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會客室陳設簡單,謝統勛站在窗前,他是軍人,習慣了站著。天空陰沉沉的,風把低垂的濁云撕開一角。
自從他為湄筠送嫁后,已有兩年四個月未見到妹妹。那年七月他從軍中請假回家,第二天一早趕著回沈陽,都沒能等到妹妹回門。八月因北伐而停辦的陸軍大學復課,他重回北平,與婚后返校的湄筠前后腳錯過。湄筠在信中從不提她的丈夫齊承耀,他隱隱感覺不妙,寫信回去詢問,女孩只說挺好,但究竟怎么個好法,卻不見詳述。
謝統勛1927年夏畢業于東北陸軍講武堂,旋即考入陸軍大學,成為第八期學員。1928年春,國民革命軍對奉系軍閥的北伐開始,6月初,張作霖在皇姑屯被炸,陸軍大學停辦,謝統勛返回部隊。
國民革命軍占領北平后,總司令即謀劃恢復陸大并親兼校長,1928年8月,陸大復課,第八期學員回歸。第八期學員于1930年11月畢業,謝統勛回到東北軍陸軍獨立第七旅王以哲部,繼續任排長。
會客室的門被推開,“湄筠,”謝統勛微笑著回頭,驚見進來的淑麗女孩卻不是湄筠。
“你好,我是湄筠的同學,”女孩有些羞澀,“湄筠不在宿舍,我來跟你說一聲。你稍等一下,我去找找她。”
“好,多謝你!”女孩子熱心且有禮貌,一舉一動都令人十分舒服。
謝統勛從窗戶里看著女孩匆匆出門去旁邊的樓,女孩子身姿曼妙......他趕緊收束心思,軍校里待久了,伙伴們說看見個女人都激動半天。戎馬倥傯的人有什么資格談感情?
過了一會兒,他看見湄筠跟那女孩從樓門里出來并排走著,他一向以妹妹的容貌為傲,現在兩個女孩環肥燕瘦,各有各的妙處:湄筠勝在更嬌柔,女孩子勝在更水嫩白皙。
他從窗邊走到門邊,打開門。
“哥......”湄筠看見他第一眼便迸出淚來。
“湄筠,你別哭,慢慢說給我聽。”謝統勛環住妹妹的肩。他就知道有事情發生,那與他同齡的混小子并沒有善待他的妹妹。
“痛我民族,屢受強鄰之壓迫,最傷心,割地賠款,主權剝奪。”軍容整肅的士兵們扯開嗓子,“大好河山成破碎,神州赤子半飄泊,有誰人奮起救祖國.....”這是第七旅的軍歌,謝統勛每回唱時都熱血沸騰,“......乘長風直破萬里浪,救中國!”
謝統勛少年時讀書肯用功,成績極好,父親希望他去東北大學,他卻棄文從武,“壯歲旌旗擁萬夫”是他的人生理想。
東北十一月上旬已經有了冬天的味道,在謝統勛眼里卻是剛剛好。天空高遠,大地遼闊,士兵們在校場上列陣,北風把軍人的歌聲傳到極遠處。頗有些“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的意境。
第七旅駐扎在沈陽北郊的北大營,距離沈陽城五公里。
1930年春,第七旅實行“軍工制”,以營為單位,分別成立各種工廠,有鞋廠、縫紉廠、織布廠、牙粉廠、毛巾廠、織襪廠和手套廠等,外請一、二名技術人員指導生產。各廠產品除供應本旅官兵使用外,還到市面上推銷,因為質優價廉,行商小販們都到北大營來采購。
謝統勛所在的營經營毛巾廠,他是排長兼廠內采購責任,所需的原材料由他向城內的老天合、同義合等大商行購買。他喜歡這差事,不為差事里的油水,旅長王以哲治軍嚴明,他犯不著因小失大。他為這差事可以抽空順路探望湄筠。
今天是進城采購的日子,出操后謝統勛收拾停當,帶著兩個士兵往城里去。他特意選周日去進貨,湄筠周日沒課,可以跟妹妹多聊一會兒。小女孩優柔寡斷,猶豫不決,便讓那小子先自在幾天吧。湄筠一路送他出校門,無論宿舍樓的廊道還是校園都比往常清凈不少。“人少了很多。”他不由得說一句。
“很多人的家都在沈陽,他們周末回家。”
“哦。”
“我們宿舍里就剩下我一個人。”
他要的是這句。人人都喜歡看美人,他亦不能免俗。“漂亮的女孩兒在大學里是不是有很多人追求?”他無端地問一句。
“嗯,這里不比女校,糾纏的人特別多。我還好些,因為結婚了,那個人看得緊。還記得上次幫你找我的那個漂亮女孩嗎?崔文鸞,追求她的人絕對多過你手下的兵,眾星捧月一樣!”
謝統勛笑笑,他沒來由地覺著煩悶。
沈陽的繁華不亞于北平,而北地的人相較于北平人來說多了份直爽,少了些客套和應付。他生于斯長于斯,自然對東北的人和地有一種親厚感。不同于舊式軍人,軍校出來的人姿態矯健挺拔,街上總有人矚目他。他的談吐亦得體,沒有**氣,商行掌柜都愿意與他接觸。
“同義合”是沈城里的大商行,經營各種買賣,單是顯著的門臉便占據了整條繁華街面上的很大一塊地方。一個女孩與謝統勛一左一右幾乎同時走到“同義合”的門口,謝統勛比她快一步。考慮到自己身后跟著兩個士兵,謝統勛在門前站住,讓女孩先進門。
在民風剽悍、粗枝大葉的東北,鮮見男子禮讓女人的行為,何況軍人,女孩子愣了,不免看他一眼。
進門后他跟女孩都奔向同一個目標——蔣掌柜,謝統勛只能再次禮讓。掌柜的先來招呼他,“哎呦,正想著您哪,您就來了,謝長官。”
做生意的很會說話,謝統勛笑著打招呼。
女孩烏溜溜的一雙眼睛再次跑到他身上。
“這是我女兒,禮拜天不上學,她來街上玩,順便來看看我。”
蔣掌柜是“同義合”的老人,很有些體面,多年來替東家辛苦打理,東家厚待他。
謝統勛對女孩點一下頭。
“我叫蔣淑惠,你呢?”
“怎么能問長官名字,沒大沒小!”掌柜的說一句女兒,“女孩子進了洋學堂,學人家不守規矩了。”
“不妨礙,我叫謝統勛。”
“我在女子師范上學,你呢?”
“唉,唉,越發地不像話,女孩子東打聽西打聽!”掌柜溫聲呵斥,并不當真。這是他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女兒。
“我在第七旅。”又是女子師范的!沈陽及其周邊地區像樣的女孩子大概都到女子師范上學了。
“你從北大營來?”
“對。”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你去一邊玩!”掌柜對女兒說。“我家里的嬌慣她,慣得沒人形,長官您多擔待。”
“我妹妹也在女子師范讀書,跟你女兒一般活潑。”湄筠曾經是,從前,沒嫁給那個畜生前,母親還在的時候,不諳世事,無憂無慮。
“‘小孩子’,”女孩嘟嘟嘴,“我怎么是‘小孩子’?他也沒比我大多少!都沒留胡子!”
“唉,唉,”掌柜的這次有點急,“說什么哪!”
“我17歲了,你看我是小孩子嗎?”女孩沖著謝統勛,“你多大?”
“叫‘貴庚’!唉,不對,怎么能問長官年齡?”掌柜的掛不住臉了,“回家就叫你娘收拾你!一天天的,沒王法了!”不過嚇唬嚇唬她,哪一次也沒收拾。淑惠小孩子氣,心地好,沒過分的舉動。
“我二十二歲。”謝統勛微笑,他笑蔣掌柜的狼狽。這事換成別人確實失禮,女孩子天真爛漫,使人感受不到唐突。
蔣掌柜邀謝統勛到里間談生意,女孩自去閑坐。等謝統勛從里間出來和士兵們一起跟著伙計去庫房時,蔣掌柜瞥見女兒盯著軍官的背影。
“你看什么呢?”掌柜微笑著問女兒。
“沒看什么!”女孩轉開視線。
看這青年的舉止和氣度就知道是富裕家庭里出來的,他有意無意地跟那些士兵閑聊過,青年軍官潔身自好、沒有惡習,從陸軍大學畢業,在軍中有大好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