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和周日,齊承耀必去湄筠那里報到,妻子從不出來見他,“她說她不在。”看門的大爺每每搓著手憨笑。既然不出來接見他,他便設(shè)法在街上遇見妻子。自兩人婚后返校,將近一年他都在女子師范周邊的街面上徘徊,街上的居民、店鋪里的伙計都與他相熟。
崔兆麟已經(jīng)在沈陽城內(nèi)租下房子與喬世瑛同居了,進展神速,他的婚姻生活卻還沒有著落。所幸假期在望,他不久便能與湄筠共處一室,一個假期他可勁哄哄妻子,沒有旁人打擾,什么事擺不平?
學(xué)校放假的當(dāng)天,齊承耀一大早便守在女子師范的門口。他前一天下午來城內(nèi)尋一處旅店住下,還提前去買了回鄉(xiāng)的頭等車票。
“湄筠,我拿箱子!”他一把抓過妻子手里的箱子。
當(dāng)著一班同學(xué)的面,謝湄筠不好與他爭奪。兩人坐上黃包車同去車站。從女校門口一直到鐵嶺車站,謝湄筠一言不發(fā),齊承耀這個郁悶。
火車將到鐵嶺站時,謝湄筠提前把自己的箱子拎在手里,齊承耀心驚,“湄筠,我來!”女孩兒不言語。齊承耀把手覆上女孩兒拎著箱子的手,立刻就被她用另一只手毫不客氣地拍開。齊承耀心里直罵自己蠢,頭等車廂人少,他就沒把兩人的箱子放到頭頂架子上,只擱在身邊。否則,以湄筠的纖柔怎么能獨自把箱子拿下來?
在鐵嶺車站,湄筠依然不肯上齊家的驢車,也不肯把自己的箱子擱到驢車上。車夫老唐盯著少奶奶裹著箱子把手的手帕看了幾回。
謝湄筠一路步行,徑直去姨母家。
“哎,湄筠,你去哪兒?”齊承耀急了。
女孩兒不吭聲,轉(zhuǎn)入姨母家所在的巷子。
“湄筠!”齊承耀伸手?jǐn)r住妻子。
“放手!”
光天化日,他一個男人不好跟女人撕扯,“別這樣,湄筠。”
車夫老唐以為少爺此刻是在哀求少奶奶。
齊承耀眼睜睜地看著院門在自己眼前合上,一肚子希望化為泡影。
“少爺......”
“走吧!”
走?就該一腳把門踹開,把那女人扯著頭發(fā)薅出來,慣得她越來越無法無天!車夫心里憋得慌。
齊承耀無奈只好請母親親自去湄筠姨母家勸回妻子,齊母沉吟半響,“走吧。”她說。齊母備下厚禮與齊承耀同去。傭人引母子倆去堂屋,等了好一會兒,謝湄筠姨母才出來見客。齊承耀給姨母行禮,兩婦人互相致意,齊母落座,齊承耀站著。姨媽客客氣氣的,客氣里透著生分。齊承耀母親說明來意,懇請姨媽讓湄筠回家。
“湄筠是我外甥,我做不了她的主,看她自己的意思吧。”姨媽讓人叫湄筠出來見客。
謝湄筠見了齊母既不行禮,也沒聲招呼,齊承耀心里這個別扭。
“湄筠,我來是接你回家。”齊母放下身段。
“我不回去。”她一口拒絕。
小妮子性子真烈!齊母按捺住火氣,“姨媽,你看兩個孩子總這么分著不好,承耀不小了,該有子嗣了。”
“子嗣?不是可以買妾嗎?只是要仔細點,買個干凈人,別有什么病禍害了子孫,禍害了別人。”姨媽不開口則以,一開口話便像小刀子一樣直往心里戳。
齊家母子都紅了臉。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齊承耀猜他跟那戲子的事早就傳到湄筠耳朵里
齊母為兒子權(quán)且忍下心頭怒氣,她轉(zhuǎn)過話題,“湄筠,我需要一個能寫會算的人幫我管家,你以后就留在家里,別去奉天了。”張學(xué)良“東北易幟”后,南京國民政府改奉天為“沈陽”,可除了齊承耀,齊家人還是喜歡叫它從前的老名字。
“我報考了東北大學(xué),暑假結(jié)束就去報到。”湄筠很平靜。
1928年張學(xué)良任東北大學(xué)校長,下令招收女生,開啟東北教育界新風(fēng)氣,為鼓勵女子接受高等教育,其妻于鳳至親自到東大學(xué)習(xí)。至此,HLJ各高校開始接收女學(xué)生。
“女人上什么大學(xué)?況且學(xué)費不便宜。”
“我自己交學(xué)費。”她淡淡地說。
湄筠對母親說話仍然沒有稱呼。“母親,既然湄筠想去讀書,就讓她去吧。”齊承耀開口。都是東北大學(xué),夫妻倆一同上學(xué)挺有意思。況且自己從前對不住妻子,湄筠想做什么,他便讓她做什么。“我給你交學(xué)費,湄筠。”
“不用!”
“承耀答應(yīng)讓你去上學(xué),你就去吧。那是開學(xué)后的事,你先回家。”
“我在這里很好。”哪個用他答應(yīng)!
“你這是要鬧哪般?承耀三番五次地來勸你,”齊母終于按捺不住,何止三番五次,承耀就差跑斷了腿!“你到底要齊家怎么做?”
“齊家想做什么都行,隨便!”
齊承耀母子都愣住了,兩人均是聰明人,聽得出謝湄筠話里的意思。母子倆看向姨母,姨母自顧自低頭喝一口茶,臉上沒有表情。屋子里一時間靜下來。
“鬧哪般?”姨母突然開口,“要是湄筠母親還在,你們還敢這么欺負人嗎?我妹妹要是聽說齊家納妾,斷不會把女兒嫁到齊家,寧肯毀了婚約!這邊正妻還沒進門,那邊賤妾先抬了來,你們太沒規(guī)矩!說到規(guī)矩,新婚之夜新郎應(yīng)該在哪兒,你們不會不懂!吃飯時賤妾怎么能上桌?賤妾怎么可以祭祖?讓chang ji 祭祖,不怕辱沒了祖宗?”
“她懷孕了,所以讓她上桌吃飯。”齊母避重就輕。
“哦,我沒聽說誰家的賤妾懷孕了便可以上桌!你那寶貝大孫子呢?哪去了?怎么不抱來給大家瞧瞧?我還等著喝你們的滿月酒呢!”
齊母滿臉通紅。
“要化妝,過節(jié)要穿鮮亮衣服?太太你怎么好意思腆著臉教訓(xùn)我家的女孩兒?你又怎么配?先不說寵妾滅妻,后來那下流坯子欺負到湄筠臉上,卻不責(zé)罰她,不知道齊家懂不懂禮法!我們雖不是什么大戶出身,也知道戲子是下九流,跟 chang ji 沒區(qū)別,絕不肯跟他們?yōu)槲椤!彼D(zhuǎn)向齊承耀,“我聽說令尊在世時頗有雅好,果然父子同宗!”
“你......”齊母氣得手直哆嗦。
此時,齊承耀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她竟然把自己與他最不屑的人相提并論。
“讓我家的女孩兒與 chang ji 一起見親戚?呸!他不要臉納 chang ji 做妾,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當(dāng)活寶現(xiàn)世給親戚們看,不怕人笑話,那是你的事,我家的女孩兒還要臉!你怎么好意思因為這個訓(xùn)斥湄筠?”
“她是唱戲的,不是 chang ji 。”齊母艱難地說。
“哦?唱雙玩藝的野女人!太太你不會沒看見過草臺班子的表演,戲子渾身上下嘚瑟著自己的肉,生怕別人看不見!不是 chang ji 是什么!大概那塊爛肉就是這么嘚瑟進他眼里的!”姨媽說對了。“對,你自然不認(rèn)為戲子是 chang ji,因為你男人曾讓你有幸跟 chang ji 們做好姐妹!所以你眼里自是高看戲子!你可能還高看 chang ji 呢!因為你男人寧可要 chang ji 也不肯要你!”
齊母連著喘了幾口氣,曾經(jīng)這事眾人皆知,因為那個人為羞辱她故意放出話來。
“母親!”齊承耀趕緊過來照看母親。
“chang ji 懷了野種,居然拿出來現(xiàn)眼給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們看,別人背后笑死你們了!你不知道吧?齊家祖墳的草怕是要四季常青吧!”姨媽很會罵人。齊承耀此際只想一頭撞死。可姨媽還沒完事,“你們既然把當(dāng)家人驅(qū)逐了,他應(yīng)該沒想著認(rèn)祖歸宗,所以不用顧及齊家祖墳。”
齊承耀差點一口血吐出來。
“天可憐見吳老爺一輩子做人勤勉忠厚,讓那 chang ji 敗露,否則就是你吳家的種子也不純了!”
齊承耀的臉漲成豬肝色。
“鬧哪般?你們想要湄筠回去也可以,我有條件!”
“姨媽,我決不回去!”
“你放心,湄筠!”
“姨媽,你請講!”齊承耀欣喜,姨媽撒夠了氣,該談?wù)铝恕?/p>
“第一,我要齊家重新三書六禮聘娶湄筠,重新舉辦婚禮!”
“可以!”齊承耀立刻答應(yīng)。新婚夜他虧待了妻子,他該補回來。
齊母想這回臉可丟大發(fā)了。
“第二,我要他去看醫(yī)生,看他有沒有沾染什么臟病,中醫(yī)西醫(yī)都要看,要醫(yī)生寫個‘沒得病’的明證!”
“好!”齊承耀咬著牙應(yīng)承。他知道自己沒有病,一切正常。既然湄筠心存顧慮,他該給湄筠個交代。
承耀為了謝湄筠真是什么都肯答應(yīng),齊母心里黯然。
“第三,我要太太你親自迎親,紅毯從齊家一直鋪到謝家,他從齊家一路跪到謝家,謝罪!”姨媽指著齊承耀。既然湄筠不要這婚姻,她就要盡情侮辱齊家母子,替湄筠雪恨!
齊承耀一時無語,姨媽夠狠!怪不得她說,“你放心,湄筠。”
姨媽揮手止住齊母要張開的嘴,“等我說完!”她極不耐煩,“婚禮當(dāng)晚,齊家要準(zhǔn)備七個盆,每個盆里放上清水,讓他洗!”姨母用手一指齊承耀,“用肥皂洗,洗七遍!洗干凈了!ji 女從良怎樣,他就怎樣!”
齊承耀眼前都發(fā)黑。
“這不是讓齊家丟臉嗎?”齊母看明白了,謝湄筠的姨媽根本就沒有兩家修好的心思,她不由得硬氣起來。
“丟臉?你們這種臭不要臉的人家連雜種都養(yǎng)出來了,還有臉可丟嗎?你們這樣門風(fēng)不正的人家,謝雍昏了頭才會把干干凈凈的女孩兒嫁過去!你們這樣名聲爛透了的人家,別人給臉,你們才有臉!給了你們臉,你們便嘚瑟得不知道姓什么好了!對,他確實不知道姓什么好,他是姓“齊”好呢,還是姓“吳”好呢?太太你茶端好了,別摔了!”
“太太,你硬要羞辱我們,是嗎?”
羞辱?對!她終于找到機會徹底羞辱齊家,既然他們送上門來。“你也知道‘羞辱’?我家好端端的女孩兒被你們羞辱,你怎么不提?”
“我們怎么羞辱她了?”
姨母忽地起身直奔齊承耀,她劈手就給齊承耀一記耳光,打得山響,齊母、齊承耀和謝湄筠都驚呆了。
“這算不算羞辱?”姨媽轉(zhuǎn)向齊母,“何況打湄筠的還是你家的biao子!”她憤恨得回手再狠狠給齊承耀一記耳光。
她說“你家的biao子”,她居然打承耀!不止一下!“那戲子不是我家的!”齊母怒從心頭起。
“怎么不是?是你家的賤妾!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倆個男盜女chang 混在一起!我家才貌出眾、干干凈凈的女孩兒在你家的地位還不如一個chang ji,算不算羞辱?湄筠就留在我這里,我不會讓湄筠去你們家,我怕那戲子有什么臟病,別弄臟了我們干干凈凈的女孩兒。”
齊母又羞又憤,“你的意思是跟齊家要一封休書?”
“‘休書’?呸!你有什么資格提‘休書’?是他行為不端、臭不要臉piao戲子,”齊承耀認(rèn)為自己沒聽錯,湄筠的姨媽說的是“piao”,不是“票”,“湄筠才跟他夫妻不和。他piao完了chang ji,還想沾染我家女孩兒,做夢!臭不要臉!說到休書,應(yīng)該是謝家給你們!你敢寫‘休書’給湄筠,我必經(jīng)官動府,讓齊家的惡名臭上加臭!你們滾吧,湄筠的事我要跟她父親商量。東西拿走,我們嫌臟!送客!洗地!洗干凈!”姨媽站起來領(lǐng)著湄筠走了。
齊母哆嗦著手扶著齊承耀的手臂出了謝湄筠姨媽家的大門,他們帶去的禮物被扔出來,姨媽家的仆人故意把禮物砸到齊承耀背上,散了一地,大門哐地一聲關(guān)上。車夫忙著把禮品撿起來。齊母掉下淚來,頃刻淚流滿面。齊承耀此刻只覺著自己太混賬,為了那該死的欲望對不起妻子,亦牽累母親。
“承耀,她們那樣羞辱我們,這婚姻留著有什么意思!”
“母親,是我從前做得不對,不尊重湄筠、羞辱她、對不起她,現(xiàn)在是自取其辱。”齊承耀扶著母親上驢車。
姨媽家的大門忽然開了,齊家母子驚訝,一個茶杯連著茶托從里面扔出來,砸到地上碎裂成數(shù)十片,那正是齊母用過的茶杯。“太臟了!洗不干凈!”婆子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門。“她男人是爛死的,她身上也好不了,沒準(zhǔn)爛著呢!”婆子在門里幾乎是喊著說。
“承耀......”齊母氣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都是我不對,連累你受委屈。齊家錯在先,母親,你替我擔(dān)待些。”
“承耀,你天天地去接她,她都不肯退讓。你在奉天應(yīng)該沒少哄她,”齊母看兒子不語,嘆口氣,“你幾時變得這么孬?她那樣的心性,傲氣得很。就算你們和好,她將來也會欺到你臉上。”
他一人高馬大的糙漢便是讓嬌柔的湄筠罵兩句、打兩巴掌又如何?本來就是自己理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