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個大晴天。
小談館仍然開門迎客,只是這天里里外外是被洗刷一新,紅燈籠在門口高高掛起,春聯工整地貼上,就連進門處都放了一株開得茂盛的臘梅,上面掛滿了恭喜發財的紅包。
一派過年的喜慶。
談語冰一大早就忙進忙出,到了午間才歇下來。
她滿意地欣賞著一上午的勞動成果,獨自泡了一壺茶坐下,靜下來刷手機,想起那天夏從說的話。
點進他的微信,聊天記錄還停留在那天收紅包的界面,這兩天他們沒有聊過。
思慮再三她還是刪掉了自己打出來的,放下手機她瞇眼在桌上打起了盹。
午間的團年飯吃得稍微隨意了一些,一大桌子伙計和他們一起,熱鬧過后談語冰有些心不在焉,隔幾分鐘刷刷手機,微信很安靜。
她腦中不時劃過一個念頭:他今天去哪里吃年夜飯?
這個念頭直到晚上的年夜飯吃完還在她腦中轉來轉去。
小談館關門打烊,一年的辛苦都告終,來年或者不一樣,或者只是今天的延續,沒什么不一樣。
談家一家三口坐在客廳,電視里也是一片喜慶,談語冰盯著電視卻壓根不知道那個穿著紅色大衣的女人在說什么。
莫容容的電話解救了她。
“出來啊,在安州橋。”
談語冰聽完就沖出了門,林女士無奈地嘆口氣。
安州河上的安州橋在白石鎮的北邊,逢年過節沿河兩側有花市,或者燈會,還有人喜歡在這里點燈,放生。
談語冰到的時候這里已經擠滿了人。
大多是年輕人,河兩側有各種小攤,孔明燈,花燈,各種精巧手工,玩具……
莫容容正在一個賣孔明燈的小攤上和人討價還價。
“五塊錢兩個吧?”
她這價殺得有點多,直接對半砍了,攤主是個平頭青年,嗤了一聲就不說話了,轉頭對著剛剛來的談語冰說:“美女,買孔明燈,五塊錢一盞。”
談語冰指了指莫容容,笑著說:“五塊錢兩個?”
平頭青年拉下臉,激動溢于言表:“你看看我這個做工,看看我這個用料!”
談語冰:“要不六塊兩個?”
莫容容猛朝她使眼色,她沒接收到,那平頭男已經說:“給你們了。”
兩個孔明燈已經遞到她們面前。
“我再拿兩個。”一道低沉悅耳的男聲響起。
談語冰提著孔明燈的手一頓,回頭看就是夏從。
夏從微微頷首,遞過去錢:“她們的一起算吧。”
平頭男自然高興地又遞過來兩盞孔明燈。
三人提著孔明燈走出半米了,莫容容還在說:“你看你一心軟就多花了幾塊錢啊。”
“過年呢,人家也不容易。”夏從接過話來。
談語冰側頭看了一眼他,夏從也正看過來,兩人相視一笑。
莫容容全看在眼里,調侃地說:“哎呀,我怎么覺得我這個燈特別亮啊!”
談語冰沒反應過來:“燈都還沒點呢!”
“哦。”莫容容怪笑。
夏從風輕云淡地走在前面,似乎沒聽到她們的話。
從一堆人來擠出來到河邊,他們找到一塊空地席地而坐。
莫容容興奮地說:“要放燈了呀!”
“我給你們點。”
夏從拿出打火機蹲下來,啪一聲,小火苗竄出來,在風中撲閃著。
談語冰在他身前提著孔明燈,那跳動著的火苗移動到薄薄的孔明燈內,蠟燭點著了。
紅色的微光透出來,她看向半蹲著拿著打火機的人,清雋疏朗的五官被微光照出淡影,那個黑眼圈尤其明顯了,眼眶還有點紅。
她想他肯定又沒好好睡覺。
“可以松手了。”他看向她,輕聲說。
談語冰松開手,視線跟隨著孔明燈,這燈沒有絲毫停留,從她手里脫開去就找到了飛翔的翅膀。
冉冉上升的孔明燈在空中和其他同伴相遇,似乎還在互相招呼。
他們放完了最后一盞燈。
“你們許了什么愿?”莫容容看著天空問。
談語冰笑了笑:“說出來就不靈了!”
夏從一直看著空中越飄越遠的燈,眉心打了個結。
莫容容和她咬耳朵:“他怎么在這?”
談語冰搖搖頭,莫容容一臉不相信她的表情。
“你們還要吃夜宵嗎?”夏從終于把視線定在她們身上,準確地說是談語冰身上。
“今天夜宵街不開吧?”莫容容攤攤手。
“自己做。”他語出驚人。
莫容容假笑著說:“自己做這種高難度的操作,還是算了。”
“嗯,我忘了說我得回去了,我媽剛剛打電話讓回去守歲……”
她都沒聽到過莫容容電話響過。
談語冰瞪大眼睛看著找這么爛借口離開的人,眼神把她殺了幾百次。
奈何莫容容完全不和她在眼神上廝殺,一個人逃之夭夭。
她回神的時候發現這安州橋邊空曠了很多,尤其是他們站著的這塊地方,感覺就只剩下她和夏從。
河邊的風一吹,她不禁打了個噴嚏。
“走。”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往前推了一下,清冽的氣息在她身后。
“河邊太冷,快回去。”
他看她沒動,繼續說。
談語冰終于嗯了一聲,快步往前走了一段路才想起他說的夜宵。
“你沒吃晚飯?”她停下來看著他。
夏從哼笑一聲:“我不餓。”
“可是今天過年。”談語冰鼻子有點酸,面前的人應該是被人群環繞,在豐盛佳肴中渡過這一年的最后一天。
可是他現在在這個十八線小縣城里空著肚子放孔明燈,還形單影只。
“過年……也沒什么不一樣。”他沉吟片刻低語。
談語冰:“……”他說的沒毛病,過年也就是日歷的一天,有什么不一樣呢?
“但是我肚子真的有點餓了。”他笑出聲。
談語冰嘆息地看著他,心里酸酸脹脹的,不知怎么說他好。
“走吧,你家里能煮東西嗎?”
這個時間點,小縣城開門的店真不多,她也不能帶他回小談館。
“我家里有燒烤爐。”他看著她說。
談語冰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他剛剛說自己做夜宵是來真的。
她完全忽略了他家是那個地方,是她多年不敢踏足的地方。
兩人走到春蕾小區門前時,談語冰的腳步頓住了,在原地愣著。
今天晚上的月亮只有一點微光,夏從回頭看著她。
他幾乎看不清楚她的臉,但是感覺到異常的氣息。
就和上次她給他送外賣的時候一樣。
“語冰,你在害怕?”
夏從直覺地說出口。
談語冰的臉依然隱匿在夜色里,聲音發顫:“沒有啊。”
夏從走過來,低頭對上她躲閃的視線。
“你害怕這里?因為周眾嗎?”
談語冰倏地抬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夜色蒼茫,孤零零的路燈亮在遠處,鞭炮聲此起彼伏,除夕零點的鐘聲快要敲響了。
“我送你回去。”
夏從已經邁步走在前面。
談語冰看著他嶙峋的身影突然改變了主意。
她在后面輕聲說:“我也餓了。”
夏從轉頭,灰色的眸子帶著不可置信。
“你走前面,我跟著。”
談語冰已經轉過身體往小區門口走。
夏從兩步趕上去,嘴角在夜色里彎了彎。
談語冰兩手握拳,邁著小步跟在后面,她只看著路面,眼前唯一的風景是他的腳后跟和黑色褲腿。
不一會就到了樓梯口,她跟著上了五樓。
夏從想回頭看看她,被她制止:“別回頭。”
終于到了門口,她聽到鑰匙和門鎖的碰撞,門開了。
談語冰依然低著頭,看著地面。
“進來。”
夏從站在屋內對她說,聲音很輕,似乎怕驚擾她。
談語冰這才抬頭看向屋內和他。
她有些僵硬地進到屋內,視線掃了一圈,最后停在關著門的洗手間。
夏從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明白她可能又想到當時的情景。
“有水嗎?”她啞聲說。
夏從端著溫水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沙發上坐下了。
“你知道我當時看到他的時候,他還睜著眼睛,他還有呼吸,只是血太多了……”她端著水杯卻不喝,細細碎碎地說。
“噓!”他讓她別再說。
夏從蹲在她跟前,比她坐著的身體還要低一點,抬手摸摸她頭頂,把她手中的水杯壓向她的嘴角。
“先喝水,乖。”他像在哄小孩。
談語冰的嘴角輕抿,溫水浸潤,仿佛一股暖流讓她身體回溫,她眼角淌下水珠。
“我那時候不該不理他的,不該和他生氣,我不該……”
她說得斷斷續續,想起什么說什么,夏從卻完全理解,她的心結不比他少。
“都不重要了,他是個病人,他自己也很痛苦。”他給她遞過去紙巾。
“你知道我今天許的什么愿嗎?”
夏從點了一支煙,兀自說著:“沒有,什么都沒有!我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什么愿望,自從周眾和我媽走了以后,我已經沒有什么想祝福的人了。”
談語冰眼淚止住了,吃驚地問:“什么?”
“他的日記你應該看看。”他別開眼去,進了里面。
這時一串煙花在空中炸開,絢麗奪目,將黝黑的夜空照亮許多。
談語冰呆呆地看著他拿出那本陳舊的日記本。
棕色封皮,已經有點褪色,這么擺著就像一本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