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林執白同顧父顧母寒暄了片刻才切入正題。
他說他在禮明莊鎮找到了顧西,見他于武學一道天賦頗高,有意收他為徒,這次來也是想和二人商量一下。
顧父早知林執白厲害之處,自然沒有意見,顧母則支支吾吾地略顯為難,這讓在外面聽著他們談話的顧西一哂,知道她是舍不得平白少了個能賺錢的勞力。
林執白見狀,又問了顧北吃藥的這幾天情況如何了。顧父便連忙感謝了他給開的藥,說是不過才連著吃了三天,顧西的氣色就已經好了很多了,咳嗽氣喘犯得也少了。
“那便好。”林執白說道,“顧北的病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先天弱癥,到如今也有六年了,耽誤了這些時間,要治愈也需花些功夫。這藥你們先吃著,過幾個月根據顧北的身體情況,恐怕還需要適當地改變藥方。如果兩位不嫌棄的話,到顧北治愈為止,他所有的藥費都由貧道來負擔如何。一來可以給二位家里減少些開銷,二來不至于一時有什么為難斷了藥,影響治療的效果。貧道再每半年過來一次,給顧北復診開藥,爭取讓這孩子早日痊愈。”
顧父顧母聽了他這話,再也沒有不同意的,當下便千恩萬謝地答應下來。這下別說是一個顧西跟著走了,就是林執白要把他們一家四口都帶走,他們都沒有意見。
顧西站在外面,聽到林執白并沒有提起自己下藥的事,頓時松了一口氣。又見父母同意了自己跟著林執白離開的事,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了三分。
他見他們商量完畢,便要抬手推門進去,可就在這時,他聽見顧北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顧西,你站在這里做什么?”
顧西回頭一看,顧北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回來了,他身后還跟著一個顧西十分不想見到的人——趙錢。
看著趙錢那張寫滿了驕橫跋扈的臉,顧西的心里頓時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就在此時,忽聽見林執白的聲音從屋子里傳來,“你們三個,都進來吧。”
顧西轉身就想向外走,可林執白隨后的一句“顧西,進來”打消了他的念頭。一瞬間,他的腦海里閃過千萬種從這里逃離的方法,腿卻像是有自己意識似地跟在顧北的后面走了進去。
顧父顧母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家的村長家的兒子也有點莫名其妙,不解地看向林執白,只見他目光環視了一圈眾人,嚴肅道:“除了剛剛的兩件事外,還有一件事是不得不跟幾位說明的。”
顧西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著林執白的嘴,但耳朵卻是在那一刻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只覺得冷汗不停地從額頭上流下,掛在睫毛上,讓他的視線也是模糊一片。
“顧西離家出走的原因,就是他想要在水缸里下毒,毒殺在場的眾人。被我發現之后,又害怕受到懲罰,這才一不做二不休的想要離開村子……”
顧西隨著林執白的話感到一陣暈眩。
剎那間,他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不真實了起來。汗水蒙蔽了他的眼睛,人和物的像映在他的眼睛里再也沒有分別。取而代之的則是在黑色的背景下瘋狂扭動的,像火焰一般的紅色的影子。那些紅色有的像麻繩一樣的細,有些像一面墻一樣的寬,有的不斷向他靠近,有的不斷后退就此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那些紅色靠近他,吞噬他,緊接著他的臉上好像被打了一巴掌一樣的痛。隨即,肚子,肩膀,后背,一個個地接著痛了起來。他跌坐在黑暗中,勉力支撐著,卻怎么也甩不開這如影隨形的疼痛。
直到耳邊響起一聲如震雷般的“夠了”,他才如夢初醒,刺眼的白光緩緩出現在他的視野里,現實的景象終于又重歸于他的眼前。
他倒在地上,趙錢正揮舞著拳頭一邊打在他身上一邊對著他怒目而視,顧北則站在一邊用看垃圾一樣的冷漠眼神看著他。顧母不知何時已經高高舉起了放在院子里的,晾谷子時用的耙子,如果不是林執白及時的喝止住她的話,或許這一耙子已經打在自己身上了。
“顧西,跪下!”林執白喝道。
顧西難以置信的望著他。林執白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又用腳踢向他的腿彎,顧西躲閃不及,被他踢得跪倒在地。林執白按著他的肩膀,不讓他起來。
“道歉。”林執白沉聲道。
顧西只覺一口氣憋在胸前,死也不肯開口。顧母看他這副不知悔改的樣子愈加怒不可遏,拿著耙子對著他的腰就是狠狠一下。顧西疼得痛喊出聲。
“做錯了事情,就應當認錯。”林執白道。
“你父母生你養你,你卻不知感恩,反而心生怨念,想要謀奪他二人性命。此其一。”
“不知友愛兄弟,因為自己嫉妒便要去害他性命。如此自私自利,此其二。”
“鄰里之間不知友善,遇到問題不知尋求解決途徑,一味爭勇斗狠,此其三。”
“遇到問題不知承擔過錯,一味只想逃避,毫無責任心,此其四。”
“只要對自己有利,撒謊騙人無所不用其極,乃至傷及無辜都毫不在意,此其五。”
“如此五宗罪,你知是不知!”
林執白按著他厲聲喝道。顧西覺得自己的肩膀都要被他捏碎了,他不甘地咬了咬牙,終于低頭,用沙啞地聲音開口道:“對不起。”
“你為了什么道歉?跟誰道歉?”
“因為我想殺人,我差點殺了他們。對不起,父親,母親!對不起,顧北,趙錢!我真的知道錯了,請你們原諒我!”
林執白這才放過他,緩和了臉色,對著其他幾人道:“事情就是這樣。好在貧道發現及時,并未鑄成大錯。他這幾天在外漂泊也吃了不少苦,幾次也差點命喪黃泉。今日他已認錯,想必已經知道了教訓,以后不會再犯了。也請各位就饒過他這一次吧。”
顧母余怒未消,但是林執白幫了她家許多,后續顧北的治療也還要麻煩他,她少不了要賣林執白一個面子。而顧北只是目光嘲諷地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顧西,未置一詞。
趙錢卻沒有這么好說話了。平日里無事他還要來找顧西的麻煩,更何況這次是他主動把把柄送上來的。一想到自己差點被這么從來沒放在眼里的破落戶害得送了命,趙錢就恨得牙癢癢,執意要拉著顧西去見官才算完事。
林執白道:“顧西害人是不對,但你平時仗著人多勢眾總是欺辱他不也是你被牽連的原因嗎?今日放他一馬,也算是對你自己的過錯的反思,如何?”
“這話你留著到衙門再說吧。”趙錢道。
“好。”林執白與他說不通道理,也不再跟他廢話,只說,“那你帶我去見你父母,讓我同他們來說。”
趙錢這輩子最怕的就是他爹,聞言頓時嚇了一跳。想到要是他爹知道他平日里沒事仗著他的名頭在村子里橫行霸道,還不得把他的兩條腿都打斷。思及此,他連忙道:“我父親可是這安峪村的村長,平日里事情多得忙都忙不過來。哪里是你一個窮酸道士想見就能見的。”
林執白道:“反正你去報官也要驚動你的父親。不如早些讓他知道。”
趙錢被他噎了一下,支支吾吾地道:“那、那我大人有大量,饒了他這回,不報官了就是了。”
林執白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留了個地址給趙錢,這件事畢竟是顧西的過錯更大,林執白有心彌補,于是他對趙錢說以后若是有事,可以隨時來找他。
不過林執白看趙錢一臉不屑的樣子,猜他大約是不會來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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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執白將事情都交代清楚之后,就吩咐顧西收拾東西,兩個人準備啟程。
時間雖然不早了,但是自從讓他道歉之后,顧西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沉默地拉攏著腦袋,多日沒有修剪過的頭發擋住了眼睛,讓林執白看不見他的表情,只以為他心里仍有芥蒂,怕再留在這里多生是非,便婉拒了顧父顧母的挽留準備啟程上路,到村子東邊的馬橋城再稍事休息。
顧西的行李也并不多,兩三件衣服裹了個小包裹,就跟著林執白出發了。
兩個人先是到了林執白落榻的客棧,找掌柜的給顧西單獨要了一間房間。
顧西走進屋子,關上房門。再抬起頭來時,他的目光銳利而冷酷。
他這一路上滿腦子想的都是找個機會離開,可是林執白看他看得實在太緊,竟然沒讓他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
如果再趁著半夜離開呢?或者說,干脆趁著林執白睡著,一了百了的做掉他?可是他會武功……不知道武功這種東西到底能不能做到讓人夜間也警醒著的程度呢?
顧西一邊想著,一邊踱步到床邊。坐下的那一刻扯到了腰間的傷口,痛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腰間已經濡濕一片,伸手去摸,掌心也被染了一片紅色。顧西不耐煩的“嘖”了一聲,脫掉了上衣,從臉盆的架子上扯下來擦臉用的白布,按住不斷滲血的傷口。
就在這時,房間門響起了敲門聲。顧西原以為是店小二來送洗澡的熱水了,開門一看,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林執白。
顧西乍一見到他,臉上的厭煩還未能很好的隱藏起來。林執白見他如此,只是皺了皺眉,卻難得地沒有開口訓斥,只是問道:“你的傷怎么樣了?”
顧西這才看見他手上拿著的兩個藥瓶,搖了搖頭,沒說什么。
“你這孩子,脾氣這么倔……”林執白無奈,他讓顧西坐回到床上去,先是處理包扎了腰間還在流血的傷口,又用藥酒給他把這兩天受的傷的淤青給揉開。顧西疼得齜牙咧嘴,幾次讓林執白停手,林執白也沒有理他。
等到處理完傷勢,林執白把藥瓶放在他的床頭,道,“這里面,一瓶是金創藥,出血的傷口用的。一瓶是跌打膏。瓶子上貼的紅色的字條上有寫。我聽你談吐用詞……你應當認識字吧。”
顧西沒做聲。
林執白見他不想說也沒再問,只是說:“這兩瓶藥放在你這里留著應急吧。我回去了,你休息一會兒就下樓吃飯吧。”
他站起身,正要出門的時候,聽見顧西在背后喊了他,“師父。”
林執白停住腳步回身看去,就聽顧西沉聲道,“師父,從今往后,我應該拋下過去的那種日子,過新的生活了吧?”
“自然。”林執白點了點頭。
“那,給我取個新的名字吧。”
名字是父母所賜,林執白并不想給顧西做什么改動,但是見他態度堅決,心想能有個機會讓他重新開始也不是一件壞事,沉吟半響,終是道:“顧西、顧西……那便叫顧西洲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