適時看過來,“找什么?”
    “我想做點準備?!?br/>     程濯:“嗯?”
    “你外公那邊親戚很多對不對?你跟誰比較好?”
    她手肘撐著,趴在床邊,翻開本子的空白頁,唰唰寫字,然后遞本子給程濯。
    “你就這樣寫,喜歡后面寫名字,然后備注下面寫關于這個人,我需要注意什么?!?br/>     程濯接過本子,迎目就看見“喜歡”這兩個字,一個冒號緊隨其后。
    孟聽枝怕他不配合,扯扯他的睡衣,“寫嘛,你總得告訴我點什么,不然我老想著,心里沒底,睡不著?!?br/>     他看孟聽枝一眼,被子下屈起長腿,給本子墊著,修長白皙的手指握著筆,很快寫完,遞給孟聽枝。
    “現(xiàn)在能睡得著了么?”
    孟聽枝納罕他寫得這么快,接過一看,睫毛撲扇一下,目光軟軟愣住。
    他在喜歡后面寫了“孟聽枝”,在孟聽枝的備注下寫了“相信程濯,保持快樂?!?br/>     筆“啪”一聲扔在床頭,他伸出空空的掌心,“上來睡覺?!?br/>     孟聽枝捧著本子還在發(fā)愣。
    程濯說:“睡不著的話,我哄你睡,再不行,做點助眠的事也可以?!?br/>     孟聽枝聽懂他的話里助眠的意思,耳尖忽熱,再看此時穿著月白絲質(zhì)睡衣的男人,打心里覺得這就是赤.裸裸的純情表象,實際上,這人分分鐘就能黑化。
    然后一絲.不掛,吃人很厲害。
    她想到之前那次叫她睡到下午才緩過來的暴力美學,瞬間就慫慫的。
    “你嚇我?。俊?br/>     程濯扶額,偏頭彎唇,露出唇紅齒白頗有少年意氣的一個笑。
    萬籟俱寂的夜,他彎背前傾,又將手伸得更前,“怎么是嚇?”
    那聲音越發(fā)低沉,磁性又勾人,“這難道不是誘惑?”
    他又問一句:“要不要我?”
    孟聽枝中了他的蠱,燦燦彎起杏眼,兩根手指在被面上走路,他耐心等著,等她走進他攤開的手心。
    “要。”
    聞聲他掐住她腋下,朝床上提,不費力地將人扯到懷里,用被子寶貝似的卷著,吻她的額頭和柔凈眉眼,然后親到她耳邊,氣音低低的,灼燙得厲害。
    “想我怎么哄?”
    她說不出個具體的哄法,程濯就一一試遍,翻來覆去把人折騰得一身熱汗,細喘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最后還君子端端地問她最喜歡哪個。
    不過助眠是真奏效了,這一覺,孟聽枝睡得很沉。
    ·
    這一年春天,孟聽枝終于不用吃野菜餃子了。
    蘇城迎春,壽塔寺山底下的野菜還沒冒好頭,阮美云就中了歐洲十國雙人游,隔壁的小莉媽羨慕不已。
    “人人都去超市抽獎,怎么就你抽中了特等獎,你手氣真的好?!?br/>     阮美云喜滋滋的。
    環(huán)能旗下的公司太多,阮美云也就記著一個萬競地產(chǎn),一個名字八竿子打不著的文旅公司,她想不到程濯身上。
    她也不曉得,那個超市門口的抽獎到頂就是一等獎新馬泰七日游了。
    特等獎是程濯專門給阮美云準備的,掐準了日子,畢竟兌獎有期限,可不得風風火火收拾行李,拉著孟輝上飛機。
    可一想自己這一趟要去大半個月,阮美云不放心的事太多了,臨上飛機前都覺著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給忘了。
    程濯和孟聽枝今天都挪不出來時間來機場送,臨市的畫展剛結束,孟聽枝還沒回來,程濯忙著開例巡會議,人在申城。
    給阮美云提著行李箱的是鄧銳。
    鄧助理深知老板的丈母娘是比自己的丈母娘都要更難伺候的存在,半點馬虎不得。
    謹遵老板的吩咐,有求必應,事事都應。
    嘴上說著,您就放心走吧,有什么事,您就給我打電話,我肯定第一時間就匯報給程先生,一定給您辦妥。
    您放心,您慢走,您旅途愉快。
    臉也笑酸了,手也擺累了,鄧助理才把兩尊大佛送上飛機。
    本以為事情到此就結束了。
    沒想到阮美云真在幾天后,給鄧銳打了電話,看到“老板丈母娘”的來電顯示,鄧銳腎上腺素飆得比任何一場緊急會議都高。
    他正陪著程濯在望府西京應酬,參加某奢牌的開春典禮。
    程濯以品牌大秀多年贊助商的身份到場,只在內(nèi)部會場和品牌方高層有合影,并不參與紅毯,也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
    品牌主設正在發(fā)表第二階段的答謝講話,闡述新一季的設計理念,由致敬到創(chuàng)新,洋洋灑灑講了一大段先鋒發(fā)言。
    眾人正一齊鼓掌時,程濯也敷衍著拍了兩下,鄧銳坐在程濯后方,彎腰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程先生,阮女士的電話,我出去接一下。”
    程濯微微側(cè)目,沒說話,斂眸示意了一下。
    鄧銳接了電話回來,主設的發(fā)言已經(jīng)結束,開始以紀錄片的形式回顧品牌的發(fā)展史。
    光影變幻,會場下方極安靜。
    鄧銳走到首排,再次彎腰,將音量放得更小。
    “程先生,阮女士說她想起來有一家租金沒收,據(jù)阮女士說,7戶這家已經(jīng)拖交了三個月,上一次商定過程不是很愉快,說是這周六交,阮女士說了,希望一天都不要遲?!?br/>     程濯皺住眉宇。
    很不對勁,以程濯對阮美云的了解,這樣的話,似乎不像是他丈母娘能說出來的。
    自然不是。
    這是鄧助理文雅簡潔的翻譯版。
    阮美云原話如下:
    “鄧助理啊,我跟你講啦,七戶那個鋪現(xiàn)在是租給汽修店,當初嘛租給他們,打承重墻的事就搞得亂七八糟的,說了嘛不讓不讓,搞七搞八的,那個水電費必須算在租金里,合同里寫了,清清楚楚,白紙黑字,他們洗車收費,水電就要另付,那個合同枝枝知道在哪兒的,小程也知道,不過小程肯定工作忙,你就不要跟他說了,你周六呢就陪著枝枝去一趟臻南路,汽修店那幫人死兇死兇的,你千萬不要跟它們講理哦,不租最好,叫他們趁早給我滾,什么年頭了啊,收租都受罪,鄧助理,你都記得???”
    鄧助理忙應著:“記著了記著了。”
    跟程濯匯報完,鄧銳小心翼翼問:“這事要通知夫人嗎?”
    臺上的百年光影終于圓滿結束,眾人又是一陣鼓掌。
    程濯再度敷衍,拍了兩下,只給了鄧銳一個眼角余光,音質(zhì)低平地反問:“你覺得呢?”
    鄧銳反應過來,又問道:“那我就通知張律師夠嗎?”
    程濯又給他一個冷淡眼風,聲音依舊低平,“不然呢,通知整個萬競法務部?對方開的是汽車修理店還是律師事務所,你聽清楚了沒有?”
    不重不輕的話,叫鄧助理后背生寒。
    他就是緊張過頭了,立馬點頭說:“聽清楚了,是汽修店,我現(xiàn)在就去通知張律師,叫他準備?!?br/>     燈光瞬黯,概念秀已經(jīng)開始。
    開場模特出現(xiàn)在追光下,踩著鼓點節(jié)奏,昂首闊步。
    程濯無語,情緒一閃而過,壓低聲音。
    “你叫他做什么準備?我是要去臻南路欺男霸女嗎?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你叫他來一趟就行了?!?br/>     鄧助理點頭。
    是是是,老板替丈母娘收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周六上午,春日陽光正好。
    程濯自己開車,副駕駛坐著張律師,該帶的東西全部備齊,車子一路行至臻南路。
    車子本身已經(jīng)很打眼了,那個孟聽枝一直記著好多七的車牌更是打眼。
    車子在汽修店前停穩(wěn),休閑打扮的程濯拔了鑰匙下車。
    店里的員工迎上來,很有自知地說:“這車我們這兒修不了,哪壞了得返回原廠吧,洗車不?辦卡打八折。”
    “不辦卡,來收租?!背体曇艉翢o感情。
    說完,提著公文包的張律師上前一步,先是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律師身份,張口就是我謹代表阮美云阮女士。
    根據(jù)之前的租賃合同,張律師羅列出了七八條可以追責違約的條款,以及相應的損失賠償。
    張律師是程濯的私人律師,在業(yè)界口碑頗高,民事糾紛還算不上他的看家本事,但對付七八個法盲完全綽綽有余。
    程濯就坐在汽修店里,看著那張鋪滿文件的桌子,張律師端坐一側(cè),汽修店兩個膀大腰圓的老板坐另一側(cè),身后還有五個紋身染發(fā)一個不落的員工。
    幾個人互相遞著目光,大眼瞪小眼。
    “啊?這也要我們賠錢?”
    張律師回答:“是的,阮女士有追究的權利。”
    ……
    收租,順帶開了一堂普法課。
    程濯手機響了,徐格打來的,聽聲音都能想象徐少爺?shù)拿硷w色舞,“你老婆今天不是在臨市辦展么,已婚男人的自由時光,不好好把握?出來玩?。 ?br/>     張律師還在一二三四點展開來講,程濯懶懶曬著太陽,對著電話回:“走不開,人在臻南路?!?br/>     徐格納悶:“你到老城區(qū)那邊干什么?你丈母娘他們不是去歐洲旅游了嗎?沒有半個月回不來吧?”
    “是,但鋪子到期,租金要收,我老婆沒空,我過來?!?br/>     張律師解決完,對方交了租,并保證之后不會再拖交,程濯打電話給人在歐洲的阮美云,叫她查一下賬戶確認。
    阮美云看了看手機消息,說收到了,又說:“這么小的事怎么麻煩你的呀,不是跟鄧助理說不要麻煩你嗎,你工作多忙。”
    程濯回道:“沒工作,閑著也沒事,我剛剛把張律師的微信推給你了,之后還有什么事,你找他咨詢就好了?!?br/>     阮美云應著,又叮囑程濯工作不要太辛苦,錢嘛是永遠都賺不完的。
    程濯好脾氣地應著:“知道了媽,你跟爸爸玩開心點?!?br/>     通話結束,程濯和張律師出了汽修店,朝旁邊的車子走去。
    人沒走遠,身后傳來汽修店一幫男人羨慕不已的聲音。
    “女人真踏馬膚淺啊,果然,男人還是要長得帥!長得帥才有前途!”
    “艸!幫老婆收租都開上賓利了。”
    “老子也想少奮斗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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