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2月初,除夕的早晨,崔兆麟在炕上醒來,視線穿過窗戶投到前院的正屋上。崔家在北平的居所是兩進四合院,前院有北房三間,耳房兩間,東西廂房各三間,倒座房五間;后院有后罩房五間。他的母親跟妹妹都住在第二進院子的后罩房里,房屋的尺度和質量相比前院的正房和東西廂房都要差一些。
喬世瑛留在他們租住的房子里。來北平后的這兩個除夕,她都自己過,因為父親不接納她。
進關了?關內之大,何處會是葉家人的安身之所?北平嗎?崔兆麟一邊穿衣服,一邊尋思。
他從天津返回北平后,曾拜托自己在警局里的熟人幫忙查一下“九一八事變”之后來到北平的姓葉的人家。“有七八口人,”他說,他逐一報上葉家人的名字和年齡。熟人說北平城內加上四郊總共150萬人口,如果不知道具體的職業,那么查一個人就好比大海撈針。他可以試著幫崔兆麟找一找,但是不保證能找到。熟人不是位高權重者,跟他亦沒有熟到稱兄道弟的份上,他知道希望渺茫。
他又托電話局里相熟的人幫他查一下“九一八事變”后安裝電話的姓葉的人家。不等熟人去查,他都知道沒可能。安裝一部電話要350元,崔葉兩家在沈陽時尚且都無力安裝,何況避難到北平。他就是不死心。這個查起來很容易,結果不出他所料。
他始終記得從前的那個夢,夢里是生離死別,天涯永隔!崔兆麟從臉盆里撈起溫熱的毛巾貼到臉上。
“叫你母親和文鸞來吃飯!”每個大年夜,他的父親都有這么一句話。
崔兆麟起身去后院,母親和文鸞正坐在炕上聊天。“母親,父親叫你跟文鸞去吃飯。”他知道說了也白說,自從父親的妾室入門后,他的父母再沒有一起吃過飯。
“我們吃過了。”文鸞替母親回應。
他的妹子跟母親一個陣營里的。崔兆麟慢騰騰地出門,在拐進前院時,他回頭仔細地端詳后罩房屋檐下被燈光照亮的冰凌,美麗卻清冷,好似母親。
有一些過往該讓它過去。有的人有些事既然在關外,就把他和它們留在關外吧。
“母親她們吃過了。”他在父親身邊坐下,自自然然地。
一桌子靜默,等著他的父親開口。
“吃飯吧。”沉著臉的父親終于開口。自他有記憶起,他的父親便始終悶悶不樂。
他聽到有人舒了一口氣。做人有時別太認真了,他的母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白白便宜了別人,苦了自己。
“明早,你收拾干凈跟我去拜年。”父親再開口。其實他不需要說,他的長子一向衣飾和舉止都很得體。
“讓學銓和學森也一起去吧。”姨娘開口。
“學銓去吧,學森留在家里。”
崔兆麟不喜歡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妹們,男的頑劣,女的粗野矯情。父親的妾室生養多,兩男兩女。他最不愿意做的事便是節日里和同父異母的弟妹們去親戚家做客。母親跟文鸞從不肯在這種場合出現,父親的妾也不得去,窮苦人家出來的女人,大字不識一個,上不得臺面。況且焉能勞煩人家的正妻出來招待自己的妾室,父親識大體。
初五餃子逢七面,正月十五吃元宵。正月初七東北話兒叫“人日子”,傳說女蝸初創世,在造出了雞狗豬牛馬等動物后,于第七天造出了人,所以這一天是人類的生日,要吃長壽面。崔兆麟打算去理發。東北習俗,從農歷大年初一到二月初一之前不能理發,因為理發會克死舅舅。崔兆麟不在意,他的舅舅們對母親親情淡薄,不肯替她出頭,便克死一個少一個!
剃須刀在臉上滑過,崔兆麟能感覺到刀刃的鋒利。喬世瑛經常給他刮胡子,初相識時,那是他們之間的樂趣。后來,身邊給他刮胡子的人沒變,心里想著的人卻變了。剃完頭他打算回去看看喬世瑛。他有一個星期沒回去了。過個年把喬世瑛孤零零地扔到一邊畢竟不好,況且他還有欲求需要解決。
崔兆麟去窗邊衣架上取下大衣,他一邊穿衣服一邊看著窗外繁華的街景,他系著扣子的手停駐在胸前。兩個身形窈窕的女人從街對面一輛汽車上下來,那背影他再熟悉不過了。從沈陽舉家避難到北平的姨丈絕對沒錢買車。他默立在窗前,看著兩個女人站在車邊與車里的人說話,嗯,那個總是藏在車里的人。
崔兆麟租住的房子就在郵政局后面的胡同里,一進四合院的三間正房。去年秋天,喬世瑛終于考入一所大學。新成立的大學,急于招生,對學生的成績沒有太多要求。挺好,免得她在家里無所事事。
“回來了,兆麟!”蝸居在倒座房里的房東隔著窗戶招呼一聲走在胡同里的崔兆麟。
北平有個怪現象,房東的日子過得往往不如房客闊綽。他的房東姓魏,是漢軍旗人,大清國滅亡,他只能守著祖產過日子。這些年,祖產折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手里的這進院子。
房東這聲招呼異乎尋常,喊得頗響,崔兆麟心里奇怪。待他推開院門,穿過院落站在自己屋外時,他就明白了。因為他敲門敲了很久,喬世瑛才來應門。堂屋多了一個人,相貌不俗的青年,神色慌亂。崔兆麟一聲不吭地走進臥室一瞧,心里透明白。
“這是李維鈞,兆麟。”
她居然有臉介紹自己的奸夫。“你們在一起多久了?”他大概是整個院子的笑柄吧。
“你們談,我先走了。”青年男子迫不及待地開門出去。
“你有什么要說的嗎?”他出奇地冷靜。
“兆麟,我一直想跟你說,”喬世瑛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臂。
一直想說?說什么?說她瞞著自己偷人?崔兆麟從她手中抽離自己的手臂。下一刻,他才知道有些女人的無恥超出他的想象。
“我看見報上介紹丁玲的文章,很有感觸。”
她總是對小報上登載的桃色新聞有感觸。
“你看丁玲、胡也頻和馮學峰,他們三個人一起在西湖邊生活。我們為什么不能效仿他們?”
我操,效仿他們的三人行?所以,他不但要養著她,還要養著她的小白臉?崔兆麟怒極反笑。
“你知道,我和維鈞經濟上有困難……”喬世瑛看見崔兆麟露出笑意,膽色更壯。
哦,經濟上有困難,所謂經濟就是他應該經世濟民,救濟他們,對嗎?
“反正我們有三間屋子,我們在那間屋子里也放張床。”
“那么,還分上半夜和下半夜嗎?”她不愧為留日革命女性的后人,她要通過自己的身體力行,推動男女平等,實現女性獨立。從前青樓里的花魁賺了恩客的錢后,往往要養一個自己喜歡的小男人。可惜她沒有花魁的姿色。
她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嘲諷。“我們是新女性!”
“所以就可以不要臉?”
“你怎么說話的!怎么叫‘不要臉’了?”
“同時跟兩個男人在一起,還有比這更不要臉的事嗎?”
“你思想腐朽,不懂得尊重女性,我跟你無話可說!”
“對,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為什么沒早點看穿你,我從頭錯到尾!”
“你現在迷途知返也不晚,葉普晴對你忠貞不二,她肯定一直等著你呢!等你給她立貞節牌坊!”
“閉嘴,你不配提普晴!你這骯臟的女人!”
“我不要臉?你要臉嗎?我跟你在一起六年,你從來不提結婚,你從來不帶我去你家。你只是玩弄我的感情,你要臉嗎?你心里早就希望我走,對不對?只是我不開口,你就不會提,為了你那虛偽的道德觀!”
崔兆麟一時語塞。不是道德是責任,喬世瑛跟著他從女孩到婦人,他本來打算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吧。
“不愛了,有想法,你該告訴我。我不會攔著你。”他再次開口。
“是嗎?你沒有想法嗎?你說了嗎?”
“我……我指的是……”
“你想說你指的是rou體,對吧?那么精神呢?精神跟rou體哪一個更重要?”喬世瑛立刻搶白他。
“別吵了,”算了!“我搬走,等我找到房子就來收拾東西。”崔兆麟把錢包里的錢都掏出來,扔到床上,轉身出門。
“就這些嗎?”喬世瑛追出門來。
“我身上就這些,”崔兆麟苦笑,“等我下次來……”
“我要一千元!”喬世瑛等不及他說完。
“好,一言為定!”一千元斬斷他們之間所有的糾葛,很好!
“你母親出去了?”晚飯時,父親問一句。
“嗯。”
“去哪兒了?”
“去姨母家,父親。”
“哦。”過年卻不在家里!
開年不利,崔家綠到家了,從父到子!
離開喬世瑛的頭十幾天,他略有些不適應,畢竟回家后沒有熱飯菜伺候著,沒有人陪著說說一天的見聞。后來,當他在郵政局附近的小飯館里包了飯,習慣于某些夜里與五指姑娘共處后,他的日子改天換地。呵,前所未有的的清爽!再沒有瑣瑣碎碎的女人東西占滿他的空間,再也不用神思抽離時還要維持臉上的表情,所有的心意都可付諸筆端,不必隱藏!
他思量過自己在這段感情中的得失,得,自然是rou體上的便利。失?他在經濟上沒多少損失,錢從來都把握在自己手里,喬世瑛亦不是奢侈的人。在尋常人眼里堪稱巨款的一千元不過是他5個月的收入。可是,當真沒有所失嗎?這些年,他和喬世瑛始終未能達到情感上的共通、心靈上的相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空老了歲月。
精神跟rou體哪一個更重要?當年處于qing yu旺盛的青春期,他選擇rou體;現在,他選擇精神。曾經,精神和rou體也并不矛盾,只是他需要等待。他忒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