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是葉維甸的小女兒葉普晴?”崔兆麟開口請父親去葉家提親時,崔霆燁正在看報,他把報紙卷在手里,皺著眉頭看兒子。
“對,父親。”
“你看這是什么?”崔霆燁把手里的報紙遞給兒子。
崔兆麟接過報紙一看,頓時五雷轟頂。“穆其琛、葉普晴結婚啟事:我二人承張樹銘、吳嚴武兩先生介紹并征得雙方家長同意,謹訂于國歷三月七日在清華大學禮堂舉行結婚典禮。特此敬告諸親友。”
婚期就在三天以后,穆葉二人談婚論嫁他居然全不知情!啟事登在他連載小說的晚報上,兩份晚報!
這大半年他每個周末必去葉家報到,八個月三十五個周末,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不信葉家不明白他對普晴的心思。
北平春脖子短,頭連著肩,春來無信,春去無蹤。漫天匝地的厚厚黃沙中迎春和玉蘭悄悄開放。攜著沙的北風從塞外的莽莽荒原滾滾而來,忿忿地撕扯著崔兆麟,吹得他迷了眼。他心急火燎地在路上,屢屢催促著黃包車夫,后來他跳下車,自己跑路去葉家。
葉家的婆子才打開門,崔兆麟便奔進去直入葉普晴的閨房,他都沒向年伯、伯母問安。自他們重逢后,他第一次進入女孩子的房間,未婚夫妻正在書房里說話。怪不得他沒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一直瞞著他暗通款曲!
“我有話問你,普晴!”他沒客氣,他沒把穆其琛放在眼里。
“你先去吧。”女孩子對穆其琛說,她鎮(zhèn)定自若,知道會有這場戲上演。
“那我去父親書房里等你。”
還沒結婚就叫“父親”?“你為什么要結婚?”穆其琛前腳出門,他劈頭一句。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我是問你為什么要嫁給穆其琛!”
“他挺好,挺適合我。”
“普晴,你不要嫁給他,你跟我在一起好嗎?”
女孩兒吃了一驚,他竟如此直接!
“我做錯了,我從前不懂得愛,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你......你給我個機會。”他一看到報上普晴要結婚的消息,心里就被狠狠地抓了一把,然后便一揪一揪地疼,再沒停下過。“我們結婚!這些年我攢了一萬六千元,”他一向知道自己并不能仰仗父親,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們一個比一個能花錢,“我現(xiàn)在每個月薪水有一百八十元,給報紙寫稿子每個月還有近三百元的收入,”他直奔主題,“我們可以過得很好,我們買一個院子,雇幾個人,自己過!”他父親那妻妾紛爭的家庭,普晴一定不喜歡。“我所有的積蓄和收入都給你!”他什么都可以給她,只要她肯嫁給自己!
葉普晴蹙著眉看他良久。
“你怎么想?”他心里忐忑不安。
“我......”她終于開口,“我不能傷害一個善良的人,令兩個家庭蒙羞。”
“普晴,你對我沒有感情嗎?”曾經情根深種的小女兒不會絕情如斯。
“曾經,也許!”女孩子的心一下子硬了起來,所以他便有恃無恐,以為可以回頭!
曾經?也許?他不信!“普晴,你愛他嗎?”
“他很好,對我也很好。我應該會愛他。”
應該會愛他?“普晴,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沒有感情的婚姻是墳墓!”
“未必不會有感情,感情需要時間來培養(yǎng)。就像我曾經對你的感情,我對你不是一見鐘情,我從小拿你當哥哥,后來慢慢地產生了感情。”
普晴說“曾經”,那么她是要告別這份感情,是嗎?
“況且,有感情的人也不一定會走到底,比如你跟喬世瑛。”
“普晴,我錯了!”
“崔兆麟,有些事情回不到當初,你我都別奢望,也別抱怨。我也許太安靜了,不適合你。”
太安靜了,不適合,這是他八年前的想法。普晴是七竅玲瓏心,勘破一切。“不是的,普晴,你很適合我,再沒有比你更適合我的人了!我們一直心意相通,我們從前有說不完的話,你不記得了嗎?”
女孩子微微一笑,“但凡教育水平相當?shù)哪信谝黄穑偸怯性掝}可說的,談不上‘心意相通’。”他與喬世瑛應該也有說不完的話吧。
“我們兩家是世交,父輩親善,彼此知根知底,我們倆做夫妻再好不過。”崔兆麟近乎哀求。
“有利益可圖,才會交好。‘世交’?不值一提吧。”葉普晴笑笑。
世間多是逐利忘誼的人,他的父親得知葉家遷居北平,卻從未登門敘舊,就是因為葉伯父賦閑在家,再無一官半職。崔兆麟汗顏。
“說到‘知根知底’,我自然曉得穆其琛家世清白,一家人和和睦睦的。”
對,不和睦的只有他的家人。
“再來說我與兄長,我們自小相識,過于矜熟往往滋生出厭倦,將來難免不會成為一對怨偶。所以最好還是做兄妹。以后還盼著兄長常來我家里坐坐,其琛很喜歡與兄長聊天。哥哥,你中午在這里吃飯吧,我知道你喜歡吃什么,我去做!”女孩子不等他張口便起身出去,出門前她回眸一笑,笑顏明媚,一如年少時純真懵懂。可崔兆麟知道這是假象。
崔兆麟無可奈何,只好去求伯父伯母。
“普晴從小被我們慣壞了,不通人情世故,怕適應不了崔家的大家庭生活,于你未必是良配。”伯母說。
崔兆麟明白伯母在旁敲側擊他的父親“齊人之福”的生活。
伯父微微蹙眉,不言語。女人們都記仇。時逢亂世,穆其琛書生意氣,崔兆麟心思活泛,哪一個更可依靠,葉維甸看好崔兆麟。
崔兆麟逼不得已再去找葉普晴的兄長葉廷佐,他的校友,懇請葉廷佐勸說妹妹。
一個是大學教員,一個是郵政管理局的組長兼流行小說作家,兩人旗鼓相當。普晴選誰都可以,父母沒有意見。但他們心里更偏向于穆其琛,崔兆麟浪子回頭,普晴便該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嗎?“這是普晴自己的選擇,沒人逼迫她。”葉廷佐看著崔兆麟。有時女人比男人還要好勝,普晴看似溫順,內心卻倔強得很,不肯回頭。當年崔兆麟選擇喬世瑛時便永遠錯過了普晴。這些年追求普晴的男子不少,穆其琛不算最好的。普晴一直不肯嫁人,大概就是要等到今天,要崔兆麟眼睜睜地瞧著她嫁人。
家里爽直的曹媽有一天在崔兆麟離開后突然說穆先生跟崔先生從側面看很有些相像,普晴很快就被父母叫到堂屋里問話。父母最是體諒女兒的人,言明雖然兩家正在談婚論嫁,但一切皆可挽回,但凡普晴心中有一絲不情愿,他們便不會勉強女兒。普晴堅說自己對婚事很滿意。
“別拿你的婚姻當兒戲,普晴。”他規(guī)勸過普晴。
“放心,我既然嫁人,就一定鄭重其事!”兄妹倆心照不宣。
葉普晴的婚禮在清華禮堂舉行,崔兆麟收到請?zhí)麉s沒去觀禮。他整整一天都在北海公園里坐著。到了晚上他去自己包飯的酒館里要一瓶烈酒,拎回家。他空口喝酒,什么也不就。
有些女人決絕得很,不肯委曲自己,不肯回頭,比如母親、比如普晴,他竟沒有看透!
他喝到醉眼朦朧時便去打開衣櫥上的抽屜,里面放著幾塊干干凈凈的手帕。他把放在最上面的那塊拿出來。米白底色、深紅滾邊,印著簪花執(zhí)扇的古裝少女,是葉普晴的手帕。
鬼使神差地,他一直留著手帕,這些年從沈陽到北平,即使與喬世瑛耳鬢廝磨之時也沒扔了它。他把手絹展開來看,看一會兒喝一回酒,再看一會兒再喝一回酒。一晚上!
葉普晴一直盯著禮堂的入口,進進出出的人都在她眼里,崔兆麟沒有來。給崔兆麟的請?zhí)撬H自送到郵政局的,別人送她不放心,怕到不了崔兆麟手中。
她還記得崔兆麟收到喜帖時的表情,兩人重逢后她頭一次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與他見面,他聽了門房的通知,興沖沖地從樓上下來,他大概以為自己變卦了要與他私奔?不知他哪來的自信!
“我不確定我是否有空,我盡量去。”崔兆麟把請?zhí)谑掷铮欢佟⒃俣厮惭劬Γ澳阋菦]別的事,我上去了,我手頭有工作要忙。”他并不看她。
“好,我跟其琛等你來。”她微笑,快意恩仇!
離開郵政局后葉普晴去了俄國人開的咖啡館,她點了兩杯咖啡和蜂蜜蛋糕坐下來慢慢享用。這次她沒有跟那個杯子碰杯,它一直陪著她,從適口的溫度到冰冷。他們以后還會見面,她堅信。她就是要崔兆麟看著自己的幸福,就如她曾經備受煎熬地旁觀喬世瑛的幸福,直到“九一八”。因為那個女人坦白到近乎可怕的地步,她無所不講!女學生們一邊羞澀地笑著,一邊竊竊私語著崔兆麟強悍的身體。她居然輸給這樣的女人!
她就是要眼前的這個男人在她身上烙下痕跡,把她心中對那個男人的牽掛連根拔起!
果真快意恩仇嗎?
崔兆麟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晚報的編輯們上門催稿子把門敲得山響才驚醒了他。他是從來不拖稿的人。
“什么?要什么?”他呆坐著,頭疼得厲害。
“稿子啊,小說稿!”編輯急得火燒眉毛。
“什么稿紙?”他硬是聽不懂編輯的話。
兩個編輯用水替他洗了臉,他才回過魂來。他感覺自己好像死了一次。“我不寫了!”他說。
兩部小說斷更了一個多月,晚報的編輯們天天打上門來,哀求、利誘甚至痛罵對他都沒有用,“沒有,我不寫了!”他沒心情。他寫得一手好文章,鋪排出感情的盛宴給大眾看,卻安排不好自己的情感,過不好自己的人生!
一個多月后,他終于拾起筆來,文字從筆端像流水般傾瀉出來。一個晚上他寫了一萬多字,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他不再煞費苦心地去設計情節(jié),不感同身受筆下人物的遭際,思路漫游到哪里便寫到哪里,他心里不喜不悲。
他知道在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死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崔兆麟在自己連載小說的晚報上又看到一則喜結連理的啟事。這則啟事很特別,因為當事人把結婚啟事和離婚啟事放在一起,于同一天昭告世人。當事人是他的母親。崔兆麟以極其平靜的心情閱讀了母親對父親的控訴,他甚至一邊看一邊想若是自己來撰寫這則啟事該如何措辭,筆觸會不會更有力。哦,那個醫(yī)生姓蘇,那么他就祝愿母親與蘇振鐸同偕到老吧!
經歷了與葉普晴的一場愛恨糾葛后,如今無論什么事在他眼里都不叫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