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樓梯上傳來很輕的腳步聲,但是在這安靜的夜里確實格外明顯。顧西抬眼去看,就見林執白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且問你,”林執白說,“你知錯嗎?”
“知什么錯?”顧西道。
“你剛剛差點殺了人,難道還不是錯?金大寶固然有錯,但也罪不至死,你竟然出手就要傷人性命!”
“是他先想殺我的。”
“他是想殺你,但他并沒有做到。江湖上惡人千萬,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若按你想法,那這些惡人豈不是人人都有正當的理由去殺那些反對他們的人?他們反倒成了正義之士了嗎?”
顧西被他的話驚得目瞪口呆,著實沒想到這個看上去一本正經的老人竟然能說出這樣是非不分的暴論。“金大寶把那個什么魏七劍都找來了,難道還不是想置我于死地嗎?”
林執白皺眉道:“你也知道要殺你的是魏七郎。他作惡多端身負多條人命,你若是有能力,自然可以為民除害殺了他。你若尚且不足對抗魏七郎,也是有能力可以制住金大寶求得脫身,何必非要殺了罪不至死的金大寶。要知道他年紀比你還小,一時被人蒙蔽也是有的,如何能這樣不問青紅皂白的就要取了他的性命。”
“就憑我僅僅認識他兩天就已經發現他做的那么多壞事!”顧西咬牙道。
“他做的錯了,自然有公理和法律懲罰他。你可以去報官,可以去丐幫請他們的長老公斷,甚至可以去管理這些幫派的武林盟討個公道。但是萬萬沒有依著自己的想法隨意決定他人生死的道理。他品行有缺,難道你忘了你最初在城中遇到他的時候,若不是我及時出手,他不也早就死在你手下了嗎?”
顧西這才想到當時在城中打斷自己出手的那枚石子,自己當時回過頭去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人,沒想到卻是出自林執白之手——他不知跟著自己已經有多久了。
“但我是無意的!而且也是他先動手挑釁的。”
“這次你是無意的。那之前你在家里的時候,要往水缸里面下毒也是無意的嗎?”
“你知道什么?”顧西聽他這么說,頓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憤然道,“我那個家是什么情況,你知道嗎?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嗎?你憑什么在這里指手畫腳!”
“我只知道,你還活著,有飯吃有屋住。即使他們再有不對,也不能成為你不做人的理由。”林執白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走,跟我回去。”
“去哪里?”顧西一愣,隨即立刻明白過來,大聲喊道,“我不去!你放開我!”
顧西見林執白根本不理他,便立刻又嚷道,“你非要把我帶回去,到時候只要你一離開我就去死。我若是死了都是你害的!說什么公理正義,教育人時頭頭是道,到時候你也是一個害死了一個孩子的罪人。不,你比我年紀大這么多,還愛教訓人,分明是罪上加罪,罪一輩子的罪!”
林執白被他的牙尖嘴利氣得夠嗆,咬著牙道:“不走我就不給你解穴,你就一直躺在地上吧。”
“那我也不走,反正回去也是死,我還不如死在這里。”
林執白不明白他為什么對離開家有那么深的執念,便問道:“那畢竟是你的父母,難道還真的能害你不成。”
“他們早就計劃把我賣了。”沉默了幾秒,顧西道,“像我姐姐那樣,一年到頭的在人家家里做工,也不被當成人看,得到的那幾兩銀子還要往家里寄,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區別。”
林執白想到顧母朝自己要銀錢時的樣子,也覺得這事她不是干不出來。他想了想,嘆了口氣道:“原本我也是擔心你回去會不會安安分分地生活,你既也不想再在家里呆著,那就跟我走吧,我收你為徒。之前發生過的事,我不會因此再為難你。你也不要再心懷戾氣,就以此為機會重新生活如何?”
“跟你走?”顧西一愣。其實認真想想倒也不是完全不行,反正這個老頭鐵了心了要帶自己回去,跟著他或許比留在家里能好一些——畢竟這人雖然滿口都是些大道理,但看上去為人還算正派。只是顧西不知道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跟你走有什么好處?”
“你這孩子……”林執白聽了他不知好賴的話有些惱,但是看著他臉上紅一塊青一塊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還是盡量耐著性子道,“我能做的,也就是保證你衣食無憂……不收人欺凌,不走上歪路。你若不同意,我也不會強求。”
“衣食無憂嗎?”顧西喃喃地重復了一遍他的話,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認真地說道,“別的我都可以不要,但是我要學武功。”
顧西想,他再也不想嘗到著任人欺凌卻毫無還手之力的滋味了。
林執白看著他眸子里透著的堅毅的光,又想起他那罕見的武學天賦。心下猶豫半響,終于松口道:“只要你答應我,從此以后,手中握著的劍只用來保護弱小,不用來殺戮無辜的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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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的一樓只在柜臺處點了一盞油燈。
深夜的褪去了客棧白日的熙攘,暖黃色的燈光照得靜謐的大堂多了幾分溫柔。顧西不知道林執白是怎么處理的魏七劍的尸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處置的金大寶。他也沒問,安靜地跟著林執白下了樓,找個了位置坐下。
此時店小二倚著柜臺,胳膊支撐著腦袋正昏昏欲睡。林執白把他叫醒,點了兩碗陽春面。
“吃完了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就動身回去。”林執白道。
顧西本不餓的,但是他看著林執白吃得認真,嫩綠的蔥花配上白色的面條確實看上去味道不錯。碗中的熱氣撲在臉上的時候,顧西也忍不住動了筷子。
他正低頭吃著,忽聽林執白問他,“在你眼中,你的父母是什么樣的人?”
“你不是都見過了。”顧西嘟囔了一句。
“沒大沒小!”林執白斥道,“叫師父。”
顧西撇了撇嘴,還是改了稱呼,“師父覺得我父母是什么樣的人?”
“普通人。”
“普通人會賣兒賣女嗎?普通人會偏心到把好的東西都給一個孩子,而不管其他孩子的死活嗎?”顧西嘲諷地笑著道。
“不如說正是因為是普通人,所以他們才會這么做。”林執白道,“他們沒有錢、沒有權、沒有地位,卻有感情,有欲望。他們不是圣人,但也不算惡人。”
顧西聽不懂。他也不想懂。
經過這幾次短暫的相處交談,顧西知道林執白不是個壞人。相反他是個正直到似乎有點迂腐的人。顧西聽他說了那么多的大道理,卻從沒有見他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考慮過一次問題。顧西早知道他和林執白根本就是想法性格脾氣樣樣合不來的,不過眼下除了跟著林執白他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于是他也不再強求能夠說服林執白,只是敷衍地“嗯嗯”應著。
林執白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搖了搖頭,也沒再說什么。
或許在這柔和的燭光的籠罩下,最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打破這片溫柔。
兩個人沉默的吃完東西,各自上樓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便啟程回去。
走出禮明莊鎮時,顧西看著不遠處的城隍廟,心里一時思緒萬千。
一路上的景色還是那些景色,心情卻與來時大不相同。少了驚慌,多了沉重,少了期待,多了坦然。顧西也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只覺得似乎有一扇剛剛在他面前打開的門,在此刻又重新閉上了。
傍晚的時候,就著天邊的火燒云,顧西二人的腳步也踏進了顧家的院子里。
顧北此時正在院子里喂雞,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見幾天沒見的哥哥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倒是對著顧北身后的林執白客氣有加。
林執白走過去對顧北低頭說了些什么,顧西沒有聽清。只見顧北點了點頭,走出了院子。林執白又對顧西說:“你看看你父母在哪里,請他們回來一趟。我要和他們說說你的事。”
“什么事?”顧西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快去。”林執白皺著眉頭道。
顧西沒有辦法,只好去找人。到田里的時候,顧父顧母正在地里干活。
見他來了,顧父頭也沒抬,只當沒看到這個人。倒是顧母先走到他旁邊,細長粗糙的手指戳著他的額頭,責問他跑到哪里去了,好幾天不干活是不是反了天了。
顧西躲開顧母的指指點點,打斷她的話,說林執白請他們兩個人過去一趟。
許是他給顧北開的藥真的有效,或者是臨走前給顧母留下的那些銀兩起了作用,一聽是那位大師找他們,兩人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汗就往家里走。
臨走前,顧母還囑咐顧西,讓他把田里的雜草除一除,再給沒施完肥的地澆澆肥。
顧西拎著水瓢目送他們走遠后,隨便把手里的東西往地里一扔。他都要走了,鬼才要干活。
他不緊不慢地,遠遠地跟在二人的身后,同他們前后腳回了家。
放輕腳步走到屋門口時,他聽見了屋里三個人說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