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很不好找。東北大學自遷入北平后由盛轉衰,聲名已遠不如其他學校響亮,況且女孩兒學的是文學,文科畢業生就業難早就不是新話題。女孩兒想去報館,無奈沒有新聞從業資歷;想去中學里做教員,遑論國立師范大學畢業的學生一抓一把,就業壓力使得教師類崗位成為去向大戶,文科、理科、商科畢業的學生都去當教員,如何輪得上她?湄筠想去公司里做文秘,齊承耀說怕經理圖謀不軌,女孩兒長得太好看。其實他心里更圖謀不軌,他巴不得湄筠找不到工作只好嫁給他。
“實在不行,我就去給人做家教。”湄筠嘆氣。
“正常孩子哪有不去上學的?只有那無法無天驕縱慣了的孩子,學校不肯收,才不去上學。家庭教師就是半個仆人,要伺候小少爺、小公主。你被我慣壞了,如何能伺候別人?”
女孩踢他一腳。
“你看,你看,我沒說錯吧!”
“橫豎都是擔了個惡名,還不快意恩仇?”女孩撣了撣鞋,好像上面有灰。
誰該拍灰?“況且男主人往往對家庭教師不懷好意,相貌出眾的女家教最終多半給人做了外室。你給人做外室不如給我做正室。”
他又挨了一腳。
謝湄筠不泄氣,天天出去奔波,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讓她謀得一份職位,在私立中學里做語文教員。校長是女人,愛惜她的才貌,亦從自身經歷中感慨女子謀生之艱辛。包吃包住,月薪50元,湄筠很滿足,這是當時大學畢業生的通常起薪。
齊承耀暗罵校長不長眼,破壞姻緣。“湄筠,我每月給你五十元,你別去了,我這里也包吃包住。”他的老婆就該他養著!
“滾!”
他并不介意,“中學生不比小學生,有各自的心眼,不好管束,你不頭疼?”
“看見你最頭疼!”
“你搬出去住,誰照顧承祖?”他妄圖以小貓留住湄筠。
“長枕大衾,你一定不會虧待它。”
長什么?齊母沒聽懂,她猜不是好話。
對,兄弟情深,他確實不能虧待小貓。“你周末回家看承祖吧!”
湄筠把懷里的小貓抬起一條后腿,“呲!呲”,沖著他假裝撒一潑尿,算是回答他。
女孩兒嬌憨的樣子惹得齊母都不由得笑一下,到底是小孩子。
齊承耀咧開嘴角,這小女孩兒!所以他偏偏喜歡她!
齊承耀再一次送謝湄筠去學校住宿。學校坐落在四合院里,幾進幾出的院子,大概是前朝官員的府邸。湄筠的宿舍在偏院三間正房旁的左耳房里,不大的一間屋子,一架鐵床,上面鋪著不知年月的草墊和褥子。老舊的搖搖欲墜的衣柜和桌椅。
“這怎么住人?”
“比東北大學的宿舍好,至少我自己一間屋子。”
“要不,還是住家里,我接送你上下班。家里的屋子緊著你住。”
是誰的家?“你別想勸我!”
齊承耀嘆口氣,“那去買家具吧,把這些都換掉。”
湄筠跟校工借了皮尺,兩人把屋子各處量一下,記下尺寸。等新家具運來、舊的拖走后,屋里便煥然一新了。齊承耀特意買一架屏風給女孩兒放在屋里做隔斷。一應物品都是他掏錢,當著外人的面,湄筠不好跟他搶。湄筠還他錢時,他堅決不收。
“這算什么,齊承耀?”謝湄筠沉下臉來。
“算我給你的聘金吧,”他老著臉說“你要多少?多少都行,只要我給得起!”
“我不要!倒是將來我出嫁的時候,我哥哥在軍隊里可能趕不過來,麻煩你幫我送嫁。”
送嫁?他要迎親!齊承耀一邊拖地一邊恨恨地想。小丫頭一定要給他添堵!
看在大少爺親自動手幫她打掃衛生的份上,她就不計較他那占她便宜的話了。
隔天,齊承耀再來看湄筠時手里拎著一只洋鐵爐。“天要涼了,屋里生火暖和。明天我找個師傅來給你安爐子,你什么時候方便?”湄筠不讓他進屋,女孩兒道聲“謝”,跟他約好時間,再與他說兩句話后便說“再見”,自去屋子里關門休息。他只好在廊下坐著。
“你怎么還不走?”她捧著盆去院子里浴間洗漱時問他一句。
“我看這里風景挺好,坐一會兒。”齊承耀看一眼她手里,大大小小的三個空盆摞在一起,盆里放著三條毛巾、香皂、牙杯、牙膏、牙刷。“怎么這么多盆和毛巾?”他不禁問一句。
女孩兒頓現羞意,“要你管!”她撇開他去浴間。
齊承耀坐著尋思,他忽然明白那個小盆做什么用了,怪不得女孩兒害羞。他心里一陣亂跳。女孩兒空著手從浴間里出來,去屋里拎出一壺熱水,她垂著眼繞開他走,齊承耀聽到浴間門上鎖的聲音。女孩子真是干凈,他沒見那biao子洗過。
后來女孩兒端著盆、暖壺從浴間回來時,不肯看他一眼。再后來她又拿著小盆去浴間了,仍是繞著他走。齊承耀奇怪不是洗完了嗎,怎么還去?等湄筠迂回曲折地回來時,齊承耀便趁著她進屋時悄悄掃一眼盆里,盆里除了肥皂,還有一小團衣物,濕的,不過湄筠的拳頭大小。齊承耀心里撲通個不停,他知道那是女孩兒才洗過的內褲。
過一會兒,湄筠打開門扔給他一個坐墊,十月初,天氣涼,“你就穿了一件長衫?”女孩兒看一眼他領口,知道他長衫里面只一件白色絲綢小褂做襯。個子高的人穿什么都熨帖好看。
關心他?“嗯。”他根本沒覺得冷,東北爺們什么冷天氣沒見識過?
“兩層,”湄筠翻開自己的袖口,細細地跟他說,“這一層是絨的!”她特意揪起里面的那層袖子,然后打個哆嗦,做出寒冷的表情。
齊承耀笑出聲來,這可愛的小女人!她偏喜歡打擊他,變著花樣淘氣給他看。
“你再坐一會兒就必須走啊!這院子是女生宿舍,你坐久了,校長會說我!”
“那你讓我進屋!”來回進出的女教師和女孩子們他看了幾眼,哪有湄筠漂亮!“對,剛才有一個女人皺著眉看了我幾眼,是你同事嗎?確實對你影響不好。”
“那你還不快走!”
“忙了一天,我有些累,想坐著休息會兒!”
“去黃包車上休息!又不是走回去!”
“這院子風景好,我就在這歇會兒。墊子挺厚,真舒服!”
真是她的魔障!“你進來吧!”湄筠皺眉,無賴!
齊承耀迅速起身、幾步跨進門里,忘了拿墊子。錯過這村沒那店!
“哎,不許坐床!”湄筠去把墊子拿回來,看見他坐在床邊。
“我下午才換的長衫,不臟!”他來看湄筠之前,特意洗漱一番,換身長衫。湄筠進來之前,他匆忙用眼掃一圈屋子,沒看見女孩兒洗過的內褲。應該是晾在屏風后面,可惜!
“男女授受不親!”
“哦,”他從床邊移到椅子上,授受不親?他早晚要跟小丫頭親親熱熱!“怎么開著門?天涼,開著門冷。”
“你在外面坐著時怎么不嫌冷?”
“我怕你冷!”他明白女孩兒是為了避嫌。屋子被女孩兒收拾得整潔雅致,她用幾件色彩明亮的布品給寒素的屋子做裝飾,看著賞心悅目。
“我不冷!”
“半開門就好,不用大開,一樣能證明你清白!”他過去把門掩上,只稍稍留個縫。湄筠沒反對。“你開始上課了?”
“嗯,今天上午。”
“緊張嗎?”
“還好,剛開始有一點,后來就完全不緊張了。我當他們是白菜蘿卜,就像從前拿你當白菜。”
有這么大個的白菜嗎?她從不忘了打擊他,“嗯,說明你以前面對我時很緊張,只好把我想象成白菜蘿卜。”他說得沒錯,他見女孩兒怒視他,趕緊轉移話題,“你怎么做的開場白,一開始就講書?你怎么介紹你自己的,說你是‘齊謝氏’?”
“滾!”
“你看女孩子動不動就把‘滾’掛在嘴邊不好。”
“我用‘橫渠四句’做開場,他們很驚艷。‘橫渠四句’你不知道吧?”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怎么不知道?是對你的人驚艷吧?”聰明的女孩兒,以“橫渠四句”開場再好不過,“確實驚艷,道出了一個人對國家、社會應有的擔當和使命!”
湄筠溫和地看他一眼,“看你悟性挺高,骨骼清奇,就讓你幫我批作業吧!”
“啊?”批作業?虧她想得出來!“大材小用了吧?”
“要不批作業,要不走!誰愿意跟你清談!你選什么?”
“嗯......我選批作業。”他有別的選擇嗎?
“給你!”女孩兒抱過來一摞本子。
“你有多少個學生?”他疑心今晚除了批作業還能不能跟湄筠好好說話了。
“七十三個,三個班。你嫌多?你可以不批!”
“不多,不多!”
“你不許胡亂批,我給你標準答案。”
“豈敢!”
“哎,你吃飯了嗎?”
“沒有。”挺好,她知道關心他。
開飯館的,自己居然沒飯吃?“我這里有些點心和水果,你吃了吧。”
“對我這么好?”他涎著臉。
“東西過夜我怕壞了,扔了浪費!”女孩兒沉下臉來。
“你的學生應該不會喜歡你。”齊承耀終于翻開一本作業。
“為什么?”
“你作業留得太多了吧?”
“你廢話才多呢,趕緊干!我都幫你分擔了一半,你還嫌多!”
誰幫誰分擔?“你再幫我分擔點?”
“不好,你分內的事,我為什么要幫你?”謝湄筠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靠過去,她剛批完作業、備完課,正準備看點書逍遙逍遙。齊承耀在她這里喝了茶、吃了點心和水果,廢話了半天,正事半點沒做!
誰分內的事?
等齊承耀批完作業,夜已深沉,他只好起身告辭。
“路上小心!”謝湄筠不由得叮囑一句,她見齊承耀盯著自己看,趕緊改口,“他們說北平胡同里故事多,走夜路時一定不能碰到墻,否則......”她故意不往下說。嚇嚇他!他肯定是故意磨蹭,自己又幫他分擔了一半,不到二十個本子,他批到現在?
“我很怕,要不你收留我一夜?”齊承耀憋著笑。
“滾!”
“這宅子年深日久,你怕不怕?”他把臉湊到女孩兒面前。女孩子嫵媚動人,他很想親她一下。
“隔壁就是女生宿舍,我怕什么?”女孩兒把他推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