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門外擠出個無所謂的笑，心想還是去看自己兒子吧，踢踏著拖鞋往自己房間走，這會三歲大的小屁孩已經(jīng)睡著了，腦袋歪在一邊，被子被蹬在一旁，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床中間，她在旁邊躺下，輕輕地把被子拉上來，就這么看著孩子的睡顏，小小的呼吸聲響在耳邊如同美妙的鋼琴曲，恍然間老太太的話又回蕩在耳邊，明天小從回來。她預感的暗涌終歸要來了。我一定要保住你該得的，不會讓人搶走。她心里冒出這句話。
    夏從是在第二天中午回到家里，幾年光景夏家的門楣絲毫不褪色，依然是耀目的金色，這是夏云朗生意人得意的眼光，夏從兄弟總覺得這金色晃眼又土豪氣息濃重，每每都低頭路過前門，今天回來他倒是仔細看了眼大門，一圈金色鏤空雕花下面是雙開黃銅大門，一如既往的虛張聲勢，自己在這里生活過十幾年依然沒有覺得這個搭配好看，顯然不是自己眼光有問題，是當初做這個設計的人審美有問題。房齡雖然久了，油漆顏色卻日久彌新，夏從敲門前注意到有兩個穿戴嚴實的小工正在院子里修剪那兩顆槐樹。
    五歲那年他和弟弟跟了一把植樹節(jié)的風，當天和夏云朗請回來的園藝師傅一起移植了槐樹幼苗，那天所有人都因為這兩顆幼苗心情雀躍，夏云朗意氣風發(fā)地摟著笑容溫婉的周眉新，兩個初長成得小少年手拉手站在兩人身前得意得看著鏡頭咧開嘴角，照片收在家庭相冊里顯眼的位置，甚至曾經(jīng)一度被放大掛在客廳墻壁一角，每有客人來訪，看到如此珠聯(lián)璧合的一家人都要夸上三分。如今槐樹長成蒼郁雄姿，照片上的人四去其二，剩下的人都不復當年的模樣。
    他握了握行李箱的拉桿，左手敲門。咚咚咚幾下似敲在了心坎上。
    門應聲而開，一張陌生的中年女人的臉在他眼前晃：“請問你找誰？”
    他愣了下，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自己這個不速之客的身份，正猶豫間，樓梯上一陣風似的刮過來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家伙，兩人隔著中年女人對視著。夏從挪不開眼睛，一句話不說的小人兒約摸三歲，那雙眼睛讓他以為自己放學回家，周眾像往常一樣給他開門高興地叫：哥哥，哥哥，你回來了。
    小孩的眼睛和周眾的一樣，都像極了夏云朗。只是眼睛的顏色都是黑色，只有他和他爸一樣是灰色。
    “你是哥哥嗎？”稚嫩的聲音說話都不太利索
    他無聲挪開目光，心里想我弟弟早就不在了。中年女人還有些狐疑地看著他，背后老太太許是聽到動靜從房間里出來：“小從，趕緊進來呀。唉，小高，你怎么回事，我孫子回家還被攔在外面！”
    老人家過來就要拉夏從的行李箱，他把箱子往身后一藏，順勢撐住了奶奶的手：“奶奶，先進去，我自己來提。”
    祖孫兩也不在客廳呆，徑直往二樓臥室去了。樓下的小孩拉住中年保姆還在問：“阿姨，這個是哥哥？”
    “應該是吧。”才來夏家不久的高阿姨好聲好氣地哄著小孩。
    算起來有四年多沒再回過家的夏從在打開房門的瞬間還是怔愣了一下，所有的陳設都沒變，就象是他從來沒有離開。床頭還擺著他和媽媽弟弟的最后一張合照，高中畢業(yè)典禮他手上還拿著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媽媽笑得眉眼彎彎，周眾滑稽地做了個鬼臉，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人。
    老人的聲音徐徐在耳邊說：“小從，剛剛那個小孩你也看到了吧，是梅清語生得，唉，三歲了，叫凡凡。”
    夏從把行李箱把地上一放也不再理會，一屁股坐到床上，聽到這句話往口袋里摸摸又停了，想起老人家身體不好，還是不要用尼古丁給她添堵了。
    “你也別怪你爸爸，當年他是不對，但是他和梅清語結婚還是在你媽出事后很多年……”
    他打斷了奶奶的話:“誰敢怪他，現(xiàn)在挺好，他們夫唱婦隨，孩子都有了，很圓滿。”
    老人家的無奈寫滿了臉上的每個褶皺，嘴巴蠕動了一下又咻地合上。夏從一抬頭便是奶奶殷切的眼神，他眼睛飄了一下就笑了起來：“奶奶，您就不要再操心他的事情了，我這次回來就是看看您。現(xiàn)在看起來您還是能打死幾頭牦牛……哈哈。”
    “唉，你這孩子，能回來我就開心得很。”
    “我多陪您幾天。”
    “真得？不會騙奶奶吧。”
    “騙您是小狗。”
    “騙小孩啊？”
    “我真得要在這邊呆一段時間，不騙您。”他鄭重其事地說，老人家才放下心。
    當天的晚餐很豐盛，夏云朗這個經(jīng)常不出現(xiàn)在餐桌上的人都破天荒得按點到家。兩父子在門口目光輕輕交錯了幾秒便被跳出來的小鬼夏凡的一聲爸爸沖散了。跟在夏云朗身后的梅清語倒是先聲奪人：“是小從回來了，歡迎回家。”一派女主人的架勢，她抱起腳邊的凡凡指著夏從說：“凡凡，那是你夏從哥哥，有沒有叫人呢？”
    “哥哥不和我說話。”童言童語無心又直接
    女人只是學著小孩的口吻哭喪著臉哄到：“真的呀！我寶寶不開心哥哥不說話是嗎？那你主動去和哥哥說話不就行了嗎？”
    小孩眼睛立刻閃起了星星，從媽媽懷里掙扎出來朝夏從走去：“哥哥，我要和你一起坐。”
    剛剛坐定在餐桌旁的夏從依然沒有什么表情，眼里只有桌上那幾盤冒著熱氣的菜：紅燒鯽魚青紅相見，湯汁粘稠；白灼基圍蝦個個飽滿帶勁；蘿卜牛腩還嘩嘩地往外冒著氣泡熱氣騰騰……顯然這些菜色比身旁的人有趣得多，也有味道得多。
    “哥哥……”小孩不屈不饒地搖著他的手臂
    旁邊梅清語在廚房里進進出出，時不時往兒子這邊瞟上一眼，最終看到夏從把小孩從地上抱到餐椅上，依然是張撲克臉，一丁點笑意都吝嗇給出來。
    從樓上下來的夏云朗也看到了，他見慣了兒子的撲克臉，不以為意地到餐桌就座。
    “你們都回來了啊……云朗，今天回來得還挺早。”老太太這時候才從臥室出來，眉開眼笑地坐到夏從身邊。
    男人還沒有說話，梅清語就夸開了：“媽，您今天氣色可真好。”
    “我哪天氣色不好。”
    這釘子不硬，軟得也讓人有點肉疼。女人的笑浮在臉上，一滴水就能沖刷掉。
    夏云朗這才開口道：“媽，您身體好我們就放心。明天預約了去醫(yī)院做檢查，我讓司機陪你去。”
    “不用司機了，我陪奶奶去。”這是四年他對自己父親當面說得第一句話，頭也沒抬。
    “也行。”
    老太太左一眼，右一眼，看兩人面對面坐著，兀自低頭說話，連個眼神都不給對方，心里默默嘆氣，這經(jīng)年的父子隔閡真是山高水闊，她想搭座橋，都不知道從哪里搭起。
    餐桌上剩下得只有此起彼伏地碗筷碰撞聲，一桌的美味佳肴被安靜地稀釋和分解。小孩在餐椅上偶然說幾聲我要吃這個，我不要吃那個。
    夏從心想，這個房子，這個餐廳，倒還是一如既往，吃飯都沒幾聲熱鬧發(fā)出。
    老太太晚上吃得少，放下碗筷才開口說：“小從，你昨天和我說要陪我住些日子是嗎？”
    這話讓旁邊兩人都側目，女人往自己小孩碗里夾菜的手頓了一下，男人看向對面的兒子。
    “是啊。”
    “你別忽悠我，到底會呆多久？”
    “下半年都會在家里，偶爾會出個差。”
    老太太眼睛放光：“那敢情好，好久都沒在家里過年了，今年你得陪奶奶過年。”
    “行。”他放下筷子，正準備上樓。
    “等一下去我書房。”身后是父親的聲音，依然是清亮明朗，還帶著點威嚴。
    他回過頭望著父親：“什么事？”
    “等會再說吧。”
    兩人的視線焦灼在一起，只是沒有火花，這是一對吵架都沒有聲音的父子。兒子敗下陣來，點頭說：“晚點過去。”
    回到房間，他隨手關上門，隔絕了一切視線。這個房間一丁點沒有變，只有床上鋪著全新的床單是他不熟悉得，幾年未回來他又覺著包裹著這房間的每一絲空氣都陌生了，或者因為這整棟房子換了女主人。
    周眉新住這房子的時間并不長，仔細算起來不過五年多，梅清語正式住進夏家不過三年，可她登堂入室的時間可不短。一想到這里，夏從心里笑了聲，到底女人這么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第一次見到女人也是在這里，不過十歲的小少年站在門后已經(jīng)身高腿長，門前的卡車一個箱子疊著一個，像是在推積木，媽媽站在卡車旁指揮挪騰，周眾時不時理一下自己的那一堆書和玩具，不聲不響地站著。
    梅清語就是這么語笑嫣然地拿著一疊文件過來交給周眉新。
    夏從在門后看得仔細，周眉新自始至終都是蹙著眉，只是看梅清語的時候換成了面無表情，收下文件也沒看隨手扔在卡車座位上。剛剛二十出頭的大學生小妹卻也不惱，絲毫不覺難堪，卻轉身看著夏家別墅。那個眼神夏從現(xiàn)在還記得，此刻才理解叫志在必得。她成功了。
    他又摸出了打火機，在窗臺前啪啦啪啦地打著，小火光跳上跳下，嘴里的煙卻怎么也不點著。拿上手機他下樓坐到了槐樹前，白煙終于開始冒出，他猛吸一口濃煙直往咽喉里竄過去。每次在這顆槐樹下抽煙總是酣暢淋漓，抽煙也念舊嗎？他想。
    抽完這支神仙煙，夏從開始劃拉手機，一個月看一次微信的人現(xiàn)在就扒拉著微信朋友圈，刷到一條朋友圈更新，來自談語冰。
    夜跑歸來，打籃球的場子還未散，真是精力充沛的一群人。還配上了一幅月色下的剪影圖，頗有意境。
    他手滑就點了個贊，處女贊就這么送出去了。點完他又想撤回來，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撤回來這種事情不太好看，作罷。
    頃刻間，談語冰卻又收到了一條信息：“我回家見到我奶奶，她身體看上去還好。”發(fā)消息的人正是剛剛給她點贊的夏從。
    她有些詫異，過了幾分鐘才回：“那就好，希望她老人家身體好。”
    一個“嗯”字終結了簡短的對話，再一次證實夏從是聊微信不超過三句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