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筠居然不在!齊承耀看著緊鎖的房門微蹙眉頭。
華北的局勢越來越不安穩(wěn),他思慮帶著湄筠和母親南下??删茦堑纳庹t火,一時半會兒他舍不得拋下。他把酒樓賺來的錢都攢著,以備將來南下重起爐灶另開張之用。
在別人眼里,他是生意興隆的酒樓老板,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下句什么來著?做生意久了,書本上的詩句忘了。噢,一日看盡長安花,他卻一朵花也沒在懷!別人這個年齡早就兒女成行,他沒有家室,不近女色,掌柜、廚師們、伙計們大概以為他有病。
湄筠對他依舊淡淡的,常常要與他撇清關(guān)系。他送給湄筠的禮物只要稍微貴重些,比如首飾、衣料、手包、香水,湄筠便堅決不要。湄筠也不要鮮花,大概因為男人送女人鮮花總有特別的寓意。“我對花草不感興趣!你呢,肯定也認為一束鮮花遠不如一把韭菜花來得實在。”她不忘了打擊他喜歡吃韭菜的“農(nóng)民習(xí)性”。吃韭菜怎么就“農(nóng)民習(xí)性”了?北平人涮火鍋都喜歡搭配韭菜花醬。“你就是喜歡有味道的!”湄筠再補上一句。齊承耀知道她暗指什么,圣人不與俗人爭!
進步是有的,湄筠對他的冷嘲熱諷變少了,而且除夕夜湄筠終于肯向母親拜年。但她只下跪不磕頭,說幾句不咸不淡的祝福話,從母親手里接過壓歲錢。謝湄筠為什么肯跪,兩個女人都心知肚明,只他被蒙在鼓里。每年不用他講,母親便早早準備好不菲的壓歲錢。齊母不要謝湄筠跪還她,她要謝湄筠心里始終覺著欠她和承耀的情。
求婚,他不知道求了多少次,他對中學(xué)生的語文作業(yè)已經(jīng)很熟悉了。給他提親的人不少,都被他謝絕。但凡媒婆上門,只要湄筠在家,她必熱情款待。死丫頭!
“女孩子見了媒人應(yīng)該羞澀!”他恨恨地說。
“又不是給我說和,我對她款待周全,她才能盡心盡力替你張羅。我是怕你砸手里,嫁不出去!”
“‘嫁’?”他一個大男人,用“嫁”?
“嗯?!变伢扪笱笞缘?。
“我肯嫁,你肯娶嗎?我砸你手里最好!”他懟回去。
又一次媒婆被湄筠和他客客氣氣地送出門去,大門才關(guān)上,媒婆就隔著門說一句,“這也不滿意,那也看不上,不知道為什么!”
他聽得真切,就是說給他聽的。為什么?不就為了眼前的這一個嗎?你難道看不出來?湄筠倒是細細地想了一下說,“大概是改了性子、開始喜歡男人了?!彪S即湄筠屁股上就挨了他輕輕的一巴掌。他對湄筠的親昵也只能借著由頭止步于此,再進一步,湄筠就會翻臉。
一年中湄筠會得一兩次感冒,他跟小孩子盼過年一樣盼著。因為只要湄筠生病便乖巧得像只小貓,他可以替湄筠請上三、四天假,用自家的黃包車把湄筠接回家里照顧。走路包括上、下車時他都可以親近湄筠,攬著她的肩,扶著她的腰,這時候湄筠最多輕輕推他兩下,并不反抗。他暫時丟了店里的生意,成日里拿著一本書坐在女孩兒床頭。他既盼著湄筠早點康復(fù)又盼著湄筠在家里能多呆幾天,心情矛盾。
一旦湄筠康復(fù),立刻跟他疏遠。女人啊,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湄筠的性子外冷內(nèi)熱,表面上柔和矜持、循規(guī)蹈矩,內(nèi)里卻富有思想、機智幽默。齊承耀是不受傳統(tǒng)束縛的人,女孩兒無論相貌還是性格都令他著迷。
“她就是釣著你!”母親抱怨。
有錢難買他愿意!況且,自羅鵬翮后,湄筠那邊再無情況,
“我送你進去?!?/p>
“不用!”
“那......明天見!”
“好,明天見!”
謝湄筠剛跨進院落便看見齊承耀陰沉著臉站在她眼前。
“請問,你是有什么冤情嗎?”
換做平時,湄筠的俏皮話會令他咧嘴一笑,可今天不行!“他是誰?”
“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怎么來了?”竟然敢跟她甩臉色!
他怎么來了?他難道不是每兩天就來一趟嗎?她居然不在宿舍里等他!“他到底是誰?”齊承耀不肯罷休。
“同事,怎么了?”
齊承耀拋開湄筠就要追出去看那人,被湄筠一把抓住,“你干什么?”齊承耀這醋勁,她怕同事笑話。
“那你跟他干什么去了?”
“吃飯!”
“為什么跟他出去吃飯?”
“我想跟誰出去吃飯就跟誰出去吃飯!你管得著嗎?”她自顧自掏出鑰匙來開門。
齊承耀跟著進門。
“沒讓你進來,出去!”齊承耀跟墻一般堵在那里,她推不動。
“你要是以為我是那種肯做王八的男人,你就想錯了!”
“肯不肯由不得你,不是做過一回了嗎?”
他這做王八的歷史在湄筠那里已經(jīng)照耀汗青了,所以她銘記在心!“為什么你始終不肯接受我,不管我為你做什么!”在別的待字閨中的女人眼里,他是上上之選;到湄筠這里,他卻被百般厭棄!
“你不是一樣不能接受姚鳳喜嗎?”
“別提那個人!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我看她跟你一樣用心,為了你,她想方設(shè)法趕我走。”
“湄筠,你別拿那個戲子作踐我!”齊承耀幾乎要把牙咬斷。
“我要是跟你,便是拿你作踐我自己!你跟她有什么區(qū)別?其實她比你好,她至少知道要耍花樣,為了你的面子和你的感受。當初你顧及到我的面子了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顧及到我的感受了嗎?”
“那么這些年你顧及我的感受了嗎?你知不知道我是個男人,我有需求!你知不知道我這九年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
湄筠紅了臉,“我沒攔著你娶妻納妾,是你非要糾纏我!要不,你去找姚鳳喜給你立個貞節(jié)牌坊!”
給男人立貞節(jié)牌坊?在他如此惱怒之下她還要稀落他!齊承耀氣不打一處來?!耙⑴品唬菜麐尩脑撃憬o我立!你就仗著我愛你,對吧?”母親說,“你太慣著她!所以她就不把你放在心上!”他忽地出手把謝湄筠抓入懷里,下一刻,他便吻住她的嘴。
“嗯......”女孩兒叫不出來,也推不開他。
齊承耀松開女孩兒,他看到女孩兒嘴上的血,是他的,他被女孩兒咬出了血。
“滾!”女孩兒出手抽他一嘴巴,脆響。
齊承耀走到門口,把門插上,轉(zhuǎn)過身來。
“你干什么?”女孩兒驚慌。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此刻,他像紅了眼睛的野獸。
“你別過來!”
屋子小,長腿長手的他一把就抓住了驚慌躲閃的女孩兒,他把女孩兒的手別到身后,他僅以單手便固住女孩兒竭力掙扎的雙臂。他身長力不虧,女孩兒豈是他的對手。齊承耀把女孩兒帶到床邊坐下,讓她靠在自己懷里。
“齊承耀,你放開我!”
“絕不!”......哪怕她要殺了他,他也絕不會停手!湄筠就快殺了他,他離心死沒多遠了!......
她終于崩潰了,“齊承耀,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女孩兒哭泣。
齊承耀抬頭看進女孩兒的眼里,她眼里滿是對他的恨意。他放了手,從女孩兒身上起來,替女孩兒掩上衣服。謝湄筠迅速縮到床頭,雙手遮住胸前,腿蜷縮到腹部,像負隅頑抗的小獸。齊承耀坐在床邊不語。后來女孩兒起身,小心翼翼地從他身邊掠過,跑去柜子里拿出衣服,藏身到屏風(fēng)后面換衣服。
女孩兒從屏風(fēng)后出來抄起一本雜志,劈頭蓋臉地向他打來,她是如此激憤,甚至忘了要先開門,忘了自己有可能再次陷入險境。齊承耀坐著一動不動,任憑女孩兒攻擊,連自己的臉也不肯遮擋一下。因為他不肯遮擋,女孩兒的攻擊便落到他的肩背上。再后來,女孩兒丟了雜志、坐下來哭泣,壓抑著抽泣聲。
“打夠了嗎,湄筠?不夠就繼續(xù)打!九年了,湄筠,你一定要磨折我嗎?”那十天的放浪換來九年的磨折,生理上、心理上!“你有沒有想過我有多愛你才會允許你這樣折辱我?一次又一次!”
“我磨折你?那你呢?你磨折我的時候你怎么不提?”
“什么時候,湄筠?”他怎么舍得!
“齊承耀,如果新婚夜你的新娘在對面屋子里跟人鬼混,你心里會是什么感受?”
什么感受?沒有如果!如果別人膽敢碰湄筠一下,他會殺了那個人!鬼混,她居然說“鬼混”!確實是鬼混!他一時無語。
“兩天三夜,我經(jīng)常聽到那個女人的笑聲,還有......”女孩兒不由得皺眉。
他知道還有什么?那個biao子很粗俗。所以,她提出去姨母家并不是和他賭氣,是無法忍受!
“我折辱你?是你先折辱我的!你早早地聘下我,卻在我們結(jié)婚的同一天納妾!結(jié)婚前你該告訴我要納妾,我們可以解除婚約!”
齊承耀想幸好沒有提前告訴她,否則兩人便沒有機會糾纏在一起。
“民國了,你憑什么要我忍受妻妾同侍一夫的陋習(xí)?新婚夜你撇下我去那個人的房里,無視我的存在!整整一個月,你對我不理不睬!現(xiàn)在你卻要我愛你,跟你在一起,憑什么?你母親說按古理我該嚴妝奉公婆,她可知道按古理你在什么條件下才能納妾?我們新婚那夜你該在哪里?你們滿口的仁義道德,用禮法去約束別人,自己呢?”
“湄筠,起先是我不對,我對不住你,我很抱歉?!?/p>
“一句‘對不住’便可以把從前發(fā)生的事都抹去嗎?可以安撫別人的傷痛嗎?假使那個戲子以前沒有跟過別人,假使她順順利利地生下你的孩子,你要怎么處理三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你要坐享‘齊人之福’嗎?恕我不能成全你!”
“沒有假使,湄筠。即便假使,我不愛那個人,我以后只會好好地養(yǎng)著她就是了?!?/p>
“‘好好地養(yǎng)著她’?可笑!所以假使我肯委曲求全,你大概要左摟右抱,倍極歡愉吧?你要我站在屋檐下看著你庶出的孩子滿院子里跑,是嗎?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齊承耀,你想過你愛誰嗎?其實你只愛你自己,你只要滿足你自己的私欲!當初為了你的欲望,你絲毫不顧我的感受;后來她懷孕了不能滿足你的shou欲,你便想拿我來替代她,拿我取樂!你做夢!你太自私!你也配說‘愛’?”
她居然說他是“shou欲”!
“假使她干凈,你想過她以后將承受的痛苦嗎?實話告訴你,自結(jié)婚的那個晚上我知道你納妾后,我便沒打算和你在一起。只是當時我兄長不在,沒人能為我做主,我權(quán)且忍著?!?/p>
“湄筠,就那一個月,那個月以后我一直在竭力挽回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一個月’?齊承耀,我問你,要是一個女人在勾欄里呆了一個月,你肯不肯贖她做妻子?”
“湄筠,你......”她居然拿娼妓來形容他,這個侮辱太大了!
“覆水難收,齊承耀,你別想!‘就那一個月’,說得真輕松!沒錯,你歡度了一個月,然后你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是你想要的,你便來找我?你想要就要,你不想要就扔到一邊,你以為天下什么都是你的?”
“我一定要收回來!湄筠,你想過沒有,如果只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私欲,我為什么要救你?我為什么要守著你九年?”
“‘九年’?我不記得有‘九年’!好像有一年你相遍了鐵嶺城和附近十里八村的女人,忙得很!”
這事她居然也知道!“是,我當時很傷心,湄筠。我想我那樣哄著你,哄了你兩年,你無論怎么冷臉對我,我都不介意。你卻......其實不止兩年,湄筠?!?/p>
“看了那么多人,都沒有看中的?你真挑剔!”
“我心里始終放不下你。湄筠,你從來不感念我對你的付出嗎?”
“對,我不感念!你母親說我忘恩負義,可那是你欠我的,你傷害了我便該償還!”
“湄筠,我償還得不夠嗎?”他連臉都傷了,家業(yè)也撇了。
“嗯,差不多夠了??墒悄憬裉煊謥砥圬撐?!”
“哦,所以我前功盡棄了,對吧?”齊承耀是粗糙的東北爺們,感覺不到女孩子不知不覺間撒嬌的口吻。
“對!”女孩子是吃軟不吃硬的性情,“我自小便嬌生慣養(yǎng),我母親、兄長都把最好的給我,無論什么我都是用新的,舊的我從不要!”
他就是舊的,別人用過的,齊承耀明白湄筠的意思。
“況且你見異思遷,不忠于感情,怎么值得我托付終身?”
這又是什么罪名?他以為最不見異思遷的男人就是他本人了,他認準了湄筠后再沒動過別的心思!“我從來沒有,湄筠!你知道我一心對你!”
“你當初不是萬分思慕姚鳳喜才娶她進門嗎?才一個月你就棄她如敝履,轉(zhuǎn)而追求我,不是見異思遷是什么?你見一個愛一個,將來難保沒有什么叫玉鳳、青鳳的新人。”
女人你真的不能跟她吵架,她把什么都往一起攪和,對那個biao子他當時只有赤l(xiāng)uo luo的欲望,沒有半點愛慕之意?!颁伢蓿莻€人我并不愛她,一點也不!”
“不愛?”她冷笑,“不愛,卻天天廝混在一起!齊承耀,對你來說什么是愛?”
“愛是兩心相契,兩情相悅,琴瑟和諧?!睈凼且蝗詹灰娙缛镔?;愛是一心疼愛眼前這人,把她捧到心尖上;愛是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愛亦是不論她罵你、打你,你都心無芥蒂,只念著她的好。愛讓他卑微到了極點!他心里酸楚?!颁伢?,你想沒想過在我們倆人的關(guān)系中我有多卑微?我始終被你踩在腳下,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嗎?”
哪里有一輩子?他偏會轉(zhuǎn)移話題,避重就輕!“你自找的!我跟你早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七年前就沒有了!是你一定要糾纏不休!”
“湄筠,你有沒有想過,我對你的愛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男人所能愛的極限了呢?我對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心一意寵著你,你想要做什么,我都讓你如愿。我不信別的男人會做到我這樣!”
“既然是極限,你不累嗎?我沒逼著你愛我,你為什么不放手?齊承耀!”
“湄筠,你對我是異常殘酷的,你想過沒有?因為我愛你,你便把我的愛當做鞭子、握在手里百般抽打我。”
“你對我已經(jīng)心生怨意,我更不能接受你!以后年深日久,色衰愛弛,你會跟我討回來的!”
“我不會,湄筠!”他苦笑,“我發(fā)誓!”他沒那么小氣!
“發(fā)誓?發(fā)誓有用嗎?你知不知道你早就打破過誓言!”
“什么時候?怎么會?”他是商人,最知道信義是商人處世立業(yè)之本。
“婚書上說‘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你和我既然締結(jié)婚約,我便該敬愛你、襄助你,為你生兒育女,對你守節(jié)不移;而你該照顧我、呵護我一世!婚約是夫妻對彼此的承諾,你卻在大婚當日就背棄我!你既然不懂或者裝作不懂婚約的意義,你有什么資格成家?你有什么資格立世為人?”
齊承耀愕然,湄筠說得沒錯,他竟不如一個女孩兒更懂得婚姻的意義。
“齊承耀,那一晚、那兩天三夜,”她再次皺眉,“還有那一個月、那個中秋節(jié)、那個戲子、那個孩子始終在那里,始終橫在我跟你之間,無論你做什么都抹不掉!你怎么不明白?”
“你一定要糾纏于過去嗎,湄筠?”
“糾纏?你不糾纏嗎?”這人今晚大概吃了熊心豹子膽!“我早就說過別來糾纏我,別來煩我,讓你滾,你怎么不聽?你怎么沒廉恥?”
“好,我不會再來了,除非你來找我!”
“我找你?你做夢!”
“對,我是做夢!你從不肯用心對我,哪怕我把心剖給你看!只因為那個人、那一個月,你便耿耿于懷,始終不肯原諒我!”
“如果是我跟別人,你會原諒我嗎?”她不過跟別的男人出去吃頓飯,他就發(fā)瘋了。其實他們是一群同事一起去吃飯,她偏不告訴他實情!
齊承耀愣了,他一時語塞?!斑@是我的底線,不容你挑戰(zhàn)!”后來,他冷冷地說。
這是威脅她嗎?“所以,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不過如此!”
他站起身開門出去,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