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崔兆麟對著婦人擺手，挎著籃子的女人追了他整整一條街，緊著推銷籃子里的河鮮。要是籃子里的東西好，早就貨賣識家了，何至于追著他賣？他不傻。吃一塹長一智。

崔兆麟趕著去菜市場，那里的東西最新鮮，品類齊全，應有盡有。天天逛菜市場，崔兆麟學會了辨別各種食材的新鮮度，他還會跟商販們講價。斯文掃地？不存在的！商販們見他一個男人，衣裳得體，便屢屢要高價。他吃了幾次虧，學精了。崔兆麟尋思著要買些排骨來叫奶媽燉蓮藕排骨湯，多多地放排骨，鮮醇美味，他和普晴都愛吃。還要買一尾鮮魚、兩斤河蝦、一塊臘肉、幾根臘腸，哺乳的女人吃得多。其實，他吃得最多。

七月下旬，普晴分娩。普晴是在夜里破水的，比預計生產的日子早了半個月。“破水了，破水了！”夜半，女傭來砸他的門，崔兆麟一頭霧水，一開始他還以為是普晴的房子走水了。

他跑到對面，普晴跟他說麻煩他幫忙找個產婆，還有郎中，看來醫院是去不成的。女孩兒盡力藏住臉上的驚慌。

“別怕，普晴，萬事有我在！”他問女傭是不是現在就要生了。女傭說破水后，一般還要有半天時間才能生。

哦，產婆和郎中他信不過，他要普晴在長沙最好的醫院生產。他去請湖南大學的師生幫忙，用學校的驢車送普晴到渡口。渡船是他提前約好的，他本來下周要送普晴先去醫院待產。普晴懷孕，不能坐渡輪，渡輪太擠，他包下渡船。他去江邊小屋把擺渡人揪起來，價錢給得高高的，他叫船家把渡船劃到江對面的輪渡碼頭。

上岸后，他和師生們把輪渡碼頭邊黃包車車行的門板砸得山響，惹得伙計們抄了家伙出來。伙計拉著普晴一路小跑去湘雅醫院，他和師生們跟在車邊跑。

到醫院門口，他扶著普晴下車時，看見女孩兒眼里亮晶晶的。

第二天中午，普晴產下一子。第三天，他給穆其琛發電報，電文只有兩個字，“生子”。他不說何時，不說孩子幾斤幾兩，難道用他的錢給情敵報喜嗎？

普晴沒有乳汁，便請了個奶媽哺育新生兒。崔兆麟暗地里開心，他對普晴玲瓏的身體充滿了渴望，他不希望她因哺乳損壞身形。

飛禽走獸、山珍河鮮，崔兆麟天天換著花樣往普晴家里拎，長沙物阜民豐，論起戰時中國都市的充實富庶，長沙當居首要。奶媽來了以后，普晴辭掉原來的仆婦，多給了她三個月的工錢。崔兆麟猜普晴手頭不寬裕。他不知道女傭是個喜歡談論家長里短的人，以至于外人對他和普晴的關系多有微詞。

奶媽要照顧嬰兒，普晴尚在月子里，崔兆麟自然而然地擔當起每天采買的重任。

自去年11月下旬始，日機時有來襲，轟炸了火車站、飛機場、大學和部分市區，但是市面上繁華依舊，欣欣向榮。烽火狼煙阻止不了人們吃飯穿衣。

崔兆麟走出菜市場之前，又買了一捧火焙魚、兩根葷捆雞，明早便有佐粥的小菜了。他很怕普晴缺乏營養。岳麓山腳下有一家飼養母水牛的農戶，他天天早上去農戶家里，叫農婦當著他的面現擠一瓶鮮奶給他。市面上的牛奶他信不過，摻豆漿、米湯、水，甚至是堿面和白灰膏。當然，他給的價格很好，是市價的兩倍還多，只為產后的普晴可以喝上一口鮮牛奶。

盛夏的陽光鋪灑開來，花樹的影子在墻上躍動，嘈雜鮮活的市聲遠遠近近。崔兆麟走在街上，心里有淡淡的歡喜。所謂日子不過是一碗人間煙火，歲月的馨香都在里面。

凄厲的空襲警報驟然響起，一聲緊似一聲，尖銳得仿佛要刺穿人的耳膜。崔兆麟立刻發足狂奔，拎著生鮮，他舍不得丟下。轟炸過后，街市上的供應可能會暫時停頓，他指著這些給普晴補身體。

4月10日，27架日機轟炸湖南大學和岳麓書院，湖大圖書館和多處教學樓、宿舍樓被毀，學生、居民死傷百余人。那一日，他恰好陪著普晴過江去市內，僥幸逃過一劫。這一回......他心里火燒火燎。

江對岸濃煙滾滾，火光沖天，爆炸聲連連，炸彈如同落雨一般。別看！看了會怕。崔兆麟剛要別轉頭，便看見兩架日機從江對岸氣勢洶洶而來。眼前就是一口池塘，他扔了手里的菜籃，一頭扎進去。崔兆麟憋住氣，沉在水里，聽著頭上飛機的轟鳴伴隨著機槍的掃射聲一掠而過。再后來遠處傳來爆炸聲，地動山搖。

崔兆麟濕淋淋地爬上來，撿起菜籃，一路往家里狂奔。河里、塘里、菜地里都是死尸，炸彈在地上炸出巨大的彈坑，樹上掛著手和腳。有鮮血滿面的婦人在哭叫，他狠一狠心繼續向前跑，他記掛著普晴的安危。

當崔兆麟跑進他和普晴的房子所在的那條街上時，日機再一次從身后襲來。轟隆的引擎聲仿佛催命符。他避無可避，只好仆倒在人家的屋檐下，把身體緊貼著墻壁，抱住頭，他能感受到子彈擊打到身邊的墻上。日機一路掃射過去，洋洋得意地飛走。

崔兆麟從地上爬起來，茫茫然，劫后余生，他無法相信自己居然是完好無損的。他提起菜籃，手腳發軟地順著街走到普晴家門口，推開門。

他在湖南大學的防空洞里找到普晴母子和奶媽，普晴看見他渾身濕漉漉、又是土又是泥的狼狽樣子，驚得站起來。

“我們今天吃蓮藕排骨湯。”他對驚懼的女孩兒說。

這一天，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在炸響，日軍出動18架飛機，投彈120余枚，炸死炸傷平民800余人，毀壞房屋300多棟。這是抗戰中日軍針對長沙規模最大的一次空襲。

第二天，崔兆麟告訴普晴說，報界的朋友講因為中央軍校長沙分校要舉行結業典禮，委員長、汪精衛、馮玉祥、蔣百里等軍政要員都來參加并發表演說。日軍獲知情報，因而大范圍轟炸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