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農(nóng)歷五月端陽，吾出生于渝之東南，一山村農(nóng)家小舍。村名曰坂斗村，村中有一趟，名曰苦果趟，趟中數(shù)十戶人家，四面環(huán)山，綠林相繞，林中有松、柏等數(shù)百種樹木，四季常青，春秋相宜。周邊地名：曰龍洞灣、曰獅巢灣、曰唐家灣、曰茗江灣、曰菖蒲灣、曰上打灣、曰落蕩灣、曰黃泥灣、曰大灣、曰吊嘴、曰老屋、曰老房子，曰羅馬洞、曰趟的院子……

黃泥灣與大灣之間，老屋邊上，有一石頭屋，乃吾家也！屋前有一石檐，名曰垓檐，檐下有一石頭地壩，約三十見方，用于晾曬谷物糧食之用，每塊石板皆有二三百斤重，乃爺爺輩早年于幾里之外龍洞灣采石場開采運至鋪成。地壩前乃一竹林，早年爺爺所種，有青竹百十余根，為石屋天然屏障，其遭霜雪而不凋，歷四時而長茂，枝葉可觀可賞、竹筍可食，竹竿亦可編制成器，以供家用，乃農(nóng)村第一寶也！家中掃帚、背簍，撮箕，籮筐、竹席、竹篩、鍋刷等皆爺爺以竹編織而成。竹林左側(cè)，有梨樹兩棵，每年三、四月，滿樹花白，如蓋春雪，春雨過后，似美人帶淚，曼妙絕倫，美不勝收。竹林右側(cè)，乃一櫻桃樹，乃叔叔幼年所種，其分岔而生，高有數(shù)丈，已過竹林，每歲五六月，碩果覆滿枝頭，如千萬小燈籠掛于稍間，常招得水雀、斑鳩等來此啄食，爺爺以鮮艷破舊衣裳掛于樹梢，以驅(qū)其去！

石屋柴房之右，櫻桃樹之后，乃一土筑煙房，時村中多種植煙草，故各家多有烤煙房，加工煙葉所用。

煙房之后，磊石夾壁之間，有方寸之地，中有桃樹一棵，姑姑早年所植也！歲逢春月，滿樹桃花，綴滿枝頭，粉色驚春，香飄十里，招鳩雀齊鳴，惹蜂蝶共舞。

煙房之側(cè)，又有萬年青、芍藥、月季、幽蘭等花草樹木，皆吾之所愛。附近芍藥皆紫紅色，唯吾家芍藥乃朱紅，姑姑亦喜之，乃分二歸其家而種。后吾家芍藥因根處松動，又遭冰雪，終做塵泥！

石屋之后，乃是石壁，間約一米之隔，以為后檐溝，排水之用。沿檐溝而行，可見七八瓷壇，用以腌制咸菜、蘿卜等。至后門處，有一口水缸，亦石砌而成。

寬約三尺，長約半丈，有水管自馬草灣引水至此，大灣人家亦飲此水?dāng)?shù)十年。待自來水通，各戶人家方才不飲此水。

廚房邊上，亦乃一烤煙房，與柴房處煙房不同，此乃石砌，與屋一體。廚房側(cè)門，乃本家菜園，四時俱有瓜果時蔬，養(yǎng)一家老小。菜園后，尚有一畝薄田，盛夏時節(jié)，雨水如注，水稻碧青若毯，養(yǎng)三五只鴨子遁匿其間，遇雨則嘎嘎而歡，每日清晨，皆可于田間地頭拾得鴨蛋，或一二個，或三四個。拾回洗凈，放于咸水缸中腌制，制成咸蛋。祖父最喜綠色鴨蛋，稱其可入藥，價值甚于白色鴨蛋。是故每次上桌，吾皆吃綠色鴨蛋。

祖父有兄弟七人，祖父最幼，排行第七，人皆稱之為七公，身兼數(shù)種手藝。

老家附近有名“割草坪”處有石拱橋一座，高約十余長，長有兩百余米，皆巨石砌成，祖父曾參與其中；其年輕之時，家中貧困，輾轉(zhuǎn)于十里八村，予人湛刻石磨以養(yǎng)家糊口；余年幼時，家中刀具有損，祖父乃置于爐中，淬火湛打，鋒利如故；年近深秋之時，家中糧食將收，在此之前，祖父便將門口高大竹子砍下，剃掉竹枝制成掃把，竹竿分成竹絲竹片，編制成背簍、撮箕、竹兜，曬席等。集石匠、鐵匠、篾匠于一身。

又自學(xué)書法、中醫(yī)等。每歲除夕或清明，以草紙為先祖制紙錢，先將草紙裁疊，以湛刀敲出圓幣狀，又以方形草紙包住，用米糊粘口，在正面以毛筆書之告予先祖，于除夕夜獻(xiàn)祭與酒肉燒于先祖，其有特定格式，族里伯伯、伯父多不會此，多由祖父代筆；村里或逢紅白喜事，皆需帖對聯(lián)，亦多由祖父為之書！是故余于書法頗有興致，曾經(jīng)祖父教授一二，然此技需歲月沉淀，吾習(xí)筆較少，終難登大雅之堂！

余憶童稚時，常感風(fēng)寒，多咳嗽。時鎮(zhèn)上尚無醫(yī)院，唯村中有一藥店，其藥或不十分有效，祖父遂就附近山間田野，覓得些許草藥，以水煎服，多可痊愈。后差人購得一中草藥書，書中有常見草藥三百余種，并配有手繪插圖，其畫工頗好，雖無色彩，亦可辨析！祖父常以此用藥，多能克服！農(nóng)忙之時，其行走山間多有留意，時有收獲，采于家中備著，用時方便，或據(jù)其習(xí)性，植于舍下附近。于村鎮(zhèn)小有名氣，偶有尋其索藥者，皆無二話，為其配制！

余五歲時臘月，往伯父家玩，其家中黃犬未曾栓繩，聽見吾聲，經(jīng)奔而至，余受驚，呆在當(dāng)?shù)兀恢鶠椋∑渫嵝⊥纫豢冢鄡傻例X痕，鮮血淋漓，伯母聞聲而至，驅(qū)其而去。若非當(dāng)日秋冬季，衣褲加厚，恐一口咬下肉來。

時交通尚不方便，若往鎮(zhèn)上醫(yī)院，需往割草坪搭車，而至割草坪又需半個多小時，好在祖父粗通醫(yī)理，家中備有酒精及些許草藥。與吾消毒包扎，后又往山里尋得些草藥，洗凈搗碎，敷于傷口。月余，便已結(jié)痂。又一月，即可行走！

時鎮(zhèn)上某村有父女二人，喉嚨臃腫，呼吸不暢，或曰乃飛蛾之粉吸入所致，于鎮(zhèn)上醫(yī)院輸液，四日，各耗費千余，臃腫不消反增，呼吸已十分困難。或與之言曰吾祖父可治，乃四下尋訪。恰逢一趕集之日，祖父于鎮(zhèn)上趕集，忽一人至，曰：“原在此處，某某人尋汝久矣！”

其人與那父女二人有舊，或親或鄰，不得而知。遂告知二人，乃引祖父與二人見。祖父往視之，已分外嚴(yán)重，言其曾見某醫(yī)生救治此病之法，然其已經(jīng)故去，己雖見其法，然未曾親試，并無十分把握。父女二人別無他法，再三堅持，祖父推辭不就，遂往醫(yī)院求些手術(shù)及消毒之物。過往行人皆往圍觀，父女二人所診之醫(yī)生聞聽此消息，亦往觀之。

祖父將輸液所用之玻璃瓶打碎，挑一塊兒尖銳的系于筷子頭部，消毒之后，使二人仰面張口，小心翼翼伸入咽喉處，將臃腫輕輕扎破，吐出瘀血。祖父又寫幾味中草藥予父女二人，使其研磨成粉，敷于患處。又幾日，于鎮(zhèn)上碰見，言其臃腫已消。再三言謝，問及診費，祖父使其隨意給之。遂予四十元以作答謝，乃去。

祖父后歸家言及此事，一臉自得，祖母乃怪之，若生意外，為之奈何！時余年尚幼，不知此中風(fēng)險，而今視之，實有余悸。

余年幼，尚不記事。大祖父與四祖父經(jīng)吾家門過，見屋中無人，便以餅干、糖果等零食塞窗戶，此皆祖父于吾記事之年說于吾知。時大祖父已不在，四祖父因生性直爽，好打抱不平，因與人斗毆，往XJ參加建設(shè)。又?jǐn)?shù)年，小叔往投奔之。后祖父亦往游玩，小住兩載，而后歸，時吾剛記事，心中于祖父記憶模糊，尚不識得，父母使吾呼喚之，吾不肯。經(jīng)一兩月，終教轉(zhuǎn)過來。

時村中青壯皆無外流，于家中耕種，遠(yuǎn)近無閑田。春耕秋收農(nóng)忙之際，村里皆相互幫襯，男女齊出，各攜農(nóng)具達(dá)斗、鐮刀、背簍而至，或割稻，或打谷，或運糧，乃一片豐收之景象。

臨近晌午，日上三竿，亦不見回轉(zhuǎn)，女主人攜米飯、油茶而來。眾人少歇，吃些米飯，喝碗油茶，又精神抖擻，神采飛揚。此稱之為“歇稍”。此米飯與平日稍有不同，乃以糯米制成。且先將糯米煮熟瀝干，后將洋芋切片，以油鹽炒之，并不需其他佐料，再將糯米覆蓋，加少許水上蓋，大火上汽，然后轉(zhuǎn)小火，待鍋中有香氣溢出，則退火燜三五分鐘。洋芋鍋巴金黃酥脆，聞之透香，與糯米之香飄然齊至，使人饞涎欲滴，回味無窮。

而油茶亦本土特色，出川南而莫有。乃以本土茶葉添山泉水少許煎熬，再以木勺碾磨制成茶羹以備用。燒油茶時，以臘豬油入鍋煉出油渣，然后入茶羹炒開，加入開水，一湯匙可燒油茶一碗，待油茶沸騰，入少許鹽調(diào)味，此油茶即成。亦可加少許花生碎，熟芝麻等增香。有提神醒腦之功效，此本土人最喜之。飯后少歇，繼抖擻精神，復(fù)始忙作，至日落而歸。余下稻草，或堆成草墩，或蓋成茅屋，或喂作牛食，若尚有多余，則燒成草灰，以作肥料。

草灰又可用以作灰水粑，此亦川渝美食。乃以草木灰泡水，沉淀之后過濾，以此灰水浸泡糯米一夜，借石磨研制成漿，入鍋，大火燒開，轉(zhuǎn)小火熬干水分，團(tuán)成米團(tuán)如拳頭大小。蒸屜用蕉葉墊底，米團(tuán)入其中，蒸制定型則灰水粑即成。可涼拌、可借豆豉辣炒、可火鍋、可燒烤，各具風(fēng)味，軟糯爽口，思之使人垂涎。

稻谷需經(jīng)反復(fù)晾曬方可入倉，時雖金秋時節(jié)，然烈日當(dāng)空，暑氣蒸騰，瓦石炙熱，稻谷晾于石板鋪成之地壩，以木耙反復(fù)疏導(dǎo)，木耙一面帶齒，可作疏谷之用，一面無齒，可作刮谷之用。待稻谷曬干，置入風(fēng)簸之內(nèi)，打開機關(guān)，搖動風(fēng)扇，吹去雜屑、空殼，即可入庫。風(fēng)簸乃木制機器，其形三分似牛馬，傳言乃魯班創(chuàng)造，農(nóng)家必備之物。

初，唯大灣有祥家有磨米機器，附近人家皆往磨米，絡(luò)繹不絕，齊擠一堂，遂造一石砌小屋，作磨米之用。后有祥遷走，附近叔伯亦多外出營生，耕種者少焉，未外出仍續(xù)耕者，乃購入磨米機器，然此機器比之小巧，僅以作家用。

家廚房之側(cè)，煙房之旁，有一石磨，祖父早年所打造，或?qū)⒎昴赀^節(jié)之際，或于久雨閑暇之時，祖母遂取黃豆一升，于盆中浸泡一夜，又將石磨洗凈，“丁”字推棍銷入其中，使祖父推磨，自己添豆加水，手推磨棍，磨隨棍轉(zhuǎn)，咿咿呀呀，此來彼往，漿自磨盤縫出，經(jīng)磨槽入桶。

檐外雨水如注，青瓦淅淅瀝瀝，但見炊煙裊裊，不多時，豆?jié){便已煮沸，添水少許，再煮沸，如此反復(fù)三次，即熟。

取來“井”字木架，架于旁側(cè)大鍋，筲箕置其上，濾帕覆其中，舀入豆?jié){過濾，再煮沸，熄火，點入鹵水，不多時，漿水分離，上覆筲箕，鍋邊再以碗擠壓，即為豆腐。

亦可點入鹵水之時，先切些蔬菜加入，如法炮制，沉淀之后則為菜豆花。再佐以辣椒油、蒜末、蔥花、花生碎、醬油、咸菜碎等，味美甚，非言語可訴也！每逢入城之際，見縣城車站處多有售賣，豆花一碗，味自調(diào)，飯自取，價六元，老少皆喜之。

后未知何故，自鎖于屋中，伯父、伯母勸之不出，亦不進(jìn)食，乃邀祖父往，勸之良久，方乃出。

吾小學(xué)時，以壓歲錢購得《西游記》一書，乃少兒簡版，冠有音節(jié)，因祖父曾以其中故事說于吾知，是故吾于此書心馳神往，待手中頗有薪資，遂往書店購得，后又陸續(xù)購進(jìn)《水滸傳》、《紅樓夢》、《伊索寓言》等。吾以《西游記》于六祖父前示之，六祖父甚喜，欲視之，乃致書以觀，六祖父先就其中故事讀于吾聽，后觀之入神，沉浸其中。吾靜待其左右，約半個時辰，方至尾頁。

六祖父將書予吾，稱若有其他書籍，可使其觀之。又?jǐn)?shù)日，晌午之后，吾攜《水滸傳》、《伊索寓言》往，知其在家，又恐其家中犬吠，遂自其屋后林中至其家后門進(jìn)，輕聲呼喚，六祖父聞見吾聲，開門使吾入，吾乃致二書以觀。亦如之前，讀之入神，直至傍晚，日薄西山，其觀之未完，遂留書其家，自歸之。數(shù)日而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