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兆麟先到天津面見名滿天下的《大公報》主編張季鸞和外勤記者趙惜夢,討教采訪事宜。他們研究如何躲避日偽的耳目和不暴露任務(wù)的種種方法。待一切商量妥當,崔兆麟從天津登上“長平丸”日本客輪,開始秘密查勘偽滿洲國的危險旅程。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海上航行,崔兆麟到達大連。其間,他沉著應對了偽滿洲國警察和特務(wù)的多次檢查和盤問。他說自己的父親與時任滿洲國參議府議長的張景惠是至交。父親派他去新京恭賀世伯升遷,并有些事情要向年伯請教。大家當然明白“恭賀”和“請教”的意思,想來他肯定會在新政府里討得一官半職,誰敢難為他!
崔兆麟確實因為父親的緣故與張景惠認識。而且從前他是沈陽郵政管理局郵袋管理組組長,身處郵件檢查的關(guān)鍵崗位上,與張景惠多有聯(lián)系。誰還沒個需要檢查人員抬抬手的郵件?所以他并不怕警察問及張景惠的個人情況,他絕對可以對答如流。
下船后,崔兆麟不敢耽擱,立刻坐上火車奔向偽滿洲國新京長春,在頭道溝車站的日升客棧落腳。
崔兆麟在CC市區(qū)里走了一圈,忽發(fā)奇想,要去偽滿洲國國務(wù)院看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是膽大心雄之人。崔兆麟回到客棧仔細思量一番:他雖然認識張景惠,但是張景惠可能知道崔家逃出奉天的往事。所以在遇到盤查時他可以拉此“虎皮”來護身,卻不能與此人正面遭遇。
崔兆麟靈機一動,去電話局給張景惠家里打個電話,說自己是哈爾濱佛教總會會長曾子固的侄子,特來拜會前輩,不知前輩什么時候方便。曾子固,那是連日偽軍都虔誠叩拜的佛教大師,曾子固的侄子,傭人豈敢輕慢?傭人告訴崔兆麟老爺不在家,目前也不在長春,大概后天回來,請他后天再來電話。
崔兆麟立刻雇了一輛嶄新的馬車,鮮衣怒馬地直奔偽滿洲國國務(wù)院。馬車在大樓前停下,崔兆麟步態(tài)從容地走上去對兩個持槍站崗的衛(wèi)兵說,“我來拜見參議府議長?!彼脸鲆粡埦碌拿?。這是在《大公報》的印刷廠里專門印制的。
“請到里面的承啟處。”衛(wèi)兵見他氣定神閑、舉止大方,立刻放行。
承啟處就是傳達室,里面剛好沒人,崔兆麟巴不得。他在底樓里溜達一圈,并沒有人來盤問,便上到二樓,找到議長辦公室,敲開門。
開門的是張景惠的秘書,三十多歲,一口北平話。崔兆麟說自己是曾子固的侄子,聽聞前輩升遷,前來道喜。另有些事想當面請教。他遞上名片。崔兆麟何以敢如此,是因為他熟識曾子固的侄子,兩人曾同在東北大學就讀,且身高相似,面貌還有些仿佛。
秘書說議長去沈陽了,還有兩天才能回來,“有什么事我可以幫你嗎?”
“真不巧!”崔兆麟頗為遺憾。“我跟哈爾濱《國際協(xié)報》有些關(guān)系,想寫篇報道新政府的文章在《國際協(xié)報》上發(fā)表。您能不能幫我找點資料?要是可以,感激不盡!”
“那容易!我領(lǐng)你去公報部,那兒有各種宣傳資料?!?/p>
秘書領(lǐng)著崔兆麟來到公報部的資料室。工作人員得知崔兆麟的身份和目的后,十分熱情?!秶H協(xié)報》在東北的聲譽極高,偽滿建國急需《國際協(xié)報》此等舉足輕重的傳媒的支持。崔兆麟搜集了大量的資料和照片后,向工作人員和秘書真誠道謝,滿載而歸。
第二天早晨,崔兆麟離開長春奔赴哈爾濱。他怕張景惠一旦回來打一個電話給曾子固,自己就露餡了。他在哈爾濱、依蘭、JMS等地輾轉(zhuǎn),所到之處,他對偽政府的執(zhí)政舉措、社會狀況以及民意多做調(diào)查。他發(fā)現(xiàn)商人只貪圖利益,對偽政府的作為并不在意;而普通百姓則麻木不仁。崔兆麟還專門調(diào)查了日本的移民狀況,發(fā)現(xiàn)日本的移民數(shù)量并未達到原定目標。
崔兆麟把搜集到的所有資料分十數(shù)批郵寄出去,隨身攜帶這些資料風險太大。郵政是傳遞信息的主要渠道,而日偽對東北消息的封鎖主要依靠郵政檢查。崔兆麟在郵政局工作,諳熟其中關(guān)竅,如何躲避檢查,他很在行。郵寄的地點、時間和方式他都斟酌再三。他利用時人的崇洋心理,把寄件人和收件人都寫成洋行和洋人,信封和包裝非常高檔漂亮,令人一見就生敬意。由此,他將全部資料順利郵寄到天津。
旅程的最后一站是奉天,崔兆麟一直想不好他該以何種方式去見普晴。崔家的合家逃亡在教育廳里應該是盡人皆知的事,但他不信普晴會出賣他。
崔兆麟開始清理自己的行李,他把所有可能暴露他記者身份的東西都扔掉,包括筆、筆記本、俄文字典、西服和中山裝,甚至柳條箱。他只用一個包袱皮包上一件長衫、換洗內(nèi)衣和洗漱用品。曾經(jīng)用來掩護自己的名片他也一并扔掉。他打算見了普晴后就立刻進山海關(guān)。
崔兆麟在葉家所在的街道上盤亙了一天,遠遠地守著葉家的大門,卻發(fā)現(xiàn)進進出出的人里沒有一個是他熟識的,更看不見普晴的身影。他疑心他們搬了家。
傍晚時分,崔兆麟打算冒一次險。他背著包裹走到葉家門前,好像遠道而來投奔親戚的人。大門虛掩著,他推門進去,卻發(fā)現(xiàn)物是人非,葉家的院子已被數(shù)家人占據(jù)。
“原來住在這里的人家哪去了?姓葉,樹葉的葉。”他問院子里的人。
所有的人都搖頭。
就在他滿心失望要跨出大門時,有一個人從門外進來,葉家的門房!
崔兆麟趁著夜色,斗起膽子問他一句葉家人去哪兒了。
“進關(guān)了,一停戰(zhàn)他們就走了!”
“關(guān)內(nèi)什么地方?”
“那誰知道!哎,你是…….崔家的少爺?”
在人家窗戶里透出的昏暗光線下,崔兆麟仍能看到對方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兩人在同一刻識別出對方的意圖。門房忽地開口叫抓人,尖厲的聲音刺破夜的黑暗。崔兆麟躲開他撲向自己的身體,拔腿就跑。
刺耳的、此起彼伏的警笛聲下,崔兆麟在巷道里發(fā)足狂奔,拐來拐去,身后傳來凌亂、急促的腳步聲,追捕他的人不止一個。他對這里的街巷很熟悉,但是圍捕的網(wǎng)越收越緊。
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他,“進來!”一個人低聲說。那只手鐵鉗一般緊緊攥著他,使他無法掙脫。
門在他們身后輕輕掩上,兩個人隔著門聽到雜亂的腳步來到門前,又奔向遠處。
那人閂上院門,領(lǐng)著崔兆麟進屋。煤油燈被點亮的一刻,兩個人都愣了。
“人生何處不相逢?!蹦侨宋⑿?,“還記得我們打的電話嗎?日本人查到‘南柯太守’寫東北通訊,趕緊跑?!?/p>
居然是他們?yōu)樗L報信!他曾經(jīng)差點被他的名冊害了,又被他勒索,被迫與他做交易,在郵件檢查上放他們一馬。
“林逸夫先生的遺體也是我們領(lǐng)著范先生去找來的?!?/p>
“哦……”
“你不用謝我,”那人擺手,“我說這些話無非是讓你放寬心。你來東北……算了,你不用講。你打算什么時候進關(guān)?”
“明天,越快越好。”
“那我找人送你出奉天?!?/p>
糞車晃晃悠悠地向郊外去,崔兆麟胃里直翻騰。他渾身上下散發(fā)著臭味,不,從里到外,大概洗不干凈了。為了裝得更像一些,他們昨晚特意叫他把手臂埋進泥水里,今早又讓他把手在糞桶上抹了好幾把。嗯,脖子上也是泥水,還有腳踝。
剛才在城門口,守城的日偽兵使勁向他們揮手,叫他們趕緊滾。
出了沈陽城,崔兆麟松一口氣。
“你是奉天人?學生?”趕車的漢子根據(jù)崔兆麟的口音有此判斷。
“對,大哥,從前我在東北大學讀書,已經(jīng)畢業(yè)了?!?/p>
“哦?!彼麖那熬冗^一個東北大學的女孩兒,漂亮得緊。不知道女孩兒跟那疤臉的漢子過得怎樣。
崔兆麟在皇姑屯站登上火車,當然洗得干干凈凈地。他穿著長衫,扮成中學教員的樣子,揮別漢子?!拔摇恪边@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等東北光復了,你來奉天找我!”漢子說?;侍煸谏希笸猎谙拢毡竟纷佣返降?!
半夜,火車到達臨榆車站。所有人都下車接受檢查,因為從這里開始火車將離開偽滿洲國邊境。乘客們在站臺上排起長隊等候檢查。
輪到崔兆麟時,日本憲兵從他身上的長衫翻到包袱皮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抖摟開,口袋都翻出來,連錢袋里的片紙只字也不放過?!澳愕?,不是記者?”日本憲兵用生硬的中國話問他。
“什么?記者?我不是,我是中學教員。”
“去干什么?”
“朋友給我介紹一份工作,讓我去教書。”
從崔兆麟的裝束上和包裹里看不到半點有關(guān)記者工作生活的痕跡,日本憲兵放他上車。崔兆麟在車里看到站臺上有幾個類似報人打扮的人被憲兵帶走,他心里后怕。日本憲兵在邊境上嚴查入關(guān)的記者說明他這幾個月在東北的活動已經(jīng)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追捕他。
1933年9月13日,崔兆麟乘坐火車從東北歸來。在車上,他一夜無眠,一路都在構(gòu)思自己的長篇通訊。到天津后,他稍事洗漱,立即趕到《大公報》報館,根據(jù)早先郵寄回來的資料,開始寫作。他每寫就一頁,就被即刻送往報社印刷廠排字。連續(xù)幾天,崔兆麟思如泉涌,最終完成三萬兩千字的長篇通訊。
9月18日當天,《大公報》以三個版面的篇幅發(fā)表崔兆麟的《淪陷二年之東北概況》,記敘了日本在東北控制經(jīng)濟,掠奪資源,沒收廠礦,導致金融紊亂,商業(yè)凋零。他們放縱土匪殘害百姓,清繳抗日義勇軍,并摧毀教育。版面圖文并茂,配有照片、地圖和圖表,以詳實的報道揭露侵略者的殘暴和貪婪。
《大公報》“九一八”特刊轟動全國,激發(fā)了國人抗日救亡的新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