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吾家屋后馬路往上，經(jīng)花纖，過鋼管軋口，沿左邊馬路行至盡頭，外祖父家也！亦一石屋，以磚石建成。門口鋪有石壩，石壩與馬路間砌有石梯，兩側(cè)種有花椒、蘋果、李子、無花果等，每歲暑假，往外祖父家玩耍，正無花果成熟之季，碩果滿梢，嬌艷欲滴，可隨意采食；若吾未至，外祖母亦常采摘其捎至吾家。
外祖父少年從軍，樂游四方，自學(xué)書法、線編，好弄木石圭怪之物，自篆一煙斗，乃竹根雕成，后遺失，又木刻一支，其形若拳，撰煙其中。喜花卉，于石屋左側(cè)砌一石臺(tái)，置上花壇，其中有仙人掌、仙人球、多肉，旁邊又有雞冠花、月季、芍藥等花卉，屋后石盆里有幽蘭，屋子右側(cè)乃一魚塘，旁邊有山茶、萬年青、玫瑰、芭蕉、雛菊，指甲花則前后左右皆有，盛夏時(shí)節(jié)，花團(tuán)錦簇，遍地盛開，有朱紅、深紅、粉紅、雪白各色，蜂戲其間，彩蝶相繞，如進(jìn)詩中，似在畫里。余集各色花種，曝曬至干，收至瓶中，攜其歸，次年于庭前播撒，待至盛開，但見門前砌紅堆綠，群芳爭艷、蜂飛蝶舞，絢麗多彩，不盡一一。
表兄少時(shí)好武，常削木為劍，于庭前戲耍，每至其家，皆可見木刀、木劍數(shù)把，頗為精美，吾與表弟皆喜之，常與把玩，臨別之際，必索得一二，攜之而去。又以水竹制成彎弓，將竹節(jié)處于兩端削制成箭簇，接上木條，即箭矢也！可射達(dá)數(shù)十米，一日于對(duì)面人家玩耍，朝自家試射，未料其徑往窗戶而去，窗戶乃裝有玻璃，表兄暗道不好，所幸其正中窗欞，若偏半寸，則禍?zhǔn)律樱?/p>
沿石屋左側(cè)往里，約七八十步，有幾戶人家，外祖父之弟，即吾之二外祖父、三外祖父、小外祖父皆寓居于此。中間一地壩，乃各家所共用。吾祖父排行老大，有二子一女，母親排行第二。大舅有一子，即吾表兄，幺舅有一子，即吾表弟！二外祖父有二子，三外祖父有二女，小外祖父亦有二女，皆吾之大舅、幺舅。小外祖父之小女，堂兄小姑，年齡于同輩中最小，比之堂兄稍大，吾稱其為小幺舅。
余三四歲時(shí)，春節(jié)隨父母往外祖父家拜年，各家老少齊至，濟(jì)濟(jì)一堂，鞭炮齊鳴，煙花漫天，好不熱鬧。吾之幺舅有一相機(jī)，乃當(dāng)時(shí)稀罕物，為眾人留影紀(jì)念。因其有光，以為收人之物，甚恐之，每欲拍，皆躲至父母身后，時(shí)小幺舅負(fù)吾于背，幺舅欲拍，吾乃奮力掙脫，躲至身后，皆不禁大笑。
時(shí)各家少有不養(yǎng)牛者，外祖父家與地壩之間，小道之側(cè)搭有牛棚，分牛舍四間，其中牛三四頭，乃各外祖父家所圈養(yǎng)。每歲暑假，表兄、小幺舅與三外祖父之外孫、亦吾之表兄及村中其余伙伴七八人，往野外放牧。吾隨之穿梭于深林之中，徘徊于溪水之畔，尋山泉而飲，遇五味子而食，見山花而采，烈日當(dāng)頭，便以蕨草遮頂，有野兔自林中竄出，追之不及，遁跡于樹林深處。
余五歲，臨入學(xué)之齡，父母出，唯祖父、祖母伴余之左右。家貧，無電視以觀，祖父乃假書致余，以其中童謠、五言示讀，使吾默記之！是故吾雖不識(shí)其字，然亦可誦其文。天剛拂曉，朦朧中但聞得幾聲雞鳴，過不多時(shí)，一人于房前踱步，乃祖父也！繼而又聞祖母往柴房取柴之聲，少時(shí)，便聞的祖母呼吾名，喚吾起床！欲起，又覺被子似有泰山之重，困吾于其中，乃以霸王之力，勉強(qiáng)支撐，蹣跚而起，頓感寒氣逼人，涼意透骨，竟又縮至被中，將衣穿好，時(shí)又聞祖母喚吾之聲。吾忙道：“將好、將好”。乃起，推門出，只見煙籠竹林，霧罩春山，綿延數(shù)千里并無斷絕，宛然仙家圣地，水墨畫中。此山中之城，霧里之都也！早餐多為素面，乃自家菜園中青菜洗凈之后，于開水中燙熟撈出盛于碗中，添入食鹽、雞精、醬油、蒜末、小蔥、豬油、辣椒油等適量，加入開水少許化開，鍋中下入面條，煮至七八分熟，撈出放入碗中攪開，其色香濃郁，味美甚！俄而旭日出于東山之上，懸掛于云霧之間，其色如火，其形如盤。祖母遂收好碗筷，換好衣裳，攜鋤帶簍，往地里耕作！此稱之為“上坡”，即“下地勞作之意”！
祖母閑靜少言，不擅操持家務(wù)，所識(shí)文字亦不過寥寥，于世間萬物并不掛懷，不汲汲于名利，不趨趨于富貴，心中所系，不過田園方寸之地爾！據(jù)四時(shí)不同，或植玉米、或種洋芋、或載番薯……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汗珠混入泥土，去將何苗澆灌，足跡長留山間，來把歲月收藏！
歲逢三月，閣樓間所存放之洋芋漸吐芽，祖母將其挪至樓下，用刀開成兩半，又將牲畜糞便參入草木灰攪拌至絮狀，再分批次背運(yùn)至地里。祖母已將地提前翻松，除去雜草碎石，此時(shí)只需挖些拳頭般大小坑窩，丟上半把磷肥，放入半塊土豆，撒上草木灰一把，再以鋤頭將其薅平！
吾少時(shí)常隨祖母往地里，祖母打窩坑，吾丟肥及放土豆，祖父撒草木灰并將窩坑薅平；又五六年，換吾打窩坑薅地，祖母、祖父丟肥及放土豆。待日上三竿，腹中轆轆，即歸，燜一鍋土豆飯，燒一碗油茶，午后，于屋中小憩，然后出，重復(fù)上午未完之作業(yè)，至日落而歸！
時(shí)值初春之季，百花爭妍，于房前屋后陸續(xù)盛開，在園林曠野相繼綻放，姹紫嫣紅，五彩繽紛，梨花潔凈似雪、桃花含羞如霓，油菜花齊整若毯……忽一縷清香自屋后石盆里飄然而至，近而察之，幽蘭也，其于無人處盛開，不與群花爭艷，清新怡人，與“梅”、“竹”、“菊”齊稱曰“花中四君子”是也！
君子蘭多自附近林中覓得，初隨祖父往森林打柴之時(shí)，見林中一幽蘭，祖父乃移至家中栽種。吾問其為何物，祖父言其曰為蘭，之后又于林中遇得一株，含苞待吐，亦挪種之，后待其花開，馨香清雅脫俗，吾甚是喜愛，自于閑暇之時(shí)往林中尋覓，偶有所得，常喜不自勝！
適逢三、六、九之日，乃當(dāng)?shù)刳s集日，十里八村皆往鎮(zhèn)上匯集，祖父乃將竹編背簍、簸箕、筲箕、提籃、掃帚、鍋刷及自種之“土煙”往鎮(zhèn)上售賣，換些錢幣，而后購入些菜種、糧種，又買些家用之物及餅干、糖果等。沿途皆崎嶇小路，蜿蜒曲折，自家門出，經(jīng)寨子洞，往蘇麻土，沿田家河浜淌過兩處河，復(fù)前行，約幾百米，見一斜坡，攀爬至頂約半個(gè)小時(shí)，身后即長安寺也，里邊供著如來、觀音及四大天王等諸天神佛！于此間大石稍歇，復(fù)行約一刻鐘，即至鎮(zhèn)上。此亦吾自六歲時(shí)每日上學(xué)之必經(jīng)路，聞雞而起，祖母予吾一碗蛋炒飯吃過，約六時(shí)出，至學(xué)校已八時(shí)有余，若因雨雪耽擱些許，則遲誤矣！
祖母將碎土過篩，參入農(nóng)肥，覆一層薄膜發(fā)酵約半月，而后取出和成稀泥，團(tuán)成拳頭大小的泥團(tuán)，用拇指戳一個(gè)窩，此稱之為“肥球”。其中各放包谷種子兩粒，包谷即玉米也，將肥球堆成行、擺成排，約三米見長，一米見寬，農(nóng)肥參草木灰鋪其上，竹條扦兩邊，上覆薄膜以成棚，前后留口，早開晚閉。不消七日，即見新苗綻露，又幾日，便生尺許。
時(shí)天朗氣清，日光和煦，燕子徘徊于屋檐之下，水雀停留在電線桿頭，斑鳩在林中啼唱，布谷在枝頭催耕……“布谷”即為“播谷”之意，聞此聲，即可將包谷分挪至地里種上，欲種稻谷者亦可種也！
盛夏時(shí)節(jié)，常有蟻蟲出沒，于石墻夾縫間游走，花草樹木中徘徊，尋得些米粒，則自咬住，搬至其蟻穴中；或遇得些大物如飛蟲、碎肉等，運(yùn)之不得，則徑往穴中求援，少時(shí)，便見其成百上千傾巢而出，往來有序，前后相連成線，因其通體偏黃，形如虱蚤，故名其曰“蟥虱螞螞”；其中一蟻較群蟻形體頗大，頭大小宛如豆粒，只此一只，往來于蟻群之間，并不使力，該為頭蟻，稱其曰為“蟥虱老頭”。
余憶童稚時(shí)，無甚玩耍之物，常以蝗蟲、蜻蜓、玉米蟲等拋至蟻穴附近，靜候多時(shí)，并無什反應(yīng)，忽見三兩蟥蟻游走此間，遂拋至跟前，果見其至前拖咬，不動(dòng)，乃環(huán)視再三，留一蟻于此照看，一蟻回至穴中，過不多時(shí)，即見蟻群蜂擁而至至。余即為其助彩：“蟥虱螞螞、來吃呷呷（肉之意），蟥虱老頭，來吃臘肉！”待群蟻將其抬至穴中，乃志得意滿，喜不自禁，方自離去。
日落西山，星滿霄漢，盈月初升，余自屋中作業(yè)，夏蚊成雷，嗡嗡作響，徘于身側(cè)，縈于耳畔。欲滅殺之，則又悄然而去，欲不待搭理，卻又折返，反復(fù)三回，致使心中浮躁，無心學(xué)業(yè)，又無可奈何。祖父乃焚蚊香于側(cè)，關(guān)閉門戶，使盈香滿屋，過不多時(shí)，囂聲漸去，正全心作業(yè)，忽覺腳踝裸處宛如針錐，乃大喝一聲，一掌如閃電拍去。
飛蚊正自于吾腳踝處狂飲鮮血，忽覺一大掌壓至，竟有排山倒海之勢(shì)，躲之不得，正中其身，霎時(shí)之間便粉身碎骨，唯留血污一點(diǎn)，俄而其叮咬處逐漸紅腫，隆起一大包，既疼且癢。祖父乃將患處洗凈，以唾液擦拭，半晌，疼癢漸消。忽覺手臂又被襲擾，稍遲得些，竟拍之不得，又起一大包，便依祖父之法，以唾液擦拭，方覺好些。
晚飯后，祖父、祖母相與坐于月下，祖父手搖蒲扇，以驅(qū)飛蚊、及未散之暑氣，與祖母訴說著前塵往事，祖母默然靜聽，偶發(fā)一言。吾自于旁邊戲耍，仰觀滿天星河，于祖父之前所述之《西游記》中神仙圣地心馳神往，思緒飛于九天，縱橫四海八荒，往來碧落坤靈。醉云遐思，不禁飄飄然而手舞足蹈！
不覺月近中庭，夜靜山空，遠(yuǎn)近殘燈寂滅，蟬聲四隱，蛙鳴四起，蛐蛐奏唱于原野，鷓鴣啼囀于木葉。只覺月寒光冷，漸生涼意，驟然風(fēng)起，竹影斑駁，即回，屈身于臥榻之里！
一日，扶光傾瀉，烈日當(dāng)頭，吃過午飯，祖母正于廚房收拾碗筷，祖父手持舊報(bào)，將于門口乘涼，見一馬蜂于屋內(nèi)徘徊，循聲望去，果然一蜂窩懸于屋角，大小馬蜂十?dāng)?shù)只圍之良久。祖父遂拿一板凳置其下，又取一口袋，輕踩至板凳上，屏氣凝神，輕手輕腳，緩將口袋套于蜂窩之上，將收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shì)納入其中。
又一日傍晚，于屋外石墻之側(cè)又見一蜂窩，較之前馬蜂稍大，且蜂尾斑斕透黑，其毒更甚，而因其所筑蜂窩位置頗高，又一面臨墻，故捉之不得。祖父乃取谷草一把，系于竿頭，以火燃之，待火勢(shì)正旺之時(shí)，忽置其于蜂窩之下，大小馬蜂數(shù)十只避之不及，死傷殆盡，一兩只倉皇出逃，亦因翅膀受損，終摔落地上。吾于不遠(yuǎn)處觀看，忽一馬蜂掙扎掉落，躲之不及，正中頭頂，情急之下，以掌擊之。至此，馬蜂盡滅，而吾之頭頂及手掌亦生一大包，紅腫異常，疼癢難耐，較之蚊蟲叮咬更甚百倍。
祖父忙至稻田里采些水慈姑，洗凈搗碎，以其汁液敷于患處，吾頓感一陣清涼，疼癢稍解，未幾日，紅腫盡消。水慈姑乃水生植物，春夏之季，于附近稻田中皆可尋得，其須根纖細(xì)白嫩，多透明橫紋，中空，無地下球莖。葉自根部叢生，似箭形，先端銳尖，基部葉耳往兩側(cè)開展。花梗自葉叢中抽出，花白色，雌雄同株，下雌上雄，各三朵，輪狀排列。其可解蜂毒，亦可治毒蛇咬傷。
若逢雷雨季節(jié)，轟隆聲不絕于耳，電光閃徹天際，檐水如注，隔窗聽雨，使人頓生困意，自入榻酣臥，六神皆空，長夜漫漫，任由雨聲入耳，魂縈夢(mèng)生，好不愜意！
常有蛤蟆偷潛入屋，躲于灶臺(tái)角落，其形似蛙，體粗大，頭寬體短，嘴圓口闊，眼大而凸出，背斑斕帶疙瘩，吾視之極恐，祖母以火鉗銜出，棄至竹林。后吾每遇其出沒，便依法效仿。祖父言其為“蟾蜍”，可入藥，亦可招財(cái)，乃一寶也！饒是如此，吾對(duì)其亦甚為恐懼；祖母則稱其易招至“長蟲”，吾奇之問祖母曰：“長蟲為何物？”祖母慍道：“長蟲即長蟲，汝道為何物？”
過不幾日，夜幕之時(shí)，余欲行方便，赤腳自客堂竄入灶房，出門至茅房如廁，因堂屋燈光漏泄，借光可識(shí)方向，故未開燈。折返之時(shí)，于朦朧中見灶臺(tái)之側(cè)有一團(tuán)黑物，辯之不得，遂開燈察看。猛然視之，不覺后心發(fā)涼，但見一紅色斑斕花蛇將一蛤蟆纏住，蜷縮于此，距吾所經(jīng)之地不過尺許，既見光，亦不肯松口逃離。余年幼，驚恐萬分，躊躇不知所措。
時(shí)祖父、祖母皆已睡下，遂將祖父、祖母叫起，祖父以火叉制其七寸，才將蛤蟆放開，祖母持鐵棍擊其頭，敲打至其氣絕，吾持火鉗將蛤蟆拋至遠(yuǎn)處。為以防萬一，又至柴房取些干草，于門口石壩邊點(diǎn)燃，將死蛇置其中焚燒。祖母謂余曰：“此即長蟲，可知乎？”旦日，往山坡上挖一深坑，鏟至其中掩埋，又將屋中血跡及門口殘灰打掃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