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被又大又粗又爽毛片久久黑人,国产无遮挡又黄又爽免费视频,18禁男女爽爽爽午夜网站免费,成全动漫影视大全在线观看国语

第2章 安多納德(2)

吃過晚飯,她把少數(shù)的碗盞洗完了——他要幫她,她可不許,便像慈母一樣的監(jiān)督兄弟的功課。她教他背書,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幫他準(zhǔn)備,可老是留著神,不讓這多疑的家伙生氣。他們坐在一張獨(dú)一無二的桌子,吃飯與寫字兩用的桌子旁邊:他做他的功課,她不是縫東西,便是抄寫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活兒。

雖然生計(jì)這樣艱難,他們還是決定把所能積蓄起來的一些錢先去償還母親欠波依埃家的債。那并非因?yàn)椴ㄒ腊K麄兪窃趺磧磹旱膫鳎核麄円呀?jīng)無聲無息,再也不想到那筆他們認(rèn)為丟定了的錢了,并且能夠花這個代價擺脫了拖累人的親戚,他們也很高興??墒莾蓚€孩子的傲氣與孝心,覺得母親對他們瞧不起地人有所負(fù)欠是很難過的。他們盡量地節(jié)省:在娛樂上,衣著上,食物上,省下錢來,想積成二百法郎,——那對他們是一個了不得的大數(shù)目。安多納德想由一個人來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她的用意,無論如何要跟她采取一致行動。他們?yōu)榱诉@件事含辛茹苦,趕到每天能積下幾個銅子,兩人就很快活了。

節(jié)衣縮食,一個錢一個錢的省著,三年之中居然積滿了那個數(shù)目,那真是他們極大的喜悅……一天晚上,安多納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們對她很不客氣,以為她又要來干求了,便先下手為強(qiáng),冷冷地責(zé)備她不通消息,連母親的死訊也不報(bào)告,直要用到他們的時候才來。她打斷了他們的話,說她并沒意思打攪他們,只是來償還以前的債務(wù)的;說罷她把兩張鈔票放在桌上,要求給她一張收據(jù)。他們的態(tài)度馬上變了,假裝不愿意收那筆錢,對她突然之間親熱起來,很像一個債主看見幾年以前的債務(wù)人,把他早已置之腦后的欠款給送了來。他們探問姊弟兩個住在哪兒,怎么過活的。她不回答這些問題,只催著要收據(jù),說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后她冷冷地行了禮,走了。波依埃夫婦看到這個女孩子忘恩負(fù)義不由得氣壞了。

這樁心事放下了,安多納德依舊過著同樣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為奧里維了。唯恐他知道,她瞞得更緊。她舍不得穿著,有時甚至于餓著肚子省下錢來,花在兄弟的裝飾上、娛樂上,使他的生活有些調(diào)劑,能不時到音樂會去或歌劇院去——那是奧里維最大的快樂。他很不愿意自個兒去,但她自會想出種種不去的借口來減輕他的不安;她推說身子累了,不想出去,或竟說不喜歡去。他明明知道這都是為了愛他而扯的謊,可是小孩子的自私心理占了上風(fēng),便獨(dú)自上戲院去了,一到那兒卻又難過起來;他一邊看戲,一邊老在心里嘀咕:樂趣都給破壞了。有一個星期日,她打發(fā)他上夏德萊戲院去聽音樂,過了半小時他回來了,告訴姊姊說走到圣米歇爾橋就沒有再走的勇氣:他對音樂會已經(jīng)不感興趣,不跟她一塊兒享受,他太痛苦了。安多納德聽了非常安慰,雖然兄弟為她而犧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她很遺憾。但奧里維并不后悔:他回到家中看見姊姊臉上快樂的光彩,那是她掩飾不了的,就覺得比聽到世界上最美的音樂還要愉快。那天下午,他們面對面坐在窗子旁邊,他拿著書,她拿著活計(jì),但一個并不看書,一個也并不做活,只談著些對他們毫不相干的廢話。這樣甜蜜的星期日,他們還從來不曾有過;姊弟倆決定以后再不為了音樂會而分離了:要他們獨(dú)自享樂是決計(jì)辦不到的。

她暗中省下的錢居然能夠替奧里維租一架鋼琴,使他喜出望外;而且以租賃的方式,過了若干年月,那架琴可以完全歸他們所有。這樣她又憑空添了一個沉重的擔(dān)子。到期應(yīng)付的款子對她簡直是個噩夢;為了張羅這筆錢,她把身子都磨壞了。但這樁傻事為他們添了不知多少幸福。

在這個艱苦的生涯中,音樂好比他們的天堂。他們沉浸在里頭,把世界上其余的一切都給忘了。但那也不是沒有危險的。音樂是現(xiàn)代許多強(qiáng)烈的溶解劑的一種。那種像暖室般催眠的氣氛,或是像秋天般刺激神經(jīng)的情調(diào),往往使感官過于興奮而意志消沉。但對于像安多納德那樣操勞過度而沒有一點(diǎn)樂趣的人,音樂的確能使她松動一下。毫無休息的忙了一個星期,音樂會可以說是唯一的安慰。兩人就靠著懷念過去的音樂會與企望下次的音樂會過活,靠著那超乎時間,遠(yuǎn)離巴黎的兩三個鐘點(diǎn)過活。他們冒著雨雪風(fēng)寒,在場外緊緊地倚偎著,心中還怕買不到座位,等了許多時間才擠入戲院,坐上又窄又黑的位置,在喧嘩嘈雜的人海中迷失了。他們窒息著,被人緊擠著,又熱又不舒服,難受到極點(diǎn)——可是他們多快樂,為自己的快樂而快樂,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為了覺得貝多芬與瓦格納偉大的心靈中所奔瀉的光、力、愛,也在自己心中奔瀉而快樂,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張困倦與早經(jīng)憂患而變得蒼白的臉突然閃出點(diǎn)光輝而快樂。安多納德四肢無力,軟癱了,好像被母親緊緊摟在懷里一樣,她蹲在甜美溫暖的窩里悄悄地哭了。奧里維握著她的手,誰也沒注意他們。但在陰暗的大廳里,躲在音樂的慈愛的翅膀底下的,受傷的心靈何止他們兩個呢。

安多納德還有宗教支持。她很誠心,每天做著長久而熱烈的禱告,每星期日去望彌撒。她遭了橫禍,卻始終相信基督的愛,相信他跟你一起受苦,將來有一天會安慰你。可是她精神上和死者的關(guān)系比和神明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她受到磨難的時候總想到他們。但她理性很強(qiáng),獨(dú)往獨(dú)來,跟旁的舊教徒不相往還;他們對她也不大好,認(rèn)為她有邪氣,差不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在往這條路上去;因?yàn)橐乐兇夥▏⒆拥男愿?,她決不肯放棄她自由的判斷:她的信仰是為了愛,而非為了像下賤的牲畜一般服從。

奧里維可不再信仰了,從初到巴黎的幾個月起,他的信心就慢慢地開始瓦解,終于完全崩潰。他因之大為痛苦,因?yàn)橹挥袕?qiáng)者或俗物才能沒有信仰,而他既不夠強(qiáng),也不夠俗,所以經(jīng)過好幾次劇烈地苦悶。他的心依舊保持著神秘的氣息;雖沒有了信仰,跟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還是姊姊的思想。他們倆都生活在宗教氣氛里。分離了整整一天之后,晚上回到家里,狹小的寓所對他們無異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托庇所,盡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純潔的。在這兒,他們覺得跟巴黎的腐敗氣息完全隔離了……

他們不大談到自己所做的事:一個人筋疲力盡地回來,再沒心思把好容易挨過的一天重新溫一遍,他們本能地想忘掉白天的情形。尤其在剛回家的時候,他們一塊兒吃著晚飯,盡量避免彼此問詢,只用眼睛來打招呼,有時一頓飯吃完了也沒交換一句話。奧里維對著飯菜發(fā)呆,像小時候一樣。安多納德便溫柔地摩著他的手,微笑著說:“喂,拿出點(diǎn)勇氣來!”

他就笑了笑,趕緊吃飯。整個晚餐的時間,誰都不想開口。他們極需要靜默。直要休息夠了,被對方體貼入微的愛滲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污辱淡忘了,他們話才多一些。

然后奧里維開始彈琴,安多納德早已戒掉這個習(xí)慣,讓他獨(dú)自享受:因?yàn)槟鞘撬ㄒ坏南玻脖M量地借此陶醉。他在音樂方面很有天分:近于女性的氣質(zhì),生來是為愛人家而不是為創(chuàng)造事業(yè)的性格,很能夠和他彈的音樂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細(xì)膩的層次都很忠實(shí)很熱烈的表現(xiàn)出來——至少在他軟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許的范圍以內(nèi),因?yàn)橄瘛短乩锼固埂坊蜇惗喾液笃诘淖帏Q曲那樣的作品,他沒有氣力對付,所以他更喜歡彈莫扎特和格魯克的音樂,而那也是她最喜愛的。

有時她也唱歌,都是極簡單的古老的調(diào)子。她的女中音嗓子,好像蒙著一層什么,調(diào)門低而微弱。她非常膽小,絕對不敢在別人面前唱,便是對奧里維也不免喉嚨梗塞。她最喜歡貝多芬用蘇格蘭歌詞譜成的一個曲子,叫作《忠實(shí)的瓊尼》,極幽靜而骨子里又極溫柔地作品……就像她的為人。奧里維每次聽了都禁不住要流淚。

她更喜歡聽兄弟彈琴,她要把雜務(wù)趕緊做完,一方面開著廚房門,想聽到奧里維的琴聲,但不管她怎么小心,他老是抱怨她安放碗盞的聲響。于是她把門關(guān)上,等到收拾完了,才來坐在一張矮凳上,并不靠近鋼琴——他彈琴的時候有人靠近就會受不了,而是在壁爐前面,像一頭小貓那樣蹲著,背對著琴,眼睛瞅著壁爐內(nèi)金黃的火舌在炭團(tuán)上靜靜地吞吐,想著過去的種種,出神了。敲了九點(diǎn),她得鼓著勇氣提醒奧里維時間已到。要使他從幻想之中醒過來,要使她自己脫離縹緲的夢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奧里維晚上還有功課,并且又不宜于睡得太遲。他并不立刻聽從,音樂完了以后,還要經(jīng)過相當(dāng)?shù)臅r間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別處飄浮,往往九點(diǎn)半了還沒有走出云霧。安多納德坐在桌子對面做著活兒,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監(jiān)督的神氣使他不耐煩。

他正在經(jīng)歷青春的轉(zhuǎn)變時期——幸福的時期,喜歡過著懶洋洋地日子。額角長得很清秀,眼睛像女孩子的,放蕩,天真,周圍時常有個黑圈;一張闊大的嘴巴,嘴唇有點(diǎn)虛腫,掛著一副譏諷的、含糊的、心不在焉地、頑皮的笑容;過于濃密的頭發(fā)直掉到眼前,在腦后的差不多像發(fā)髻一樣,還有一簇挺倔強(qiáng)的在那里高聳著;一條寬松的領(lǐng)帶掛在脖子里,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地;上衣的紐扣是留不住的,雖然姊姊忙著替他縫上去;襯衣不用袖套;一雙大手,腕部的骨頭突得很出。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愛舒服的神氣,愣頭傻腦地老半天望著天空,眼睛骨碌碌地把安多納德屋里的東西一樣樣的瞧過來,書桌是放在她屋里的,瞧著小鐵床和掛在床高頭的象牙十字架,瞧著父親母親的肖像,瞧著一張舊照片,上面是故鄉(xiāng)的鐘樓與小河。等到眼睛轉(zhuǎn)到姊姊身上,看她不聲不響做著活兒,臉色那么蒼白,他突然覺得她非??蓱z而對自己非常惱恨,認(rèn)為不應(yīng)該閑蕩,便振作精神,趕緊做他的功課,想找補(bǔ)那個損失的時間。

逢到放假的日子,他就看書,姊弟兩人各看各的。雖然他們這樣相愛,還是不能高聲地一同念一本書。那會使他們覺得褻瀆的。他們以為一冊美妙的書是一樁秘密,只應(yīng)當(dāng)在靜寂的心頭細(xì)細(xì)地體會。遇到特別美的地方,他們就遞給對方,指著那一節(jié)說:“你念吧!”

于是,一個念著的時候,另外一個已經(jīng)念過的就睜著明亮的眼睛,瞧對方臉上的表情,跟他一同吟味。

他們往往對著書本不念:只顧把肘子撐在桌上談天。越是夜深,他們越需要互相傾吐,而且心里的話也更容易說出來。奧里維抑郁不歡,老是需要把痛苦傾倒在另外一個人的心里,減輕一些自己的痛苦。他沒有自信。安多納德得給他勇氣,幫助他對他自己斗爭,而那是永無窮盡的,一天都免不了的斗爭。奧里維說些悲苦的泄氣話,說過以后覺得輕松了,可沒想到這些話會不會壓在姊姊心上。等到發(fā)覺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他消磨了她的勇氣,把他的疑慮給了她。安多納德面上絕對不露出來,天生是勇敢而快活的性格,她仍舊裝作很高興,其實(shí)她的快樂早已沒有了。她有時困倦之極,受不了自我犧牲的生活。她排斥這種思想,也不愿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響。唯一的依傍是祈禱,除非在心靈枯竭的時候連祈禱都不可能——這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她又煩躁又惶愧,只能不聲不響地等待上帝的恩寵。這些苦悶,奧里維是從來沒想到的。安多納德往往借端躲開,或是關(guān)在自己屋里,等煩悶過去以后再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時候她抱著隱痛,堆著笑容,比以前更溫柔了,仿佛為了剛才的痛苦而不好意思。

他們的臥室是相連的,兩張床靠在同一堵墻上:他們可以隔著墻低聲談話。睡不著的時候,兩人便輕輕地敲著壁,問:“你睡熟沒有?我睡不著啊?!?/p>

姊弟之間只隔著這么薄薄的一堵墻,仿佛是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朋友。但由于一種本能地根深蒂固的貞節(jié)觀念——兩間屋子的門在夜里總是關(guān)嚴(yán)的,除非奧里維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

他虛弱的身體并沒好轉(zhuǎn),反而愈來愈壞,老是不舒服:不是喉頭,便是胸部,不是頭部,就是心臟;極輕微的感冒在他也能變成支氣管炎;他害過猩紅熱,差點(diǎn)兒死掉;平時他也有種種重病的奇特的征象,幸而沒發(fā)作,肺部與心部常有幾處作痛。有一天醫(yī)生說他很有心囊炎或肺炎的可能,隨后他們?nèi)フ埥桃粋€著名的專科醫(yī)生,又證實(shí)了那個疑懼,結(jié)果卻太平無事。他的病其實(shí)是在神經(jīng)方面,會變出許多出人意料的病象;慌張了幾天,事情居然過去了,但把安多納德折磨得太厲害了。為了憂急,她多少夜睡不著覺,常常起來到兄弟房門口去聽他的呼吸,心驚膽戰(zhàn),以為他要死了,是的,她知道他必死無疑了:于是她渾身顫抖地跳起來,合著手,緊緊地握著,抽搐著,堵著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噢,天?。√彀?!別把他帶走啊!不,不,你不能這樣做!我求你,求你!……噢!好媽媽!救救我啊!救救他,救他一命呀!……”

她全身都緊張了。

“啊!已經(jīng)做了這么些,他快要成功,快要幸福的時候,難道要半路上倒下來嗎?不,不,那是不行的,那太殘忍了……”

奧里維緊跟著又使她擔(dān)心別的事。

他像她一樣老實(shí),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復(fù)雜,對于明知道不正當(dāng)?shù)氖拢幻庥行┬膿u意亂,抱著懷疑而寬容的態(tài)度,并且他抵抗不了肉欲的誘惑。安多納德那么純潔,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變化。有一天她突然發(fā)覺了。

奧里維以為她不在家,往常她那時是在外邊教課的,這一天正要出門的時候,接到了學(xué)生的請假信,她心里很快慰,雖然微薄的收入又少了幾個法郎。她疲乏已極,躺在床上,覺得能于心無愧地休息一天很高興。奧里維從學(xué)?;貋?,帶著一個同學(xué)坐在隔壁屋里談天。他們的話,句句都可以聽到,他們以為沒有旁人,便一點(diǎn)沒有顧忌。安多納德聽著兄弟快樂的聲音,自個兒微微笑著。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沉下臉來,身上的血都停止了。他們非常下流地說著臟話,似乎說得津津有味。她聽見奧里維,她的小奧里維笑著;她也聽見她認(rèn)為無邪的嘴里說出許多淫猥的話,把她氣得身子都涼了,心里的痛苦簡直沒法形容。他們娓娓不倦的談了好久,而她也禁不住要聽著。臨了,他們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安多納德一個人。于是她哭了,覺得心中有些東西死了;理想中的兄弟的形象——她的小乖乖的形象,給污辱了:那為她真是致命的痛苦。但兩人晚上相見的時候,她一字不提。他看出她哭過了,可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懂姊姊為什么對他改變態(tài)度,她直過了相當(dāng)?shù)臅r間才恢復(fù)常態(tài)。

但他給姊姊最痛苦的打擊是他有一回終夜不歸,她整夜地等著。那不但是她純潔的道德受了傷害,而且她心靈最神秘最隱秘的地方也深感痛苦——那兒頗有些可怕的情緒活動,但她特意蒙上一層幕,不讓自己看到。

在奧里維方面,他主要是為爭取自己的獨(dú)立。他早上回來,打算只要姊姊有一言半語的埋怨,就老實(shí)不客氣頂回去。他提著腳尖溜進(jìn)屋子,怕把她驚醒。但她早已站在那兒等著,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顯而易見是哭過了。她非但不責(zé)備他,反而不聲不響地照料他的事,端整早點(diǎn),預(yù)備他吃了上學(xué)。他看她一言不發(fā),只是非常喪氣,所有的舉止態(tài)度就等于一場責(zé)備:那時他可支持不住了,撲在她膝下,把頭藏在她的裙子里。姊弟倆一齊哭了。他萬分羞愧,對著外邊所過的一夜深表厭惡,覺得自己墮落了。他想開口,她卻用手掩著他的嘴巴;他便吻著她的手。兩人什么話都沒說,彼此心里已經(jīng)很了解。奧里維發(fā)誓要成為姊姊所希望的人物??墒前捕嗉{德不能把心頭的創(chuàng)傷忘得那么快;她像個大病初愈的人,還得相當(dāng)時日才能復(fù)原。他們的關(guān)系有點(diǎn)兒不大自然。她的友愛始終很熱烈,但在兄弟心中看到了一些完全陌生而為她害怕的成分。

奧里維的變化所以使她格外驚駭,因?yàn)橥瑫r她還受著某些男人追逐。她傍晚回家,尤其是晚飯以后不得不去領(lǐng)取或送回抄件的時候,常常給人釘著,聽到粗野的游辭,使她痛苦得難以忍受。只要能帶著兄弟同走,她就以強(qiáng)迫他散步為名把他帶著;可是他不大愿意,而她也不敢堅(jiān)持,不愿意妨害他的工作。她的童貞的、古板的脾氣,和這些風(fēng)俗格格不入。夜晚的巴黎對她好比一個森林,有許多妖形怪狀的野獸侵襲她;一想到要走出自己的家,她心里就發(fā)顫,可是非出去不可。她不知道怎么對付,老是發(fā)急,而一轉(zhuǎn)念間想到她的小奧里維也將要——或者已經(jīng)跟那些男人一樣追著女人的時候,她回到家里簡直沒勇氣伸出手來跟他招呼,她對于他有這種反感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她長得并不怎么美,卻很有點(diǎn)兒迷人的力量,能夠吸引人家,雖然她絕對沒有什么勾引人的動作。衣服極樸素,差不多老戴著孝,個子不甚高大,很窈窕,表情很細(xì)膩,不大出聲,只悄悄地在人堆里穿過,唯恐引人注目,但那雙困倦而溫柔地眼睛,那張小小的、模樣那么清秀的嘴巴,自有一種深邃的韻味,惹人注意。有時她發(fā)覺自己討人喜歡,不禁有些惶愧——可是心里也很高興……一顆能感到別人好意的、平靜的心中,不自覺的會有多少可愛而貞節(jié)的風(fēng)韻,誰能指點(diǎn)出來呢?那只在一些笨拙的動作、羞怯地躲躲閃閃的目光上有所表現(xiàn);而這些又是多么好玩多么動人?;虂y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魅力。人家的欲念被她挑動了,既然她是一個清寒的沒人保護(hù)的女孩子,別人也就毫無顧忌地對她明說了。

她有時到一般有錢的猶太人集會的拿端夫婦家去走動,那是她在教書的一個人家——拿端的朋友認(rèn)識的;她雖然那么孤僻,也不免去參加了兩三次夜會。亞爾弗萊·拿端先生是巴黎的一個名教授,了不起的學(xué)者,同時又是個交際家,極有學(xué)問,也極其浮華,這種古怪的混合的人品在猶太社會中是常見的,而真實(shí)的好意與浮華的作風(fēng)也在拿端太太心中占著相等的地位。夫婦倆都對安多納德表示親熱的、真誠的但有些間歇性的好感?!捕嗉{德在猶太人中倒比在舊教徒中得到更多的同情。固然他們?nèi)秉c(diǎn)很多,但有一個很大長處,而且是最重要的,就是富于生命力,富于人性;只要是有人性有生機(jī)的,他們無不關(guān)切。即使他們?nèi)狈φ嬲臒崃业耐?,也永遠(yuǎn)有種好奇心,使他們肯探訪一般比較有價值的心靈跟思想,不管那心靈和思想跟他們的如何不同。一般地說,他們并不怎么出力去幫助別人,因?yàn)橥瑫r感興趣的事太多了,而且盡管自稱為灑脫,其實(shí)他們對世俗的虛榮比誰都更留戀。但他們至少做了些事,而那在麻木不仁的現(xiàn)代社會里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他們在社會上是行動的酵母,生命的原動力?!捕嗉{德在舊教徒中受盡了冷淡以后,看到拿端家對她的關(guān)切,不管怎么浮泛,也很感動。拿端太太約略看到了安多納德篤于友愛的生活,對于她的儀表與操守的可愛都很賞識;她自命要做她的保護(hù)人。她沒有兒女,但很喜歡年輕人,常常招待他們,再三約安多納德上她家去,要她放棄那種孤獨(dú)生活,找點(diǎn)兒消遣。她不難猜到安多納德的孤僻一部分是由于境況不好,便有心拿些美麗的衣飾送給她,被高傲地安多納德謝絕了;但這位懇切地保護(hù)人自有方法強(qiáng)迫她接受些小小的禮物,投合那無邪的女性的虛榮心。安多納德又感激又惶愧,每隔許多時候,勉強(qiáng)去參加一次拿端太太家的夜會;因?yàn)槟贻p,她終于也覺得很愉快。

但在那個來往的人很雜而年輕人很多的場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貧寒而美麗的女孩子,立刻成為兩三個油滑少年的目標(biāo),以為輕而易舉就可以得手。他們想利用她的羞怯來進(jìn)攻,甚至彼此拿她賭東道。

終于她收到幾封匿名信——更準(zhǔn)確地說是造了一個高貴的假名的信。先是熱烈的情書,措辭迫切,把約會都定下了;接著又很快地來了幾封更放肆的信威嚇?biāo)S后又來了信口謾罵與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寫她身體上的某些部分,說出下流淫猥的話;寫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納德的天真,恐嚇?biāo)仁共蝗ジ凹s就要教她當(dāng)眾出丑。安多納德因?yàn)檎腥橇诉@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驕傲也大大的受了傷害。她不知道怎么擺脫,同時又不愿意告訴兄弟,免得他傷心而把事情搞得更嚴(yán)重。但她也沒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發(fā)吧,她又不愿意,怕事情張揚(yáng)出去。然而無論如何得把它結(jié)束。她覺得光是不理不睬并不能保衛(wèi)自己,那個壞蛋一定還要糾纏不清,不發(fā)現(xiàn)危險絕不會罷休。

隨后又來了一封最后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盧森堡美術(shù)館去相會。她去了?!g盡腦汁想過之后,她相信這個磨難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見的,有一封信里隱隱約約提到的事就是在那邊發(fā)生的。于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幫她一次忙,坐著車陪她到美術(shù)館,請拿端太太在車上等著。到時,她進(jìn)去了,在指定的圖畫前面,那壞蛋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走過來,裝得非常殷勤地跟她談話。她不聲不響地直瞪著他。他把一套話說完了,又涎著臉問她為什么這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她回答說:

“我在看一個沒骨頭的人怎樣欺侮女人?!?/p>

對方聽了這話毫不在意,反而裝作親狎的神氣。她又說:

“你拿當(dāng)眾出丑的話威嚇我,好吧,我現(xiàn)在就給你這個機(jī)會,你怎么樣?”

她氣得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很高,表示她預(yù)備讓人注意。旁邊的人已經(jīng)在瞧他們了。他覺得什么都嚇不倒她,便放低了聲音,她最后一次又叫了聲:

“哼,你這個沒骨頭的男人!”

說完了,她掉過身子就走。

他不愿意露出認(rèn)輸?shù)纳駳?,便跟著她走出美術(shù)館。她徑自走向等著的車子,突然打開車門。背后那個男子劈面撞見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馬上叫著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時手足無措,趕緊溜了。

安多納德沒有辦法,只得把事情講給這位女朋友聽。但她只講了個大概,因?yàn)樗龢O不愿意把傷害她的貞節(jié)的痛苦告訴一個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沒有早通知她。安多納德要求她對誰都別提,事情就至此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著對那個壞蛋下逐客令,因?yàn)閺拇怂麤]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時,安多納德另外有一件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傷心事。

有個很規(guī)矩的男子,年紀(jì)四十上下,在遠(yuǎn)東當(dāng)領(lǐng)事,回國來過幾個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納德,愛上了她。那次的會見是拿端太太瞞著安多納德預(yù)先安排好的,因?yàn)樗粠樵敢孢@位年輕朋友做媒。他是猶太人,長得并不好看,頭有點(diǎn)兒禿了,背有點(diǎn)兒駝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態(tài)度很親切。因?yàn)樽约阂彩苓^痛苦而很能夠同情別人。安多納德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年才子佳人的夢,不再是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么回事了;如今她認(rèn)為生活是一場艱苦的斗爭,每天都得來過一次,永遠(yuǎn)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復(fù)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掙來的,就可能在一剎那間前功盡棄。她覺得倘使能夠在一個朋友的懷抱里躺一會兒,跟他共嘗甘苦,由他來守望而讓自己閉一會兒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這都是夢想,可還沒有勇氣完全丟開這個夢。她心里很明白,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個社會里是毫無希望的。法國老派的布爾喬亞在婚姻上看重金錢是世界聞名的。這種貪心,便是猶太人也有所不及。猶太人中有錢的青年娶一個貧寒的姑娘,或有錢的少女熱烈的追求一個聰明的男子,都不算什么稀罕的事。但在內(nèi)地信奉舊教的法國布爾喬亞中間,所謂婚姻無非是追求金錢。而那些可憐蟲又干些什么呢?他們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覺——節(jié)省。安多納德認(rèn)識這般人,那是從小見慣的。她戴了富貴的眼鏡見過他們,也戴了貧窮的眼鏡見過他們,已經(jīng)對他們不存什么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點(diǎn)喜出望外。她先是并不愛他,后來卻是慢慢地對他有種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溫情。倘不是要跟他到遠(yuǎn)地方去,把弟弟丟下的話,她早就應(yīng)允的了。但在那種條件之下,她拒絕了。那朋友雖然懂得她的拒絕是由于極高尚的理由,心里仍舊不能原諒她:他知道愛人有那些德行是極可貴的,但愛情的自私要愛人把這些德行也為自己犧牲。他便不再見她,動身之后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訊杳然地過了五六個月——忽然有一天寄給她一張喜柬,原來他跟另外一個女子結(jié)婚了。

那對安多納德是樁極大的傷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獻(xiàn)給上帝;她硬要相信,因?yàn)橥俗约何ㄒ坏氖姑谦I(xiàn)身給兄弟,所以應(yīng)當(dāng)受此懲罰。從此她就更一心一意地照顧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會,不再上拿端家去。自從她謝絕了那樁婚事以后,他們就對她很冷淡:他們也不承認(rèn)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斷定這樁婚姻一定成功,將來也一定很圓滿,此刻因安多納德的緣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認(rèn)為安多納德的顧慮當(dāng)然是極有義氣,但感傷色彩太濃了;所以她馬上不再關(guān)心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幫助人家,不問人家同意不同意;這種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個對象,讓她能暫時發(fā)泄那關(guān)切與照拂人的感情。

奧里維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頁痛苦的羅曼史,他是個多情的,輕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過活。雖然他精神很活潑可愛,心也和安多納德的一樣溫柔,但你要在什么事情上依靠他是沒有把握的。他可以為了矛盾、消沉,閑蕩,或是單相思而浪費(fèi)幾個月的精力。他常常想著一些俊俏的臉蛋,在什么交際場中見過一面而完全沒注意到他的風(fēng)騷的姑娘。他也能為了一段文字、一首詩、一闋音樂而出神,幾個月的浸在里頭,把正課都荒廢了。非要有人時時刻刻的監(jiān)督他不可,而且還得留神,不能使他發(fā)覺而著惱。他發(fā)起脾氣來一向很可怕,會極度的緊張,精神上失掉平衡,渾身發(fā)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現(xiàn)象。醫(yī)生并不把這種危險瞞著安多納德。這株本來就很軟弱的植物,從內(nèi)地移植到巴黎之后,極需要清新的空氣與美好的陽光。那可是安多納德不能供給的。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不能在假期中離開巴黎。至于假期以外的時間,兩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經(jīng)困倦不堪,除掉赴音樂會,再沒心思出門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納德仍舊打起精神把奧里維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對對粗聲大氣地男女,音樂咖啡館的歌曲,油膩的紙張:這當(dāng)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凈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時候,又得坐著悶人的、低矮的、狹窄的、黑洞洞的郊區(qū)火車,滿是笑聲、歌聲、粗野的談話,難聞的氣息,和煙草的味道。安多納德與奧里維都是沒有平民氣質(zhì)的,回到家中只覺得厭惡,喪氣。奧里維要求安多納德以后別再做這種散步,而安多納德在某個時期內(nèi)也沒有這勇氣了。但過了一晌,她還是要去,以為對于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雖然她自己比奧里維更討厭這種散步。每次新的嘗試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奧里維便狠狠地向她抱怨。結(jié)果兩人只能關(guān)在悶塞的城里,對著牢獄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學(xué)的最后一年到了,學(xué)期終了便是高等師范的入學(xué)考試,而這也正是時候了。安多納德已經(jīng)累到極點(diǎn)。她預(yù)測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學(xué)里大家認(rèn)為他是最優(yōu)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員都稱贊他的功課和聰明,唯一的缺點(diǎn)是思想沒有紀(jì)律,不能按照計(jì)劃做事??墒菈涸趭W里維肩上的責(zé)任使他心慌意亂,考期近了,應(yīng)付考試的能力越來越低了。一方面是極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膽小得近乎病態(tài):這種種早就使他像癱瘓了一樣。想到要當(dāng)著大眾站在許多考試委員前面,他就不由得渾身發(fā)抖。他永遠(yuǎn)受著膽小的累,輪到在教室里開口就臉紅耳赤,喉嚨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喚到他名字的時候答應(yīng)一聲。倘使無意中問他什么話,他倒還容易回答,要是預(yù)先知道要受到考問,他簡直會嚇昏的:一刻不停在那里胡思亂想的腦子,把將要臨到的情形連細(xì)節(jié)都想象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糾纏不清。他差不多沒有一次考試不是至少考過兩次的:因?yàn)榭荚囈郧暗膸滓梗趬糁幸呀?jīng)考過幾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沒法應(yīng)付真正的考試。

然而他還到不了那個使他在夜里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試[12]。筆試的時候,一個關(guān)于哲學(xué)的題目,在平時他是很能發(fā)揮的,不料那天六個鐘點(diǎn)之內(nèi)竟寫不上兩頁。最初幾小時他腦子里空空如也,一點(diǎn)兒思想都沒有,仿佛給一座漆黑的墻堵塞了。到最后一小時,那堵墻溶解了,墻縫里居然透出幾道光來。他這才寫了很美的幾行,可是篇幅不夠教人把他評定等第。安多納德看他那樣狼狽,料他沒希望了,于是也跟他一樣的垂頭喪氣,只是面上不露出來。并且她便是到了絕望的局面,也還能抱著無窮的希望。

奧里維落選了。

他懊喪到了極點(diǎn),安多納德勉強(qiáng)笑著,仿佛事情并不嚴(yán)重,但她的嘴唇在發(fā)抖。她安慰弟弟,說那是運(yùn)氣不好,容易補(bǔ)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還可以高一些。她可沒有說,為了她,他這一年是應(yīng)該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撐一年了,但她非撐不可。要是她在奧里維沒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遠(yuǎn)沒勇氣獨(dú)自奮斗下去,結(jié)果不免給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來,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著血汗讓他在暑假中有些娛樂,希望開學(xué)以后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夠發(fā)憤用功??墒堑介_學(xué)的時候,她小小的積蓄用完了,同時又丟了幾處薪水最高的教職。

還要苦苦的撐一年!……兩個孩子為了這最后的一關(guān)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別的差事。拿端他們介紹安多納德上德國去教書,這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沒有別的機(jī)會,又不能久待。六年以來姊弟倆從來沒分離過一天;她簡直沒法想象,不看見他不聽見他以后她怎么能生活。奧里維想到這點(diǎn)也不免心驚肉跳,但他什么話都不敢說:這樁苦難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納德決不至于到這個田地;[13]所以他沒有反對的權(quán)力,也沒有資格提出他個人的悲戚作為問題,一切只能由她一個人決定。

分離以前的最后幾天,兩人不聲不響地熬著痛苦,仿佛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shí)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安多納德想在奧里維的眼神中征求意見,要是他對她說:“別走??!”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yīng)當(dāng)走。直到最后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車站去的馬車?yán)铮€準(zhǔn)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zhí)行她的計(jì)劃。只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fā)僵?!饝?yīng)每天寫信給她,什么都不能隱瞞,只要有點(diǎn)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一方面,奧里維走進(jìn)中學(xué)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yán)锿纯嗳f分,他們倆夜里睜著眼睛,覺得每過一分鐘就離得遠(yuǎn)一點(diǎn),不由得彼此低聲呼喚。

安多納德想到將要投身進(jìn)去的社會非常害怕,六年以來,她大大地改變了。從前她是多么大膽,什么都嚇不倒的,現(xiàn)在卻養(yǎng)成了靜默與孤獨(dú)的習(xí)慣,反而以脫離孤獨(dú)生活為苦差事。幸福的歲月過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納德也跟著消滅了。憂患使她變得孤僻,大概因?yàn)楦鷬W里維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地性情。除了對兄弟,她很不容易開口。什么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訪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們談話,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時候,她更急壞了??蓱z地小姑娘并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歡教書:她很盡職,但并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對人有什么好處可以自慰。她生來是為愛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誰也不在乎她的愛。

德國那個新的差事,比無論什么地方都更用不著她的愛。她在葛羅納蓬家教孩子們讀法文,主人絕對不關(guān)切她。他們又傲慢又親狎,又冷淡又愛管閑事,因?yàn)槌隽讼喈?dāng)高的薪水,便以為給了她恩惠,對她盡可以為所欲為,把她看做一個比較高級的仆人,不讓她有半點(diǎn)自由。她甚至沒有私人的臥室:只睡在一間跟孩子們的臥室相連的小屋子內(nèi),夜里房門都是不能關(guān)的,她從來沒有清靜的時間。雖然那是每個人應(yīng)有的神圣的權(quán)力,他們可不承認(rèn)。她的快樂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談話;只要有片刻的自由,她就盡量利用。但人家還要和她爭這片刻的時間。她才提筆,就有人在她房內(nèi)打轉(zhuǎn),問她寫什么。她看信的時候,人家又問她信上寫些什么。他們用一種親狎與嘲笑的神氣,打聽“小兄弟”的情形。于是她只得躲起來。她有時需要用怎樣的手段,躲在怎樣的屋角里去偷偷地看奧里維的信,真是說出來也讓人臉紅。倘若有封信隨便丟在房里,毫無疑問是會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沒有一件可以關(guān)鎖的東西,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不愿意給人看到的紙張都帶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東西和她的內(nèi)心,竭力想發(fā)掘她思想的秘密。并非葛羅納蓬一家關(guān)切這些事,而是認(rèn)為既然出錢雇了她,她這個人就是屬于他們的了。其實(shí)他們并無惡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們是根深蒂固的習(xí)慣;他們之間絕不會因這些事生氣地。

安多納德可最難容忍這種間諜式的、無恥的勾當(dāng),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時逃過他們不知趣的目光。她用一種帶點(diǎn)高傲地矜持的態(tài)度對付葛羅納蓬家里的人,讓他們不大高興。當(dāng)然,他們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他們的好奇心作辯護(hù),批評安多納德不應(yīng)該躲避他們。對一個住在他們家里,成為家庭的一分子,負(fù)責(zé)教育他們兒女的姑娘,他們覺得應(yīng)該認(rèn)識她的私生活:這是他們的責(zé)任!——多少主婦對于仆人就是這種說法,她們的所謂責(zé)任,并非在于使仆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難堪,而是在于禁止他們作任何娛樂。所以他們認(rèn)為,安多納德的不肯接受監(jiān)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個清白的女孩子是什么都不用隱藏的。

因此安多納德時時刻刻受著磨折,時時刻刻得保護(hù)自己:這樣她就比平時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給她寫一封十二頁的長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寫一封信——哪怕只是短短的幾行。奧里維竭力裝得很勇敢,不過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實(shí)上他苦悶得要死。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難解難分,如今和她分離之后,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腳,他的思想,都調(diào)動不來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彈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夢想——除非是夢想她。他從早到晚埋頭在書本里,可是一點(diǎn)工作都做不出來:他的念頭總想著別處,不是苦悶,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邊想著上一天的來信,一邊眼睛盯著鐘,等著當(dāng)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著拆閱,因?yàn)樗挚旎钣趾ε?。便是情書也不會使一個情人感情沖動到這個田地。像安多納德一樣,他也躲在一邊讀她的信,把所有的都帶在身上,夜里拿最后收到的一封放在枕頭下面,在想著親愛的姊姊而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覺得跟她離得多遠(yuǎn)!要是郵局耽誤,把安多納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別難過。他們中間隔了兩天兩夜了!……因?yàn)閺膩頉]出過門,他把空間與時間格外夸大。他的想象力老是在那里活動:“噢,上帝!要是她病倒的話!她總該見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為什么她只寫寥寥幾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時他簡直喘不過氣來?!艘酝猓伦约汗驴嗔尕甑乃?,遠(yuǎn)離著她,死在這些不相干的人中間,在這可厭的中學(xué)里,在這個凄涼的巴黎。想到后來,他真的病了……“倘若寫信去要她回來又怎么樣呢?……”但他想到自己這樣沒有勇氣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筆,因?yàn)槟軌蚝退務(wù)劧旎顦O了,居然暫時忘了痛苦。他仿佛見到她,聽到她:他把什么都告訴給她聽。跟她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倒從來沒對她說過這樣親切和熱烈的話;他把她叫作“我的忠實(shí)的,勇敢的,至愛的好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書。

這些信使安多納德沉浸在溫情里頭,唯有在讀信的時間她才覺得有點(diǎn)空氣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預(yù)期的時間收到,她就苦惱得什么似的。有兩三次,葛羅納蓬他們?yōu)榱舜笠?,或是——誰知道?為了惡意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給她,那時她竟急得發(fā)燒了。——元旦那天,兩個孩子不約而同地想了同樣的主意:花了很多錢彼此發(fā)了一通長電,在兩方面同時送到。奧里維繼續(xù)在功課方面與思想方面征求安多納德的意見,安多納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勵他。

其實(shí)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勇氣,住在這陌生地方悶死了,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一個人也不關(guān)切她,除了一個才來不久而和她同樣住不慣的教員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強(qiáng),看到兩個各處一方而相愛的孩子那么痛苦,非常同情——因?yàn)樗虬捕嗉{德探聽到了一部分歷史,但她那樣的粗聲大氣,那樣的平庸,缺少機(jī)智,不識時務(wù),把安多納德貴族式的小靈魂嚇得格外深藏了。因?yàn)閷φl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煩惱都悶在肚里:而那是很重的擔(dān)負(fù)。有時她自以為要倒下來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她的健康受了影響,瘦了許多。弟弟的信越來越消沉,有一次特別頹喪的時候,他竟寫道:“你回來吧,回來吧!……”

可是信剛發(fā)出,他就覺得慚愧,又寫了一封,聲明前信作廢,要求安多納德別把那句話放在心上。他甚至裝作很快樂,不需要姊姊。倘若給人看出他沒有她便不能過活,他容易生氣地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這一點(diǎn)可瞞不過安多納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么辦。有一天,她幾乎真的要動身了,連行車時刻都到站上去問過了。隨后,她覺得簡直是胡鬧:她在這兒掙的錢就是付奧里維的膳宿費(fèi)的,兩個人能撐多久就得撐多久。她沒勇氣打什么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鄉(xiāng),——想著那個對她多么殘酷、可是埋著她過去所有的遺跡的家鄉(xiāng),也想著弟弟的語言,為她用來表示心中的愛的語言。

那時恰好有個法國劇團(tuán)路過那個德國小城,難得上戲院的安多納德——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致,忽然渴想聽一聽法文,到法國去躲一下。其余的事,我們以前敘述過了。戲院已經(jīng)客滿,她遇到了一個不認(rèn)識的青年音樂家約翰·克里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情,邀她到他的包廂中去:她糊里糊涂地接受了。她和克里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里許多閑話,立刻傳到葛羅納蓬家里,而他們的存心是只要對這個法國少女有一點(diǎn)兒不利的猜疑就預(yù)備接受的,再加我們以前說過的那種情形[14],他們被克里斯朵夫惹得氣惱之極,便毫不客氣地把安多納德辭退了。

這顆貞潔而容易害羞的心靈,整個兒給手足之愛占據(jù)了,沒有給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過,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簡直羞憤欲死。但她并不恨克里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樣的無辜,雖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對于他的身世一無所知,只曉得他是個受到劇烈攻擊的音樂家。她盡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種內(nèi)心的直覺,因飽經(jīng)憂患而變得非常敏銳,看出那個陪她看戲的同伴舉動粗魯,有點(diǎn)瘋癲,可是性情和她一樣戇直,并且慷慨豪俠,她只要想到他就覺得安慰。別人說克里斯朵夫的壞話,絕對不影響她的信心。自己是個被欺侮的,她認(rèn)為他也是個被欺侮的,和她一樣受著人們惡意的攻擊,而且時期更長久。既然她慣于想著別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里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解淡了些??墒撬裏o論如何不愿意和他再見或通信,清高與狷介的性情不許她那么做。她以為他絕不會知道連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還希望他永遠(yuǎn)不知道。

她走了,火車開出一小時后,她碰巧又跟從外埠回來的克里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幾分鐘的車廂里,他們倆在靜悄悄地夜里見到了,一句話也沒說。他們能說些什么呢,除非是一些極平淡的話?而這種話,反而要褻瀆彼此的同情與神秘的共鳴,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別無根據(jù)的,說不出的感情。在這最后一剎那,兩個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著,看到了平時跟他們一起生活的人從來沒窺到的內(nèi)心的隱秘,說話,親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兩顆靈魂一朝在過眼煙云的世態(tài)中遇到了,認(rèn)識了以后,那感覺是永久不會消失的。安多納德把它永遠(yuǎn)保存在心靈深處——使她凄涼的心里能有一道朦朧的光明,像地獄里的微光。

她又跟奧里維團(tuán)聚了,而她回來也正是時候了,他剛病著。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騷動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時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寫信告訴姊姊,免得她擔(dān)憂。他只是在心里叫她,好像求一樁奇跡似的求著她。

奇跡出現(xiàn)的時候,他睡在中學(xué)的病房里發(fā)燒,胡思亂想。一見之下,他并不叫喊。他有過多少次的幻象,看見她進(jìn)來……他在床上坐起,張著嘴,哆嗦著,以為又是一個幻象。趕到她挨著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摟著,他倒在她懷中,嘴唇上感覺到嬌嫩的面頰,手里感覺到那雙在夜車?yán)飪龅帽涞氖?,終于知道的確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來了,他就哭了出來。他只會哭,跟小時候一樣是個“小傻瓜”。他把她緊緊摟著,唯恐她跑掉了。他們倆改變得多厲害!臉色多難看!……可是沒關(guān)系,他們倆已經(jīng)團(tuán)聚:病房,學(xué)校,陰沉的天色,都變得光明了。兩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她什么話還沒說,他先要她發(fā)誓不再出門。沒有問題,她絕不會再走;離別真是太痛苦了;母親說得對,無論什么總比分離好。便是窮,便是死,都還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他們趕緊租了一個公寓,他們很想再住從前的那個,不管它多么丑,可是已經(jīng)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著一個院子,從墻高頭可以望見一株小皂角樹:他們立刻愛上了,把它當(dāng)作田野里的一個朋友,也像他們一樣給關(guān)在城市里。奧里維很快地恢復(fù)了健康——而他的所謂健康,在一般強(qiáng)壯的人還是近于病的。安多納德在德國過的那些苦悶的日子,至少掙了一筆錢;她翻譯的一冊德文書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錢的煩惱暫時沒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順利,只要奧里維在學(xué)期終了能夠考上?!墒强疾簧嫌衷趺崔k呢?

—朝住在一塊兒,恢復(fù)了過去那種甜蜜的生活,他們一心一意想著考試的事了。兩人盡量地不提也是沒用:無論如何避免不了。那個執(zhí)著的念頭到處跟著他們,便是在消遣的時候也是的:在音樂會里,它會在一曲中間突然浮現(xiàn);夜里醒來,它又會像窟窿一般的張開嘴來吞噬他們,奧里維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負(fù),報(bào)答她為他而犧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后無法避免的兵役:那時考取高等學(xué)校的青年還可以免除兵役。他對于軍營里——不管他看得對不對,肉體與精神方面的男風(fēng),心理方面的墮落,感到說不出的厭惡。他性格中所有貴族的與貞潔的氣質(zhì)都受不了兵役的義務(wù),差不多寧可死的。保衛(wèi)國家的大道理,時下已經(jīng)成為普遍的信仰,人們很可以用這個名義來取笑甚至指責(zé)奧里維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會否認(rèn)那種心理!兼愛為名、粗俗其實(shí)的共同生活,強(qiáng)迫一般性情孤獨(dú)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說是最大的痛苦。

試期到了,奧里維差點(diǎn)兒不能進(jìn)場:他非常不舒服,對于不論考取與否都得經(jīng)歷的那種心驚膽戰(zhàn)的境界害怕到極點(diǎn),幾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筆試的成績還不差,但等待筆試榜揭曉的期間真是不好受。經(jīng)過了大革命的國家實(shí)際是世界上最守舊的:根據(jù)它年代悠久的習(xí)慣,試期定在七月里一年之中最熱的幾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憐地青年們?yōu)殡y,要他們在溽暑熏蒸的天氣預(yù)備考試;而節(jié)目的繁重,恐怕沒有一個典試委員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嘩擾攘的七月十四[15](那是教并不快活而需要清靜的人受罪的狂歡節(jié))的下一天,人們才披閱作文卷子。奧里維的公寓附近,廣場上擺著趕集的雜耍攤,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聽見氣槍噼噼啪啪打靶的聲音,讓人騎著打轉(zhuǎn)的木馬嗚嗚地叫著,蒸汽琴呼哧呼哧地響著。熱鬧了八天之后,總統(tǒng)為了討好民眾,又特準(zhǔn)延長半星期;那對他當(dāng)然是沒關(guān)系的:他又聽不見!但安多納德與奧里維被吵得頭昏腦漲,不得不緊閉窗戶,關(guān)在房內(nèi),掩著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從窗隙里鉆進(jìn)來的聲音,結(jié)果它們?nèi)耘f像刀子一般直鉆到頭里,使他們痛苦得渾身抽搐。

筆試及格以后,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試,奧里維要求安多納德不要去旁聽,她等在門外,比他哆嗦得更厲害。他從來不跟她說考得滿意,不是把他在口試中回答的話使她發(fā)急,就是把沒有回答的話使她揪心。

最后揭曉的日子到了。錄取新生的榜是貼在巴黎大學(xué)文學(xué)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納德不肯讓奧里維一個人去。出門的時候,他們暗暗地想:等會兒回來,事情已經(jīng)分曉了,那時他們或許還要回過頭來惋惜這個時間,因?yàn)檫@時雖然提心吊膽,可至少還存著希望。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了巴黎大學(xué),他們都覺得腿軟了。連那么勇敢的安多納德也不禁對兄弟說:“哎,別走得這么快呀……”

奧里維瞧了瞧勉強(qiáng)堆著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們在這張凳上坐一會兒好不好?”

他簡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過了一會兒,她握了握他的手:“沒關(guān)系,弟弟,走吧?!?/p>

他們一時找不到那張榜,看了好幾張都沒有耶南的姓名。終于看到的時候,他們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幾遍,不敢相信。臨了,知道那的確是真的,是他耶南被錄取了,他們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兩人立刻往家中奔去:她抓著他的胳膊,握著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們幾乎連奔帶跑的,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了,穿過大街險些兒被車馬壓死,彼此叫著:

“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們急急忙忙爬上樓梯,一進(jìn)到屋里,兩人馬上投入彼此的懷抱。安多納德牽著奧里維的手,把他帶到父母的遺像前面,那是靠近臥床,在屋子的一角,對他們像圣殿一般的處所。她和他一齊跪下,悄悄地哭了。

安多納德叫了一頓精美的夜飯??墒撬麄兌亲硬火I,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奧里維一會兒坐在姊姊膝下,一會兒坐在姊姊膝上,像小孩子一樣的要人憐愛。他們不大說話,累到極點(diǎn),連快樂的氣力都沒有了。九點(diǎn)不到,他們就睡了,睡得像死人一樣。

第二天,安多納德頭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這么一個重?fù)?dān)!奧里維也覺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夠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沒辜負(fù)姊姊的期望!……多少年來,他們第一次可以讓自己貪懶一下。到中午他們還躺在床上,談著話,房門打開著,可以在一面鏡子里瞧見彼此的快樂而累得有些虛腫的臉;他們笑著,送著飛吻,一會兒又蒙眬入睡,瞧著對方睡著的模樣;大家都懶洋洋地癱倒了,除了吐幾個溫柔地單字以外簡直沒氣力說話。

安多納德從來沒停止一個小錢一個小錢的積蓄,以備不時之需。她一向瞞著兄弟,不說出她預(yù)備給他一個意外的欣喜。錄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們要到瑞士去住一個月,作為辛苦了幾年的酬報(bào)。現(xiàn)在奧里維進(jìn)了高師,有三年的公費(fèi),出了學(xué)校又有職業(yè)的保障,他們可以放肆一下,動用那筆積蓄了。奧里維一聽這消息馬上快活地叫起來。安多納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yàn)榭梢钥吹剿嗨级嗄甑奶镆岸旎睢?/p>

旅行的準(zhǔn)備成為一樁大事,同時也成為無窮的樂事。他們動身的時候已是八月中了,他們不慣于旅行:頭天晚上,奧里維就睡不著覺;火車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合眼。他整天擔(dān)心,怕錯失火車。他們倆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給人家擠來擠去,踏進(jìn)了一間二等車廂,連枕著手臂睡覺的地位都沒有,——睡眠是號稱民主的法國路局不給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權(quán)之一,為的讓有錢的旅客能夠獨(dú)享這個權(quán)力而格外得意。奧里維一刻都沒閉上眼睛:他還不敢肯定有沒有誤搭火車,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納德半睡半醒,時時刻刻驚醒過來;車廂的震動使她的頭搖晃不定。奧里維借著從車頂上照下來的暗淡的燈光瞅著她,看她臉色大變,不由得吃了一驚。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地張著;皮色黃黃的,腮幫上東一處西一處的顯著皺紋,深深地刻著居喪與失望的日子的痕跡:她神氣又老又病。——她的確是太累了!她心里很想把行期延緩幾天,可又不愿意使兄弟掃興,竭力教自己相信沒有什么病,只是疲勞過度,一到鄉(xiāng)下就會復(fù)原的。??!她多么怕在路上病倒!……她覺得他瞧著她,便勉強(qiáng)振作精神,睜開眼來——睜開這雙多年輕、多清澈、多明凈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地要被苦悶的濁流障蔽一會兒,好似一堆云在湖上飄過。他又溫柔又不安的低聲問她身體怎么樣,她握著他的手,回答說很好。她只要聽到一個表示愛的字就振作了。

在陶爾與邦太里哀之間,紅光滿天的曙色一照到蒼白的田里,原野就仿佛醒過來了。高高興興地太陽,像他們一樣從巴黎的街道、塵埃堆積的房屋、油膩的煙霧中間逃出來的太陽——照著大地,草原打著寒噤,被薄霧吐出來的一層乳白色的氣霧包裹著。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里的小鐘樓,眼梢里瞥見的一泓清水,在遠(yuǎn)處飄浮的藍(lán)色的岡巒?;疖囃T陟o寂的鄉(xiāng)間,陣陣的遠(yuǎn)風(fēng)送來清脆動人的早禱的鐘聲;鐵路高頭,一群神氣儼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這種種都顯得那么新鮮,引起安多納德姊弟的注意。他們好似兩株枯萎的樹,飲著天上的甘露愉快極了。

然后是清晨,到了應(yīng)當(dāng)換車的瑞士關(guān)卡。平坦的田里只有一個小小的車站,大家因?yàn)橐灰箾]睡,覺得有點(diǎn)兒惡心,清晨潮濕的空氣又使人微微顫抖。四下里靜悄悄地,天色清明,周圍那些草原的氣息沖進(jìn)你的嘴巴,沾著你的舌頭,沿著你的喉嚨,像一條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擺著一張桌子,大家站在那兒喝一杯提神的熱咖啡,摻著帶酪的牛乳,還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們搭上瑞士的火車,看了車上不同的設(shè)備高興得像兒童一樣??墒前捕嗉{德累極了!她對于這種時時刻刻的不舒服覺得莫名其妙。為什么看到了這些多美多有趣的東西而并不怎么高興呢?和兄弟做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為將來的生活操心,只顧欣賞她心愛的自然界:不是她多少年來夢想的嗎?現(xiàn)在她是怎么回事呢?她埋怨自己,勉強(qiáng)教自己欣賞一切,看著兄弟天真的快樂強(qiáng)作歡容……

他們在土恩停下,預(yù)備第二天換車到山里去??墒窃诼灭^里,安多納德晚上忽然發(fā)了高度的寒熱,又是嘔吐,又是頭疼。奧里維慌了,心神不定的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請醫(yī)生——又是一筆意想不到的支出,對他們微薄的資源大有影響。醫(yī)生認(rèn)為暫時并不怎么嚴(yán)重,不過是極度的勞頓,身體太虧了一點(diǎn)。繼續(xù)上路是不可能了。醫(yī)生要安多納德整天躺在床上,并且說他們也許要在土恩多待一些日子。他們雖然難過,幸而事情沒有意料中的嚴(yán)重,也就很安慰了??墒抢线h(yuǎn)地跑來,關(guān)在簡陋的旅館里,臥房給太陽曬得像暖室一般,畢竟是夠痛苦的。安多納德勸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館外邊走了一程,看見阿爾河的綠波,遠(yuǎn)遠(yuǎn)地天邊又有白色的山峰在云端浮動,快活極了;但這快樂,他一個人沒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動地把見到的風(fēng)景告訴她;她奇怪他回來這么早,勸他再出去,他卻像以前從夏德萊音樂會回來的時候一樣的說:

“不,不,那太美了,我一個人看了心里會難受的……”

這種心緒是一向有的:他們知道,不跟對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個完全的人,但聽到對方把這意思說出來總是怪舒服的,這句溫柔地話給安多納德的影響比什么藥都靈驗(yàn)。她微微笑著,又喜悅,又困倦。——很舒暢的睡了一夜,她決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醫(yī)生,免得他勸阻。清新的空氣和一同玩賞美景的快樂,居然使他們不致為了這個魯莽的行動再付代價。兩人平安無事地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個小村,在什皮茲附近,臨著土恩湖。

他們在一家小旅館里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納德沒有再發(fā)燒,可是身體始終不硬朗。她只覺得腦袋沉甸甸地支持不住,時時刻刻的不舒服。奧里維常常問到她的健康,只希望她的臉色不要那么蒼白。可是他對著美麗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地把不愉快地思想撩在一邊,所以聽到她說身體很好,就很愿意信以為真——雖然明知道事實(shí)并不如此。另一方面,她對于兄弟的快樂、清新的空氣,尤其是對于休息,深深地感到快慰。經(jīng)過了多少艱苦的年頭而終于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地事嗎?

奧里維想把她拉著一同去散步,她心里也很高興和他一塊兒去,可是好幾次,她勇敢地走了二十分鐘,不得不停下,氣透不過來了,心要停止跳動了。于是他只能自個兒向前——雖然是并不辛苦的攀緣,她已經(jīng)忐忑不安,直要他回來了才放心?;蛘邇扇顺鋈ルS便遛遛:她抓著他的胳膊,邁著細(xì)步,談著話;他尤其多嘴,一邊笑,一邊講他將來的計(jì)劃,說著傻話。走在半山腰,臨著山谷,他們遙望白云倒映在靜止不動的湖里,三三兩兩的小艇在那里漂浮,仿佛氽在池塘上的小蟲;他們呼吸著溫和地空氣,聽著遠(yuǎn)風(fēng)送來一陣又一陣的牛羊頸上的鈴聲,帶著干草與樹脂的香味。兩人一同夢想著過去,將來,和他們覺得所有的夢里頭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現(xiàn)在。有時,安多納德不由自主地感染了兄弟那種小孩子般的興致:跟他追著玩兒,撲在草里打滾。有一天他居然看到她像從前一樣的笑了,他們小時候那種女孩子的憨笑,無愁無慮的,像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沒聽見過的笑聲。

但更多的時候,奧里維忍不住要去做長途的遠(yuǎn)足。過后他心里難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時間和姊姊做親密的談話。便是在旅館里,他也往往把她一個人丟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奧里維先是不去交際,可是慢慢地受著他們吸引,終于加入了他們的團(tuán)體。他素來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認(rèn)得一般中學(xué)里鄙俗的同學(xué)和他們的情婦,使他厭惡。一旦處在年紀(jì)相仿,又有教養(yǎng),又可愛,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間,他覺得非常痛快。雖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顆多情的、貞潔而又肉感的心,看著女性眼里那朵小小的火焰著迷。而他本人盡管那么羞怯,也很能討人喜歡。因?yàn)樾枰獝廴思?,被人家愛,他無意中就有了一種青春的嫵媚,自然而然有些親切的說話、舉動和體貼的表現(xiàn),唯其笨拙才顯得格外動人。他天生富于同情心。雖是孤獨(dú)生活養(yǎng)成了他譏諷的精神,容易看到人們的鄙俗與缺陷而覺得厭惡——但跟那些人當(dāng)面碰到了,他只看見他們的眼睛,從眼睛里看出一個有一天會死的生靈,像他一樣只有一次生命,而也像他一樣不久就要喪失生命的。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對它感到一種溫情,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去難為它。不管心里怎么樣,他總覺得非跟對方和和氣氣不可。他是懦弱的,所以天生是討一般人喜歡的;他們對于所有的缺陷,甚至所有的美德,都能原諒——只除了一件:就是為一切德行之本的力。

安多納德可不加入這個青年人的集團(tuán),她的體力、她的疲乏,表面上沒有原因的精神的頹喪,使她癱下去了。經(jīng)過了那么多年的操心與勞苦,她被折磨得身心交瘁;姊弟的角色顛倒了:如今她覺得跟社會、跟一切,都離得很遠(yuǎn)了!……她不能再回到社會里去:所有那些談話,那些喧鬧,那些歡笑,大家所關(guān)切的那些小事,都使她厭煩、疲倦,甚至氣惱,她恨自己這種心情,很想學(xué)著別的姑娘們的樣,對她們所關(guān)切的也關(guān)切,對她們所笑的也笑……可是辦不到了!她的心給揪緊了,仿佛已經(jīng)死了。晚上她守在屋里,往往連燈也不點(diǎn),在暗中坐著;奧里維卻在樓下客廳里,搞他那些已經(jīng)習(xí)慣的談情說愛的玩意兒。安多納德直要聽見他上樓,聽見他和女友們笑著,絮聒著,在她們的房門口戀戀不舍地,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再會的時候,她才會從迷惘的境界中醒來;那時,她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微微笑著,起來捻開了電燈。兄弟的笑聲使她精神振作了。

秋深了,太陽暗淡了,自然界萎謝了:在十月的云霧之下,顏色慢慢地褪了;高峰上已經(jīng)蓋了初雪,平原上已經(jīng)罩了濃霧。游客動身了,先是一個一個的,隨后是成群結(jié)隊(duì)的。而看見朋友們走——即使是不相干的,又是多么凄涼,尤其是眼看恬靜而甘美的夏天,那些在人生中好比水草般的時光消失的時候,令人格外傷悲。姊弟倆在一個陰沉的秋日,沿著山,往樹林里做最后一次的散步。他們不出一聲,黯然神往地幻想著,瑟縮地偎依著,裹著衣領(lǐng)翻起的大氅,互相緊握著手指。潮濕的樹林緘默無聲,仿佛在悄悄地哭。林木深處,一頭孤單的鳥溫和地怯生生地叫著,它也覺得冬天快來了。輕綃似的霧里,遠(yuǎn)遠(yuǎn)傳來羊群的鈴聲,嗚嗚咽咽的,好像從他們的心靈深處發(fā)出來的……

他們回到巴黎,都很傷感,安多納德的身體始終沒復(fù)原。

那時得置備奧里維帶到學(xué)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納德為此花掉了最后一筆積蓄,甚至還偷偷地賣去幾件首飾。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將來他不是會還她的嗎?——何況他現(xiàn)在進(jìn)了學(xué)校,她自己用不著花什么錢了!……她不讓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后的情形:一邊縫著被服,一邊把她對兄弟的熱情全部灌注在這個工作里頭;同時她也預(yù)感到,這或許是她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分別以前的幾天,他們形影不離,唯恐虛度了一分一秒。最后一天晚上,他們睡得很遲,對著爐火,安多納德坐在家中獨(dú)一無二的安樂椅里,奧里維坐在她膝旁一張矮凳上,拿出他素來被寵慣的大孩子模樣,惹人憐愛。對于將要開始的新生活,他覺得有些擔(dān)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納德想到他們的親密從此完了,駭然自問將來怎么辦。他似乎有心加強(qiáng)她的苦悶似的,這最后一晚的一舉一動都比平時更溫柔:他天真地撒嬌,像一個快要出門的人把自己的優(yōu)點(diǎn)與可愛的地方通通拿了出來。他坐在鋼琴前面,久久不已地彈著她在莫扎特與格魯克的作品中最喜愛的篇章——那種纏綿悱惻、惆悵而高遠(yuǎn)的意境,正是他們過去生涯的縮影。

分別的時間到了,安多納德把奧里維送到校門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獨(dú)了。但這一回和以前上德國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離別與相會是可以由她做主的,只要她覺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來。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長久的離別,終身的離別??墒撬敲锤挥谀感?,初期只念念不忘地想著弟弟而沒想到自己,想著他剛開始過著那么不同的新生活,受著老同學(xué)的欺侮,還有那些瑣碎的煩惱,雖是無足重輕,但一個獨(dú)居僻處而慣于為所愛的人擔(dān)憂的人,特別會加以夸大。這種操心至少使她暫時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經(jīng)想著明天上會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個半小時了。臨時她早到了一刻鐘。他對她很親熱,但一心一意地關(guān)切著他所見的新東西,覺得非常有趣。以后的幾天,她始終抱著關(guān)切與溫柔地心去看他;可是兩人對這半小時會晤的反應(yīng),顯而易見的不同起來。為她,那簡直是她整個的生命。他當(dāng)然很溫柔地愛著安多納德,卻不能只想著她。有兩三次,他到會客室來遲了一些。有一天她問他在學(xué)校里可厭煩,他竟回答說不。這些小事都像小刀一般扎著安多納德的心。——她埋怨自己這種態(tài)度,認(rèn)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沒有旁的目標(biāo)的話,不但是荒唐,簡直是不好的,違反自然的。是的,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么相干?十年來她把整個的生命給了弟弟,到了今日還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喪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標(biāo),她便一無所有了。

她拿出勇氣來想做些事,看看書,弄弄音樂,讀些心愛的文章……天哪!沒有了他,莎士比亞、貝多芬,顯得多空虛!是的,那當(dāng)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個人不能用所愛者的眼睛去看,美麗的東西有什么意思?美,甚至于歡樂,有什么意思,倘使不能在另一顆心中去體味它們的話?

要是身體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締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個目的。但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F(xiàn)在到了用不著咬緊牙關(guān)撐持到底的時候,意志渙散了……她倒下來了。在她身上醞釀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壓在那兒的疾病,從此抬頭了。

孤零零地待在家里,她不勝悲苦地消磨著她的黃昏,沒有氣力把熄滅的爐火重新燃起,也沒有氣力上床睡覺,直坐到半夜,迷迷糊糊地,沉思遐想,打著寒戰(zhàn)。她溫著過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與破滅的幻象老是分不開;她那么沉痛地想著沒有愛情的、虛度了的青春。那是一種曖昧的、自己不承認(rèn)的痛苦……一個孩子在街上笑,一會兒又在下一層樓上搖搖晃晃的學(xué)步,小腳一步步都踩在她心上!……有些疑慮,有些邪念,盤踞在她的心頭;這個自私的,享樂的都市的氣息,把她病弱的靈魂感染了。她壓制著自己的遺憾,覺得自己的欲念可恥,不懂這些苦惱從何而來,以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蓱z地小奧菲利婭受著神秘的煩悶?zāi)ノg,非常厭惡的覺得從她的心靈隱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狂野的、亂人心意的氣息。她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職都辭掉了。她這個慣于早起的人有時竟睡到中午:起身與睡覺都沒意義了;同時很少飲食,甚至于不飲不食。只有兄弟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強(qiáng)裝得跟從前一樣。

他什么都沒覺察,因?yàn)閷π律钐信d趣了,無心再觀察姊姊。他正到了青年的某一個時期,對人不容易傾心相與,對于從前感動過而將來還要為之騷動的事非常冷淡。成年人對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歲的青年有更新鮮的印象、更天真的體驗(yàn)。所以有人說年輕人的心并不年輕,感覺也并不銳敏。那往往是錯誤的,他們的冷淡并非因?yàn)楦杏X遲鈍,而是因?yàn)樗麄兊男谋粺崆椤⒁靶?、欲念和某些?zhí)著的念頭淹沒了。趕到肉體衰老之后,對人生無所期待的時候,無拘無束的感情才恢復(fù)它們的地位,而像小孩子一樣的眼淚也會重新流出來。奧里維心中想著無數(shù)的小事情,尤其是一種荒唐的單相思纏著他——那是他永遠(yuǎn)有的,使他對旁的事一概視若無睹,或者淡然置之。安多納德不知道他的心理變化,只看見他跟自己日漸疏遠(yuǎn)。那也不完全是奧里維的錯,有時他回家來,想到要看見她、跟她談話而很高興,可是一進(jìn)門會立刻變得冷冰冰的。姊姊那種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熱,過分的殷勤,過分的關(guān)切,使他苦悶得馬上放棄了吐露衷曲的意思,甚至以為安多納德失了常態(tài),她往常用來對付他的知情識趣的態(tài)度完全沒有了。但他并不加以深思,對她的問話,只直截了當(dāng)?shù)幕卮鹨粋€是或否。她愈想逗他說話,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地話得罪她,于是她也很難堪的緘默了。一天過去了,虛度了——他才跨出家門踏上回校的路,就后悔自己的行動。夜里他想到使姊姊難過,不由得自怨自艾;有時一到學(xué)校就寫一封熱烈的信給她——但第二天早上重新念一遍,又把它撕掉了。安多納德一點(diǎn)不知道這等情形,只以為他不愛她了。

她還有——即使不能說是最后一次的快樂,至少是青年的感情最后一次的激動,使她的心又蘇醒過來,使愛的力量與對幸福的希望又無可奈何地奮發(fā)了一下,并且那也是荒唐的,和她安靜地性格相反的。要不是在心煩意亂,大病前期的興奮過度與迷蒙的狀態(tài)中,她絕不會有這種情形。

她和兄弟在夏德萊戲院聽音樂,他因?yàn)樵谝环菪‰s志上擔(dān)任音樂批評,可以比當(dāng)年坐著好一些的位置,但周圍的群眾倒反可厭。他們靠近臺邊,坐在兩只彈簧凳上[16]。那天有克里斯朵夫·克拉夫脫出場演奏,他們并不認(rèn)識這位德國音樂家。但他一出臺,她心里的血馬上沸騰起來。雖然她困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可是已經(jīng)認(rèn)出了她在德國受難時代的朋友。她從來沒跟兄弟提過,便是她自己也不大想起:那時以后,她全部的思想都給生活問題占據(jù)了。并且她是個極有理性的法國女子,不愿意承認(rèn)那種沒有來由而又沒有前途的感情。她心中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區(qū)域,藏著許多自己羞于見到的情愫;她明知有這些東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視,因?yàn)閷τ诓皇芾碇潜O(jiān)督的那個生命感到說不出的恐怖。

等到心情稍定的時候,她借著弟弟的手眼鏡瞧了瞧克里斯朵夫,看到他站在指揮臺上的側(cè)影,認(rèn)出他那副暴烈與孤僻的神氣。他穿著一套極不相稱身的舊衣服?!捕嗉{德一聲不出,渾身冰冷,眼看克里斯朵夫在這個可嘆的音樂會里受著群眾的侮辱。大家原來就不歡迎德國藝術(shù)家,此刻又覺得他的音樂非常沉悶。[17]在一闋似乎太長的交響樂之后,他又出場彈幾個鋼琴曲子;群眾的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顯然表示不大愿意再見他。他開始演奏了,好不厭煩的群眾無可奈何地聽著;最高一層的樓廳上有兩個聽眾高聲說著些很不客氣地話,使場子里的人聽了直樂。不料克里斯朵夫突然停下來,拿出像野孩子一樣傲慢不遜的態(tài)度,用一只手彈著瑪勃洛打仗去了的調(diào)子,站起來對群眾說:“這才配你們的胃口!”

群眾對于音樂家的用意先還不大明白,遲疑了一會兒,然后鬧哄起來,有的噓著,有的嚷著:“道歉呀!非道歉不可!”人們氣得滿面通紅,緊張得不得了,自以為真的憤慨了,那也許是事實(shí);但更近于事實(shí)的是他們很高興趁此機(jī)會放肆一下,大鬧一陣,好似上了兩小時課以后的中學(xué)生一樣。

安多納德沒力氣動彈,似乎嚇壞了,手指抽搐,把一只手套捻來捻去。從交響樂的最初幾個音符起,她已經(jīng)料到可能出事,覺得群眾潛伏的惡意慢慢地在擴(kuò)大,也看透克里斯朵夫的心情,斷定他等不到完場就要發(fā)作的。她等著,越來越苦悶,恨不得去阻止他;但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簡直和預(yù)料的一模一樣,因此她受的打擊跟受著宿命的打擊沒有分別,仿佛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她眼睛盯著克里斯朵夫,克里斯朵夫憤憤然瞪著呵斥他的群眾,一剎那間他們的目光碰上了??死锼苟浞虻难劬σ苍S在一剎那間把她認(rèn)出了,可在當(dāng)時狂亂的情緒中,他的頭腦并沒認(rèn)出來——他早已把她忘了,接著他在大眾的噓斥聲中不見了。

她想叫喊,想說話,可是像做著噩夢一般沒法開口。等到看見勇敢的小兄弟,并沒發(fā)覺她情緒激動而也在身旁分擔(dān)著她的悲痛與憤慨,她才松了一口氣。奧里維極有音樂天分,也有他自己的口味,決不受人拘束;只要愛好一件東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愛的。聽了克里斯朵夫的交響樂開頭的幾拍子,他就感覺到有些偉大的,生平從未遇到過的氣息。他很熱烈的,聲音很低的自言自語:“啊,多美??!多美!……”

姊姊聽了,不知不覺地靠著他的身子,心里非常感激。交響樂奏完以后,他狂熱的鼓掌,對群眾的冷淡與譏諷表示抗議。等到全場騷亂的時候,他更氣壞了:這膽怯的孩子居然站起身來,嚷著說克里斯朵夫是對的,他責(zé)問那些噓斥的人,竟想跑過去跟他們打架。他的聲音給場中的喧鬧淹沒了,人家用粗話罵他,說他混蛋。安多納德眼見反抗是白費(fèi)的,便抓著他的手臂,說:“住嘴,住嘴!”

他無可奈何地坐下,繼續(xù)咆哮道:“丟人,丟人!這些該死的家伙!”

她一聲不出,難受極了;他以為她對那音樂無動于衷,便對他說:“安多納德,難道你,你不覺得這個美嗎?”

她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感覺到的。她始終愣在那里,打不起精神來。但樂隊(duì)準(zhǔn)備奏另外一個曲子的時候,她突然站起,恨恨的湊著兄弟的耳朵說:“走吧,我不愿意再看這些人了!”

他們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jǐn)v著手,奧里維興奮地說著話,安多納德一聲不出。

以后的幾天,她獨(dú)自坐在臥室里被某一種感情攪得迷迷糊糊,雖然她避免正視那感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糾纏不清,像血在太陽穴中劇烈地跳動一樣,使她非常難受。

過了一晌,奧里維拿來一冊克里斯朵夫的歌集,剛在一家書鋪里發(fā)現(xiàn)的。她隨便翻開,看到有個曲子上面題著一句德文,“獻(xiàn)給那個受我連累的女子”,下面還寫著年月日。

她很記得那個日子。——心里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奧里維彈給她聽,自己卻走進(jìn)臥房,關(guān)上了門。奧里維對這種新的音樂只覺得滿心歡喜,馬上彈了,沒注意到姊姊的激動。安多納德坐在隔壁,竭力壓著心跳。突然她到衣柜里找出她的小賬簿,查她離開德國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實(shí)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和克里斯朵夫一同看戲的晚上。于是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紅著臉,合著手放在胸部,聽著那心愛的音樂,感激到極點(diǎn)……??!為什么她的頭疼得這樣厲害呢?

因?yàn)殒㈡⒉怀鰜?,奧里維彈完了一曲便走進(jìn)房里,發(fā)現(xiàn)她躺著。他問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說是累了,接著就起來陪他。他們談著,但她對于他的問話并不立刻回答,好似從迷惘中突然驚醒過來。她笑了笑,紅著臉,抱歉地說頭疼得厲害,人有點(diǎn)兒糊涂了。奧里維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后自個兒坐到深夜,在鋼琴前面看著樂譜,并不彈,只隨便捺幾個音,輕輕地,唯恐使鄰居討厭。多半的時候她也不看譜,只是胡思亂想,對于那個憐憫她而憑著神秘的直覺與慈悲窺到她心靈的人,抱著滿腔的感激與溫情。她沒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覺得又快樂又悲哀——悲哀……啊!她的頭疼得多么厲害!

她整夜做著甜美而困人的夢,萬分惆悵。白天,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雖然她頭疼還很劇烈,可是硬要自己有個目的,便到一家百貨公司去買些東西。她根本沒想著她所做的事,只想著克里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認(rèn)。趕到她筋疲力盡,凄愴欲絕地走出來,忽然瞧見克里斯朵夫在前面的人行道上走過。他也同時瞧見了她,她馬上不假思索的向他伸出手去。這一回克里斯朵夫也停住腳步,認(rèn)出了她。他已經(jīng)走下人行道迎著安多納德來了,安多納德也迎著他走過去了??墒莿萑绯庇康娜罕姲阉浦鴶D著,像根草似的,街車的一匹馬滑跌在泥濘的街上,在克里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條堤岸,來往的車輛被阻塞了,成了個難解難分的局面??死锼苟浞虿活櫼磺械剡€想穿過來:不料夾在車馬中間進(jìn)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見安多納德的地方,她已經(jīng)不見了:她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掙扎,覺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阻止她跟克里斯朵夫相會: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辦法?所以她從人堆里擠了出來,不想再回頭走去。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對他說些什么呢,做何舉動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么樣呢?想到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來。一進(jìn)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連脫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氣都沒有。她因?yàn)椴荒芨f話而苦惱,同時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沒有了,身上的病也沒有了,只翻來覆去想著剛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個情形之下又怎么樣。她看見自己向克里斯朵夫伸手,看見克里斯朵夫認(rèn)出了她而顯得高興地樣子,于是她笑了,臉紅了。她獨(dú)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對他又伸著手臂。那簡直是不由自主地:她覺得自己要消滅了,本能地想抓住一個在身旁走過而非常慈悲地望著她的堅(jiān)強(qiáng)的生命。她抱著一腔的溫情與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渾身滾燙地起來點(diǎn)上燈火,拿著紙筆,給克里斯朵夫?qū)懥朔庑拧R皇墙o疾病困住了,這個羞怯而高傲地少女永遠(yuǎn)不會想到寫信給他的。她不知道寫些什么,那時已經(jīng)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說她愛他……寫到半中間,不覺駭然停下,想重新再寫:可是熱情已經(jīng)退下去了,頭里空蕩蕩的,像火一般的發(fā)燒,千辛萬苦也不容易找到詞句;她完全給疲倦壓倒了,又覺得很難為情……這些能有什么用呢?這明明是騙自己,她不會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里斯朵夫的住址……可憐地克里斯朵夫!縱使他知道這些,對她存著一片好心,他又能幫什么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費(fèi)的了。一頭窒息的鳥拼命拍著翅膀,做著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認(rèn)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沒法從麻痹狀態(tài)中掙扎出來。等到她費(fèi)盡氣力,很勇敢地站起身子,已經(jīng)過了半夜。她隨手把信稿夾在架上一冊書里,既沒勇氣把它藏起來,也沒勇氣把它撕掉。隨后她睡了,打著寒戰(zhàn),身子滾熱。謎底揭曉了:她覺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于是她心里只有一片和平恬靜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奧里維從學(xué)?;貋?,發(fā)現(xiàn)安多納德躺在床上,神志有點(diǎn)昏迷。醫(yī)生來了,斷為急性肺病。

最后幾天,安多納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騷動,如今被她把原因找出來了??蓱z地姑娘老是為了近來的心緒暗中羞愧,一發(fā)覺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她負(fù)責(zé),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氣。她還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燒掉某些文件,寫了一封信給拿端太太,懇求她在她……后的最初幾星期——她不敢寫下“死”這個字照顧她的弟弟。

醫(yī)生毫無辦法,病勢太兇險,她的體力又被多年的勞苦磨壞了。

安多納德非常鎮(zhèn)靜,自從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脫了。她把過去所受的磨難一樁一樁的想起來,眼看自己大功告成,親愛的奧里維得救了:她覺得說不出的快樂。她想道:“這是我的成績?!?/p>

但她又責(zé)備自己的驕傲:“單靠我一個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幫我的?!?/p>

于是她感謝上帝允許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夠完成使命。她這時候離開世界固然非常悲傷,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yàn)樗赡茉鐜啄暾偎サ?。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會變得怎么樣呢?——想到這兒,她嘆了口氣,也就存著感激的心隱忍了。

她雖然呼吸艱難,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著的當(dāng)口,有時會像小孩子一般哼幾聲。這時她看人看事都用了樂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奧里維尤其歡喜不盡。她不開口,只動了動嘴唇叫他,要他把頭靠在她枕上:然后四目相對,她默默地、長久地瞧著他。臨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頭緊緊捧在手里,喊著:

“?。W里維!……奧里維!……”

她拿下脖子里的圣牌[18],掛在兄弟頸上。她把奧里維付托給她的懺悔師、醫(yī)生,付托給所有的人。旁人都覺得她從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有時,熱情與信仰的神秘的激動使她陶醉了,忘了肉體的苦楚。悲哀一變而為歡樂——神明的歡樂,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里發(fā)出光輝。她再三說著:“我很快樂……”

她神志漸漸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時間,她扯動著嘴唇,念念有詞。奧里維走到床頭俯在她身上,她還認(rèn)得他,對他有氣無力地笑著,嘴唇還在那兒哆嗦,眼眶里含著熱淚。人家聽不見她想說的話……可是奧里維像抓住一縷呼吸似的聽到了幾句歌詞,那是他們倆十分喜歡的,她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將再來,我的親愛的人兒,我將再來……

接著她又昏迷了……她離開了世界。

平時她不知不覺地感動了許多不認(rèn)識的人,對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她連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這樣。奧里維受到許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問。安多納德的葬禮沒有像她母親的那樣寂寞。奧里維的朋友、同學(xué),她教過書的家庭,以及她不聲不響見過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義氣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憐地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來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當(dāng)天,奧里維就被拿端太太強(qiáng)邀了去,他已經(jīng)痛苦得沒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確只有這個時期才能擔(dān)當(dāng)這樣一件禍?zhǔn)隆挥羞@個時間他才不至于整個兒被失望壓倒。他才開始過一種新生活,處在一個集團(tuán)中間,不由自主地受著大家推動。學(xué)校方面的作業(yè)與操心,求知的熱誠,大大小小的考試,為了生活的奮斗,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獨(dú)起來躲在一邊。為了這一點(diǎn)他大為痛苦;但幸虧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遲幾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盡可能的躲在一邊追念姊姊。他很傷心不能把他們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來:他沒有這筆錢。他希望那些似乎關(guān)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東西的悲哀??墒菦]有一個人懂得,他借了一點(diǎn)錢,再湊上替人家補(bǔ)習(xí)的學(xué)費(fèi),租了一個頂樓,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來: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個房間作為一個紀(jì)念她的圣地,逢到精神頹喪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兒。他的同學(xué)以為他有什么外遇。其實(shí)他在這里待上幾小時,想著她,手捧著腦袋:他只有她一張小小的照片,還是他們倆小時候一同拍的。他對著照片說著,哭著……她到哪兒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海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著何等的熱誠、何等快樂的心去尋訪她,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幾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夠遇到她……可是毫無辦法。他多孤獨(dú)!現(xiàn)在沒有了她的愛,沒有了她的指導(dǎo)與安慰,他對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誰要在世界上遇到過一次友愛的心,體會過肝膽相照的境界,就是嘗到了天上人間的歡樂——終身都要為之苦惱的歡樂……

對于一般懦弱而溫柔地靈魂,最不幸的莫如嘗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喪失了一個心愛的人固然悲痛,但還不及以后生機(jī)衰退的時候那么殘酷。奧里維正在青年時期,雖然天性悲觀,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納德臨死之際把一部分的靈魂移交給兄弟了,他相信是這樣。他雖不像姊姊那樣有信仰,卻也隱隱然相信姊姊并沒完全死,而是像她所說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列塔尼一帶有種信仰,說夭折的青年并不死:他們繼續(xù)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飄浮,直到應(yīng)享的天年終了的時候?!@樣,安多納德仿佛繼續(xù)在奧里維身旁長大。

他把她的紙張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么都燒了,而且她不是一個喜歡記錄內(nèi)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會臉紅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記簿,記著一些別人沒法懂得的事——不加說明的寫了些日子,紀(jì)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瑣碎的事兒,那是她用不著寫下細(xì)節(jié)就能全部想起來的。所有這些日子幾乎都跟奧里維的生活有關(guān)。她也保存著他寫給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沒有那么細(xì)心:她寫給他的差不多全部給丟了,他要那些信干什么呢?他以為姊姊是永遠(yuǎn)在身邊的,溫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絕的,永遠(yuǎn)可以浸潤他的嘴唇與心,他當(dāng)初毫無遠(yuǎn)見的浪費(fèi)了他所得到的愛,現(xiàn)在卻恨不得把它一點(diǎn)一滴的儲藏起來……他隨便翻著安多納德的一冊詩集,忽然看到一張破紙上有幾個鉛筆字:“奧里維,親愛的奧里維!……”他看了差點(diǎn)兒暈倒。他號啕大哭,拼命吻著那張不可見的,在墳?zāi)怪泻退f話的嘴巴。——從那天起,他把她所有的書都打開來,一頁一頁的找她有沒有留下別的心腹話。他發(fā)現(xiàn)了她寫給克里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在她心里的略具雛形的羅曼史;他第一次窺見他從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活,把她騷亂不寧的最后幾天,被兄弟遺棄而向著不相識的朋友伸手乞援的心情,完全體驗(yàn)到了。她從來沒和他說見過克里斯朵夫。他從信稿上才發(fā)覺他們以前在德國碰過面,克里斯朵夫曾經(jīng)對姊姊很好,詳細(xì)情形當(dāng)然無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納德至死沒表白的感情是在那時發(fā)動的。

奧里維早已為了克里斯朵夫的音樂而喜歡克里斯朵夫,這一下對他更是說不出的愛好。她是愛過他的;奧里維覺得自己愛克里斯朵夫其實(shí)還是愛的她。他想盡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蹤跡??死锼苟浞蚪?jīng)過了那次失敗,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見了;他退出了社會,誰也不注意他。過了幾個月,奧里維偶然在街上遇見克里斯朵夫,正是大病初愈以后,毫無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沒勇氣上前招呼,只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寫信給他,又下不了決心。寫什么好呢?奧里維不是單獨(dú)一個人,精神上還有安多納德和他在一起,她的愛情,她的貞潔的觀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愛過克里斯朵夫,他就臉紅,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納德。另一方面,他的確想和他談?wù)勊氖?。——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給堵住了。

他設(shè)法要跟克里斯朵夫見面,凡是他認(rèn)為克里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熱烈的希望跟他親近??墒且灰娒妫侄闫饋恚直凰l(fā)現(xiàn)了。

最后,他們共同參與一個朋友家的夜會,克里斯朵夫終于留神到他了。奧里維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只顧望著他。那天晚上,安多納德一定是和奧里維在一起:因?yàn)榭死锼苟浞蛟趭W里維眼中看見了她,而且也的確是這個突然浮現(xiàn)的形象使克里斯朵夫穿過客廳,向陌生的年輕的使者走過去,去接受那幸福死者的又凄涼又溫柔地敬意。

韓三千 兔子壓倒窩邊草(改編?。邯?dú)家童話) 答案 凌皓秦雨欣絕地戰(zhàn)龍 穿越魔皇武尊 別對我克制 龍騰九天 宋朝鄉(xiāng)下人的進(jìn)城生活 千秋 魔種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