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傍晚,紀元搭地鐵,換公交,折騰兩個多小時,到了郊區一個職校改成的臨時考點。
她認了路,晚上在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設好鬧鐘,早早上床睡了。
凌晨五點就醒了,睡不回去。
她習慣自己安排自己,卻也很期待考試有人做后盾。
這天上午的考試,八點半開始,紀元做題很趕,也不檢查,提前半小時出來了。
她匆匆往校門走,遠遠看校門口沒人,心想他也許在車里等她。
她走到靠近校門那一排停車位,沒有他的車子。
紀元稍微安靜下來,為什么像個十幾歲的人一樣天真。
對人產生期待,是很壞的習慣呀。
她將手上的準考證塞進背包,打算過天橋,到馬路對面坐車回家。
誰知道走到拐角,一家小賣部的遮陽傘下,李茂正坐在那兒喝椰子水。
他穿一件白襯衫,休閑褲子,表情怡然自得,搞得像在海邊度假一樣。
紀元笑了,走過去。
李茂看見她,問:“怎么提前出來了?”
她不肯說實話。
“提前交卷,要么都會,要么都不會,紀元你是哪一種?”
他的口吻像個監考官。
紀元哪一種都不是,但書看過了,練習也做過了,不及格就不考了。
她厭煩考試,有點賭氣。
李茂忽然笑了,說:“應該是都會做,我得獎勵你。”
“獎勵什么?”紀元站在他身邊。
李茂遞了一個長條盒子給她。
紀元打開看,是一只鋼筆。
現在居然還有人送鋼筆,她也有點詫異。
李茂問:“喜歡么?”
鋼筆是玳瑁外殼,應該值錢,紀元很識相地點頭。
李茂給她留了一罐進口椰子水,藍色包裝,印著綠色椰子樹,說:“這邊陽光好,空氣也好。”
紀元坐下了,問:“你出門自帶飲料的?”
李茂笑著說:“小賣部老板批發了一箱給寶貝孫子喝的,只肯賣兩罐給我。”
紀元笑了。
兩個人坐在遮陽傘下,悠閑地喝著椰子水,將近中午的陽光,照在對面的藍色牽牛花上,泛著很淡的光華。
紀元忍不住又打開盒子,仔細看鋼筆的樣式。
李茂則在看她。
她的頭發扎起來短短的,像兔子尾巴,耳際戴著小小一圈金屬耳環,顯得有些輕快不羈,她生得那樣清秀,膚色白皙,整個人散發著柔美的氣息,光彩照人。
想來,他沒見她動過氣,像是不輕易為難別人,也不輕易為難自己。
李茂故意說:“這是我最喜歡的鋼筆。”
紀元抬起頭,眼神有點詫異,剛要說點什么,一團陰影撲在遮陽傘上,抓不牢,凄厲一聲,朝她懷里摔。
只是轉眼的事,紀元的手臂被抓了幾爪子,火辣辣疼了起來。
一只灰撲撲的大貓撲騰著,從她懷里掙脫出去,瞬間落了地,箭一般,躥進了對面的牽牛花叢。
李茂連忙站起身來,察看她手上的傷口,說:“帶你去打疫苗。”
她沒有反對,跟著他去附近的醫院。
門診排隊,掛號,看醫生。
李茂交完費用回來,護士正給紀元打針。
紀元目不轉睛盯著針頭扎進靜脈血管,莊重得像一場儀式。
他忽然覺得喜感,心情放松一點。
護士取走一聯繳費單,對李茂說:“藥水和棉簽都在這,你來給你女朋友傷口消毒。”
對于女朋友這個稱呼,紀元臉上并沒有什么反應。
李茂答應了。
他坐在紀元身邊,輕輕握著她手臂,拿一根棉簽,沾了藥水,均勻地涂抹她手臂上的抓痕。
他的動作很溫柔,她抬頭看他一眼,沒有說什么。
她又有什么可說的呢?他應該知道了。
他說:“鋼筆摔壞了有什么關系?你不松手,只抓傷胳膊算運氣好了,要是被那只野貓抓到眼睛呢?”
她說:“那只是條件反射。”
他問:“條件反射不是丟開手的嗎?”
她沉默了。
李茂慢條斯理地涂著她的傷口,有點快樂。
他感覺到于自身之外,還深深喜愛著一個她,這樣的感覺因為不必用到理智,反而多出一種無所希求的迷蒙。
“我們在一起好不好?”他問。
紀元沒有回應。
他又問:“太高興了,說不出話來了?”
她誤會他一時興起的成分多過認真。
李茂端視紀元多變的表情,循循善誘:“喜歡鋼筆,還是喜歡送鋼筆的人?”
紀元終于察覺到他正屏住呼吸,神色里并沒有一點輕佻的痕跡。
原來,他是認真問她。
紀元承認,答:“更喜歡人。”
李茂輕輕一笑,低頭親了她頭發一下。
紀元臉上微熱,凝住淡淡的紅云,半天都散不去。
他很快樂,笑著說:“我們去吃東西吧,這回吃素菜。”
紀元終于發現,兩個人見面總是在吃,變著花樣在吃。
兩人離開醫院,李茂開車載紀元回市區,一路上靜悄悄的,什么話都沒說。
到了一家素菜館,兩人找清靜位置坐下,他點了菜。
素菜要做得出色,比葷菜費工。
菜上來,兩人慢慢吃飯。
涼菜里有釀茄子,小小一段,很綿軟,芋頭粉做面皮、油豆腐做餡的包子,也蒸得很入味。
李茂看著紀元,問:“你是不是比剛來的時候圓潤了?”
她一頓,問:“所以來吃素菜?”
他笑著說:“剛打完疫苗,沾葷腥的話,怕你過敏。”
她聽了,很感動。
誰知道他說:“附近有個大寺廟,要不要去謝神?”
“我為什么要謝神?”
“你有這么好的男朋友,不用謝神的嗎?”
“……”
他笑著夾了一片香菌醬拌的蓮藕進她碗里。
等兩人都吃飽了,李茂說,不去動物園看考拉了,去看望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先生。
老先生是做明清家具銅扣件的工匠,鏤空刻花,都很精通。現在擅長這門手藝的人不多,老先生算一個。
紀元說好。
兩人走過彎彎曲曲的小巷子,巷子里有許多鴿子籠一樣的老房子。門洞前,一位戴老花鏡的老先生正借著天光,琢磨象棋呢。
老頭兒看見李茂來了,還挺高興,笑臉相迎,問:“怎么想起來看老頭子了?”
李茂說:“過來陪您下棋。”
老頭兒笑了,擺手,說:“你練過的,不跟你下。”
他看見李茂身邊的紀元,問:“小姑娘有沒有學過下象棋呀?”
紀元如實答:“小學興趣班學過。”
老人家拍板,說:“那就你了!”
老頭子擺棋盤,要讓她先手,紀元沒反對,先下了,李茂坐在旁邊看她的章法。
兩人下了五六十步,老人家急了,說:“你個小姑娘很要不得!李茂跟我下棋還留點情!你不聲不響就吃我雙車雙炮!”
紀元正有興致,說:“您要讓棋的話,應該提前講。”
老頭兒眼睜睜看著紀元臥馬飛車,將了他一軍,納罕,說:“怎么一個小學興趣班都這么厲害!”
李茂微笑著說:“興趣班也有教棋譜的,不像您都是亂來的。”
老先生也笑了,說:“本來只有一個煩人精!現在還湊對,以后不要你倆來!”
李茂笑著說:“明天請您去喝早茶,給您認錯。”
“這個茶可以喝,”老頭兒又問紀元,“你去不去喝早茶呀?”
“您剛說不要我來。”
“你個小姑娘怎么這么記仇呀!”
紀元選擇閉嘴,這老頭是選擇性失憶,天下無敵……
老先生笑吟吟,又帶紀元去工作間看青銅件。古代銅件的樣子很美,有雙魚蝴蝶、如意云紋,工藝復雜一點的,宛如一幅鏤空剪紙。
紀元問:“都是您的手藝?”
老頭兒笑著點頭,指著不遠處的李茂說:“那小子可比我厲害多了。”
“他也會這個?”紀元沒想到。
老先生擺手,說:“他哪會這個!他會更厲害的,幾百年的舊家具拆運過來,都是一捆一捆的。復雜一點的床,能有幾百個木件。要是混在一起,誰都不知道哪個是哪件!就他拎得清,也畫得出樣子。”
紀元想,李茂得見多識廣,才有這種敏銳。
老先生說:“他眼光好,會挑舊東西,你眼光也不錯,會挑人。”
紀元耳朵有點燙,李茂在外間看銅扣件的舊花樣圖紙,根本沒聽見。
她覺得好一點。
將近傍晚,李茂跟老先生說回去了。
回去的巷子里,有一口古井,水氣潮濕,舊墻面有青苔,爬著幾只伸出觸角的蝸牛,兩人停下步子,看了一會。
李茂問:“青苔像不像大草原?”
紀元說:“嗯,有點像,蝸牛是狂奔的戰馬。”
李茂笑了。
兩個人津津有味看了半天,才在黃昏的余光里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