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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第 65 章

    明日翻鋪,因先前就同尚柔說定了,打發人送了安哥兒當日要穿的喜服過侯府。第二日肅柔先去了嗣王府,進門時候還想著,不知今日門房上有沒有人為難,倒好,居然順利進門了,也有女使奉上茶湯了。
    烏嬤嬤將下帖相邀的客人名單送到她面前,和聲道:“請小娘子過目,上面都是當日會登門的貴客。今日你隨禮,明日我還禮,人情往來的事不少,小娘子不日就要過門當家了,這些事情雖瑣碎,也還須早日上手才好。”
    肅柔接過冊子掃了眼,府里要緊的田地產業并未送來讓她看,將來需要還禮支出的名單倒要讓她知道,確實是個會辦事的掌家嬤嬤。
    她將冊子合了起來,隨手交給付嬤嬤,“好生收著,日后照上頭的登載回禮。”一面轉頭對烏嬤嬤道,“正日子必定忙亂得很,到時候我那頭調個人來,一同幫著收禮登賬。”
    烏嬤嬤聽了,很快便笑道:“府里有賬房,還有長史官幫著接待料理,竟是不必小娘子那頭再派人來了。畢竟隔府如隔山,各家有各家的辦事習慣,貴府上就算來了人,大約也幫不上忙。”
    又是這樣,只要一個空頭的王妃,什么都不必主張,過來現成過日子就成了。肅柔早前還慶幸自己出閣后不必活在婆母的規矩底下,卻沒想到這位乳母要行婆母之職,自己說什么,她就反什么。只是礙于還未進門,不好馬上立威,只得圓融地應付她,“幫不上忙可以學,日后既是要跟著我過來,一直吃空餉做局外人,總不是辦法。到時候就請嬤嬤發話,讓底下人帶一帶吧,我們張府上雖然不像王府這樣大排場,卻也不算小門小戶,收賬登賬事宜也是熟門熟路的。”說著又一笑,“我也沒有旁的意思,賬目清楚,才方便日后回禮。那些高門大戶人口多,婚喪嫁娶也多,萬一哪里不周全了,丟的可是王爺的臉,還請嬤嬤擔待。”
    她很厲害,句句暗藏機鋒,又是吃空餉又是局外人,分明存了心,有意敲打。烏嬤嬤當家這么多年,王府上事務巨萬,樣樣從她手上過,她自問沒有一個人能比她更懂得怎么處置那些事。如今主母就要進門了,當家做主是不錯,可畢竟年輕,一點點接過大權才是正經,犯得上這么急吼吼的么?
    當然,人嘛,個個有私心,皇帝還戀棧呢,自己一時不愿意松手也是實情。到底忙碌了這么多年,忽然要是閑下來,自己便沒有了存在的價值,也辜負了當初武康王夫婦對她的托付。
    勉強笑了笑,烏嬤嬤道:“既然小娘子是這樣意思,那就照著小娘子的吩咐辦吧。”至于究竟讓不讓張家人插手王府賬務,那就是后話了。
    邊上的付嬤嬤接過了女使手里的茶壺,又往自家小娘子盞里添了點,狀似無意地說:“咱們二娘子啊,到底是禁中女官出身,當初在小殿直任一等長行,張羅得了貴人娘子閣中事務,將來接掌王府自然也是駕輕就熟。”
    烏嬤嬤說是,“既是我們郎主求娶的,那還有什么說的。”
    付嬤嬤一笑,“所以嬤嬤也不必過于心疼,怕我們二娘子辛苦。我老婆子仗著上了年紀,說句托大的話,縱是年輕也得歷練才好,畢竟日子是自己過,家是自己當,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只管聽家主的令兒,就算盡了咱們的本分了。”
    說得烏嬤嬤訕笑,那一轉身時的白眼,當然也是少不了的。
    肅柔并不參與婆子們打擂臺,朝外看了眼,對一旁的雀藍道:“長姐應當快到了,你去門上候著,別讓門房把貴客得罪了。”
    雀藍應了聲是,正要舉步,見外面女使引著尚柔進來了,身后的乳母抱著穿得喜興的安哥兒,進門便借著安哥兒的口向肅柔道賀,說:“恭喜姨母,今日則安來,給姨母添喜。”
    大家熱鬧見禮,一同挪到新房去,新房的中堂和門窗上都貼了大紅的囍字,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待十全婦人掃床、鋪床完畢,女使往床上撒了花生和紅棗,尚柔抱著安哥兒放在被褥上,一旁的贊禮高唱起來:“今日金童壓床,明年添個小兒郎,兩歲入學堂,四歲成文章,能文又能武,步步高升做狀元。”
    安哥兒雖小,但又好像懂得自己今日的重任,很盡職地在床上爬了一遍,摸摸紅棗,又摸摸枕上囍字繡花,咿咿呀呀沖他母親比劃。
    尚柔笑著說喜慶話,“我們哥兒給姨母道喜,祝愿姨母先生貴子,再生女郎,福壽雙全,金銀滿倉。”
    肅柔赧然接過付嬤嬤呈上來的紅包,放在安哥兒手里,笑著說:“今日我們哥兒辛苦了,這是姨母的一點意思,請哥兒拿著買糖吃。”大家含笑看著安哥兒又在床上翻滾了一遍,尚柔方上前將孩子抱起來,放進乳母懷里。這一場金童翻鋪算是圓滿完成了,肅柔請長姐移步,移到花廳說話,尚柔四下看了看,嗟嘆著:“果真是王府,這份氣派不是尋常人家能比的。”又問,“王爺今日不在家么?”
    肅柔正要答,邊上烏嬤嬤道:“回少夫人,我們郎主昨日接了朝中昭命,上城外軍營調撥兵力去了。”
    尚柔不由看了烏嬤嬤一眼,又望望肅柔,“這位是……”
    肅柔笑得無奈,“烏嬤嬤是隴右跟來的老人兒,多年照顧王爺,是王爺乳母。”
    這么一說就明白了,想來這位乳母平時在王府做慣了主,王爺一應事宜都是她經手,因此不能適應家中忽來主母,連話都搶著回答。不過張家女兒都是有涵養的,不與她一般見識,只是客氣地沖她頷首,便又轉頭,姐妹兩個說話去了。
    肅柔關心長姐院里的事,問尚柔:“家里近來怎么樣?”
    尚柔抿了口茶,“又打發了一個……”見烏嬤嬤還在邊上站著,便頓下來不說了。
    肅柔明白她的意思,轉頭對烏嬤嬤道:“勞煩嬤嬤,替我們哥兒準備兩樣小點心來。”
    烏嬤嬤只得道是,挪動步子上外面傳話去了。
    尚柔朝門上看了一眼,“這婆子是個奶奶神,怎么一副獨大的樣子。”
    肅柔笑了笑,“王爺是她奶兒子,人家有功,款兒自然大,長姐不必理她。”
    尚柔點了點頭,這才接下去道:“如今院里就剩一個玉帛了,我在陳盎面前常夸玉帛懂事,這幾日他往玉帛院里走得勤了些,料著用不了多久就該輪著她了。舍娘的胃口愈發大了,昨日和我提起家里產業,有心問起外面的莊子,興許已經開始盤算著,掌管莊上事務了。”
    肅柔聽了一笑,“這樣也好。”
    尚柔不大明白,納罕望著她道:“這都要爬到我頭上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家下兄弟要分家產呢,好什么?”
    肅柔放下茶盞偏過身去,尚柔立時把耳朵湊過來,細細聽了她的一番叮囑,眉心的結慢慢消融開,最后長出一口氣,怔怔道好,“我記下了。”
    “妾室野心太大,圖謀的不光是掌家的大權,有朝一日或許是你的命。”肅柔淡聲道,“先前我聽祖母說起姑母的境遇,如今想起來還覺得膽寒。妾室要是安分,多一個人吃飯也沒什么,最怕就是日后有了孩子,越加欲壑難填。”
    尚柔也認同,“之前那個念兒不就是嗎,還不知道肚子里懷的是男是女,就妄圖打壓安哥兒了。念兒道行不夠,不是舍娘的對手,我也想過,將來萬一舍娘懷上了孩子,只怕真要倒過來欺壓我們母子了。我正愁不知怎么處置她才好,如今有你給我出的主意,我心里就有底了。”
    這里正說話,眼看外面烏嬤嬤領著女使進來奉點心了,尚柔知道姐妹間的體己話再也說不下去了,遂站起身道:“來了這半日,哥兒只怕要犯困,我也該回去了。”
    烏嬤嬤捧過碟子放在桌上,笑道:“少夫人且用幾個果子再走吧。”尚柔莞爾,說多謝嬤嬤了,“家里還有事,撂不開手,就不多耽擱了。”一面招了乳娘來,和肅柔道了別,跟著王府引路的婆子往門上去了。
    烏嬤嬤其實很知道滎陽侯府的故事,也聽說過張家大娘子在婆家的境遇,心里略有幾分輕視她,轉頭拱著眉沖肅柔道:“小娘子瞧,竟是一塊都沒動……”
    肅柔有些不明白了,客人沒動點心,難道就是慢待了這位掌事嬤嬤嗎?
    付嬤嬤要開口,她抬了抬手,自己站起身對烏嬤嬤道:“我不知道以前嗣王府上是什么規矩,但日后請嬤嬤傳話下去,有客來,奉茶奉點心是必須,別等家主吩咐再去預備,這不是待客之道。我想著嬤嬤這些年操持王府家業,必定很懂得持家之道,但節儉過了頭,可就失了禮數了。往后府里的規矩還是要依著我行事,倘或有誰不答應,嬤嬤讓她來找我,我們去王爺跟前理論,也不無不可。”
    幾句話說得烏嬤嬤發愣,本以為還沒有進門的姑娘,就算強龍也難壓地頭蛇,沒想到她竟是毫不犯怵,也并不把她這位王爺乳母放在眼里。烏嬤嬤一時不知怎么應她,自己向來也沒吃過這樣的癟,臉上便五顏六色,話也堵在喉頭,半晌才擠出一個“是”來。
    肅柔并不愿意理會她,垂手拿起了放在桌角的團扇,正打算回去,忽然聽外面通傳,說縣主來了。
    不一會兒就見素節進來,語調輕快地說:“阿姐安床都不告訴我,我是看見外面停了張府的馬車,才知道你來了。”
    肅柔忙伸手接應她,笑道:“請了我的小外甥來翻鋪,前后就一盞茶工夫,我也正打算要走呢,因此沒敢驚動你。”
    素節哦了聲,追問:“眼下都準備好了嗎?阿姐帶我去瞧瞧?”
    肅柔道好,和她一道往新房去。像這種已經安罷了床的婚房,一般家中公婆丈夫不齊全的,是不能再進入的,但父母雙全的閨中女孩便沒有那些忌諱。
    素節進門四下看了一遍,撫掌道:“擺設很雅致,和阿姐正相配。”又問,“那天搬回來的大屏風按在哪里了?”
    肅柔道:“在西邊露臺上,王爺說夏日傍晚在外頭吃飯,好借以遮擋殘陽。”
    素節失笑,“費了那么大的力氣搬回來,就是為了擋太陽,赫連阿叔果真老干這樣的事。”
    肅柔聽了好奇,“老干這種事?殺雞愛用宰牛刀嗎?”
    素節說是啊,“就像他聯合了官家,哄得阿姐與他定親一樣,費了那么大的勁兒,走了那么多的彎路,其實大可不必。”
    素節是說者無心,但在肅柔聽來卻五雷轟頂,炸得她幾乎要發懵了。
    她唯恐自己聽錯了,拽著素節又問了一遍,“你剛才說什么?頭一回官家在你們府上現身,難道是和嗣王串通好的嗎?”
    素節到處看看饒有興致,忽見肅柔變了臉色,心頭不由咯噔了下,瞠著一雙大眼睛道:“阿姐……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說罷捂住了嘴,慌張地喃喃起來,“完了……完了……我可是闖禍了?”
    她想躲,肅柔自然不讓,硬拽住她,勉強擠出個笑臉道:“憑咱么之間的交情,你還瞞著我么?其實我也覺得這件事有蹊蹺來著,只是一直不敢往那上頭想。”素節怯怯看她,“阿姐果然不生氣嗎?”
    肅柔的腸子幾乎氣得打結,但臉上還笑著,說不生氣,“我知道他是一片真心對我,再說事到如今,也沒有回旋的余地了,你如實告訴我,不過讓我心里有數罷了。”
    素節是個單純的姑娘,聽她這么說,也就相信了,喏了聲道:“上月我阿娘生日,官家舅舅過府道賀,我偶然聽見他們談話,正說起赫連阿叔找官家幫忙,借著官家要招你入禁中,想辦法和你定親的事。原來赫連阿叔早就對你有意了,連讓你入我們公府授課,都是他托官家辦的。”邊說邊笑道,“虧得那時候咱們還合計,怎么做才能免于進宮,結果千算萬算正好落進人家張開的網子里,現在想想真是好笑。”
    好笑么?肅柔并不覺得,她滿心都是受了愚弄的羞愧和憤恨,赫連頌欺騙的不光是她,還有整個張家。
    現在事情敗露了,可為什么偏在這時才敗露,距離大婚也就三四日了,好像已經來不及反悔和挽救了。可氣的是官家到現在還在伙同他演戲,中秋那日她告訴他,官家送了燈籠,前一晚還現身舊曹門街,他當時義憤填膺,果真演得入木三分——他怎么有臉!
    素節看她愣神,不由喚了她兩聲,“阿姐是不是打算著力捶他?我告訴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們生嫌隙,是想讓阿姐知道,嗣王是一心愛慕你的,你不要生他的氣。”
    肅柔依舊很好地掌控著自己的情緒,牽著唇角說:“我明白……都明白。”
    可是究竟捶不捶他,已經不敢保證了,彼此之間本來沒有緣分,全靠他坑蒙拐騙促成,現在穿幫了,一覽無余了,接下來要怎么辦?
    渾渾噩噩,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張宅的,進了園子直去見太夫人,太夫人那時正坐在月洞窗前看花樣子,她進門便撲在太夫人膝頭大哭起來,把太夫人都嚇壞了。
    “這是怎么了?”太夫人忙拍她的背,“好孩子,上那邊受了什么委屈嗎?可是那個奶媽子又給你氣受了?快別哭,有什么話告訴祖母,祖母給你做主。”
    她一向是個穩當人,從來沒有失態的時候,這么一哭把上房的人都弄得惶惶,大家遠遠站著面面相覷,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竟把二娘子氣成了這樣。
    她不說話,坐在腳踏上也不挪動,太夫人忙讓馮嬤嬤把人都屏退,心里也作了最壞的打算,試探著問她:“難道是介然……唐突你了?”
    可她還是不說話,太夫人想著大抵就是如此了,心里固然惱恨,但婚事也確實近在眼前,只好勉力勸解她:“年輕男人毛躁些也是有的,雖令人不齒,但三日后就成親了,你氣量放大一些,看他婚后怎么樣吧。”
    肅柔的眼淚浸透了祖母的裙子,一面對赫連頌深惡痛絕,一面又羞愧于祖母的揣測,半晌抬起頭說:“不是因為他唐突了我,是有旁的事,我心里實在過不去那道坎。”
    她欲言又止,弄得太夫人一頭霧水,只管哄著:“好孩子,你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快告訴祖母,光哭頂什么用,你要急死祖母嗎?”
    邊上的馮嬤嬤上來攙扶她,好言道:“二娘子別著急,有什么話好好同老太太說,老太太最疼你,自然會替你做主的。”
    肅柔這才起身,被馮嬤嬤引著坐到了一旁的圈椅里。
    太夫人瞧她雙眼發紅,溫聲道:“先平一平心緒,再告訴祖母出什么事了。”
    肅柔終于慢慢冷靜下來,隔了會兒低頭道:“今日過去翻鋪,正遇上縣主來串門,無意間同我說起嗣王的所作所為……祖母,咱們都被他騙了,原來他和官家是一伙的,就為了哄我和他定親,讓官家給咱們施壓。什么官家看上了我,要招我入宮,定親后又說官家對我念念不忘……全是他們下的套。”她說著,又掩面哭起來,“當年爹爹為保他,戰死隴右,如今他卻這樣欺辱我們,祖母,我咽不下這口氣,這個親,我看不成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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