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蘭蘭牽著馬，和冉天放悄悄靠近后門，躲在一道墻后。馬的四蹄都已經包上了厚厚的布，不出一點聲音。
門口只有兩個守門的，正在抱怨：“咋個換班的還不來？大管家平時也要來巡夜的，今天這是咋個了，都沒來。”
冉天放示意蘭蘭留在那里，他走出去，靠著墻根的陰影，慢慢接近守門家丁。
其中一個家丁有所察覺地回頭，冉天放已閃電般出手，將他拍暈。
另一個家丁反應過來，馬上鳴槍示警。
“砰”一聲槍響，在寂靜的夜里十分刺耳。
冉天放立刻撲向家丁，奪下他的槍，幾拳將他也揍暈過去。
蘭蘭趕緊拉著馬上前，打開后門，催促冉天放：“快，上馬！”
倆人出了后門，一前一后翻身上馬，策馬逃走。
閣樓內的眾人聽見槍響，都是一愣。
文六順警覺地就要帶人往外走：“走，去看看。”
田田有些著急，突然指著床下喊：“在床下！我好像看見鉆到床下了，快把它抓出來呀！”
大家停下，一個家丁半個身子鉆到了床下，拎出了那條被田田擺藏在那里的床帳繩子。
大家都是面面相覷。文六順接過繩子對田田：“田田小姐，是這個嗎？”
田田裝作恍然的樣子，拍拍胸口：“原來是這個，真像蛇，嚇死我了……”
這時一個家丁匆匆來到門口：“不好了，大管家，冉天放跑了！”
文六順頓時明白過來，盯著田田，田田有些心虛又竊喜。
文六順懊惱地一跺腳：“快追！”一揮手，帶著人就走。
見家丁們都走了，田田喃喃自語：“天放哥，老天爺會保佑你平安無事的！”
蘭蘭帶著冉天放騎馬而來，到了林間路口，蘭蘭勒住馬，從馬上跳下來，把馬韁遞到冉天放手中。
蘭蘭：“天放哥，你快騎馬走，逃到山上躲起來。”
冉天放點點頭：“好，謝謝你！”他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囑，“蘭蘭，你回去后，多照應著田田，莫讓她為我擔心，告訴她，我會回去找她。”
蘭蘭：“天放哥，你只擔心姐姐，就不怕我有事嗎？”
冉天放一愣，稍稍默然后開口說：“你是要嫁到文家的人，他們不會為難你。我走了，你多小心！”說完牽馬就要走。
蘭蘭突然伸手抓住韁繩，望著冉天放有些不舍，但又無奈：“天放哥，你……你也一定多保重！自己要當心！”
冉天放：“好。”他扯起馬韁，雙腿一夾馬肚：“駕！”縱馬而去。
一騎煙塵中，冉天放的背影消失。蘭蘭癡癡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慢慢蹲下，埋首終于放聲哭了出來。
山中，響起雜亂又急促的馬蹄聲。
“駕，駕！”文六順帶著眾家丁催馬急馳在山路上，一路狂追。
地勢越來越窄，前面再無路。眾人勒馬停下，在原地打轉。
文六順身后的一個家丁向側方一指：“大管家你看！”
一匹馬立在不遠處，正悠閑地低頭吃草。
文六順下馬上前，辨認出來：“這是二少爺的馬！牽回去。”
家丁上來牽走馬。文六順仰頭打量四周：“下馬，搜！”
眾家丁立刻將坐騎拴在樹旁，舉槍鉆進高聳的灌木叢。
文太公端起茶碗，看不出喜怒地喝茶。文孝禮、文孝義在一旁垂首站著，文孝禮神情不悅，文孝義若有所思。
堂下正中，文六順疾步進來，舉起一根荊條：“六順失職，求太公責罰！”
茶碗平穩地擱下。文太公起身走到文六順面前，接過荊條，隨手丟到地上。
文太公：“六順，你打小就跟著我，伺候了文家三代人。你做事一向都很用心，從不出錯。這回，是被人鉆了空子，怪不得你。”
文六順聽得幾乎紅了眼眶：“老太爺，六順慚愧！”
文孝禮不滿地：“阿公，你曉得我已經答應田田放走冉天放，為啥子你又把他抓回來，還瞞著我。人家還以為我言而無信呢。”
文太公回頭，嚴厲地：“你既然曉得一諾千金，就該慎重講話，有些事不能答應就不要松口。你是哪個？是將來要掌管整個文家的人！如果你做事不考慮后果，一味婦人之仁，將來咋個立威？咋個喊眾人對文家服管？”
文孝禮有些不服，但不敢再反駁。
文太公又瞥一眼文孝義：“還有你，你的馬哪去了？馬房的門也沒遭破壞，是哪個大搖大擺進來把它牽走，又丟在山里頭？我問你，幫冉天放逃跑的，是不是也有蘭蘭？白天可有人見她跟你一起進了馬房。”
文孝義馬上替蘭蘭推脫：“跟蘭蘭沒關系，是我昨天大意了，門沒鎖好。”
文太公：“哼，跟她有沒有關，你自己心里曉得，我先給你提個醒，莫干些一廂情愿的傻事。”
文孝義不是滋味地蹙起眉，低下頭。
文六順：“老太爺，那這事，您打算咋樣處置田田小姐和蘭蘭小姐？”
文孝禮和文孝義立刻抬起頭，關注地看著文太公。
文太公輕“哼”一聲，出人意料地說：“從我文家把人放走，一個還是被關在閣樓的，這兩個妹娃確實有本事，讓我也不得不惜才啊。再講人已經跑了，這回就不追究了。日后，等田田蘭蘭進了文家門自然也就收心了。”
文孝禮和文孝義頓時松了口氣。
文六順上前一步：“老太爺，姓冉的那伢崽不敢回川河寨，應該就躲在哪個山旮旮，只是深山里頭霧氣重，到處是沼澤和天坑，除了個把老獵戶，別個都不敢亂走。尋他，得費些時日。”
文太公點頭，斟酌片刻：“派些人去找，抓得到就抓，抓不到就防，莫讓他再冒出來攪事。眼下要緊辦的，是比武選親，這是五嶺十九寨整個文氏宗族的大事，誤不得。”
文六順：“我這就去辦。”
文太公：“照往年的規矩，送份厚禮到梯瑪家，請他來主持大會。再傳話給各家，要后生們都打足精神，在各寨鄉民面前，做出榜樣來。”
文六順：“是！”
文太公又叮囑孝禮和孝義：“你們兩個，莫只會做無用功，要抓住歡喜的妹娃，得靠本事。比武就是你們的機會，曉不曉得？”
文孝禮和文孝義一對視，立刻都自信地大聲回答：“曉得！”
文太公這才露出笑容。
田田不安地在閣樓里走來走去，“吱呀”門開了，蘭蘭提著食籃進來。
田田忙迎上去把蘭蘭拉到桌前，見門關上了，便迫不及待地：“天放哥跑掉沒？是不是安全了？”
蘭蘭點頭：“嗯。”
田田大大地出了一口氣：“太好了！”她拉起蘭蘭的手，衷心地：“蘭蘭，姐姐謝謝你！”
蘭蘭不領情：“你莫謝，我這樣做可不是為你，我是為天放哥，為爹媽，還有我們楊家班。”
田田趕緊點頭。
蘭蘭：“但是，姐，這件事到此為止，你往后就安心嫁到文家吧，莫再惹事，也莫連累天放哥。”
田田：“蘭蘭，你該曉得，對天放哥和我來說，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守在一起。請你體諒我，好嗎？”
蘭蘭甩開田田的手，嚴厲地：“不能，天放哥差點把命都丟了！該講的我都講了，你最好記住，如果天放哥因為你出了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她說完決絕地轉身就走，打開房門離去。
田田嘆息著坐下，剛才的喜悅已消失，陷入新的苦思。
“嗚——”一排穿著本族服裝的號手鼓足了氣息，吹響長長的角號。
“咚、咚、咚、咚”鼓聲節奏穩重，擂聲震天，非常有氣勢。碼頭張燈結彩的高臺上，四方架起大鼓，鼓手的雙臂肌肉虬結，揮舞有力。
一幅幅寬大的紅毯從臺上滾滾鋪下。
一串串鞭炮在碼頭各處點燃、炸響。
文家碼頭上越來越多的人朝這里涌來。
有人喊著：“快，快走！文家比武選親要開始啦！”
高臺四周已圍滿各寨鄉民，其中還有水魚兒、水上飛、賽鳳仙、楊家班眾人，大家喜氣洋洋地關注著高臺。
高臺上。文太公、文家長老們、各寨寨首都整齊地就坐了。
王定遠作為貴客，和幺孃等文氏族人坐在長老們的身后。
高臺的旁邊是六名秀女，她們盛裝端坐，身穿三道花邊的八幅羅裙，佩戴著銀冠和鑲金鑲玉的銀飾，光彩照人。
田田、蘭蘭今天格外漂亮，只是田田的神情有些落寞。
秀女們身后是秀女們的家人，其中就有楊巍山、任三妹。
鼓手們敲出的鼓點越來越密集，頻繁打在鼓面，在最激烈時戛然而止。
“叮啷啷啷”頭裹紅絲帕，腰系短刀的梯瑪搖動手中杖鈴，主持儀式：“羅龍鎮，文家第13代子孫，比武選親大會開始。”
文孝禮、文孝義、文孝信，以及另外兩名文家伢崽文孝忠和文孝智走上高臺，他們都穿著琵琶襟小褂、纏青絲頭帕，精神抖擻地站定在臺上。
“叮啷啷啷”梯瑪再搖動手中杖鈴：“宣祈文——”
文太公站起身，接過文六順遞上的一卷錦帛。文太公展開錦帛，念誦：“巴裔文氏，宗祖高德，瑞氣致祥，文武傳家。今有嫡13代子孫，虔備香楮財帛，誠設比武擂臺，秉承祖上之家訓，強壯筋骨為才俊，擇賢惠女子入門，以祈家運昌隆，人丁興旺，福澤永綿。”
“叮啷啷啷”梯瑪繼續搖動手中杖鈴，口中念念有詞：“天上地下的神靈矣，文家列祖列宗矣，請受本族嗣裔敬獻禮——”
在鑼鼓聲中，旁邊人呈上擺著酒碗的托盤，文孝禮和文孝義等五名文家伢崽分別端起碗，將酒傾倒在面前的地上。
第二輪酒再呈上，他們仰首痛飲。
飲完酒后，文家五名伢崽把碗往地上一摔，以示決心。然后他們走下臺階，向臺下比武場走去。
文孝禮借轉身的工夫看了看田田，神色堅定，而田田低著頭在走神。
文孝義的目光和蘭蘭相遇了，他笑了笑，蘭蘭回報一笑。
秀秀緊盯著文孝信的身影，而文孝信都轉身走了，還回過頭來看秀秀一眼。
比武場。高臺下的空壩上，有白色石灰畫出的一個大圓圈。
梯瑪站在圓圈外，喊：“比武第一場，爭跤王。比武者入場。”
文家五名青年走入圈內。
梯瑪宣布規則：“比武者在圈內互搏，不得用武器，但可用任何招式。出圈者敗。”
文孝禮鎮定自如，目不斜視，但低聲對文孝義說：“一會兒，我不得讓你，但可以幫你把別個弄出去。”
文孝義：“不要你幫，我自己來。”
文孝禮笑笑，不再言語。
梯瑪把手中杖鈴往地上一頓：“開始！”
圓圈中的文孝禮動如脫兔，第一個沖上前，攔腰截住膀大腰圓的文孝忠，另一手拉住文孝智，一人斗倆。
場外鄉民被他的勇武震撼，紛紛為他吶喊：“文孝禮！文孝禮！文孝禮！”
高臺上。文太公很是自豪地捋著胡須，他身后的文六順笑著連連點頭。
文九叔公看了看場上，打趣一旁的文七叔公：“老七，莫看你家孝忠個子大，不一定贏得過孝禮呀。”
文七叔公泰然地反笑話他：“你家小五倒是跟你年輕時候一樣，太文弱了，當年你可是輸在我手上，不曉得小五能不能幫你贏回來喲。”
文太公聽他們斗嘴，哈哈笑起來。
文九叔公也不放過他：“興祖，你莫笑，這一關你也輸了。”
文太公不以為然：“讓一關有啥子打緊，當年最后的贏家還不照樣是我。”
寨首們和其他文家人都聽到他們爭論，紛紛笑起來。
幾個秀女聽著，想樂又不敢，故作矜持。田田卻在走神。
比武場。文孝義和文孝信角力起來，文孝義奮力往外頂，孝信憋紅了臉回頂。
文孝信的腳步在沙地上一點點滑向白線。
文孝義突然收了力，一把拉住文孝信往回猛扯，來不及收勢的文孝信“唰”地被摔出圈外老遠，倒在地上。
周圍響起鄉民的哄笑。
高臺上。秀秀一顫，害怕地瞇上眼睛，仿佛替他感到疼。
文九叔公不快地一拍桌子。
幺孃趕緊端起茶遞給文九叔公：“九叔，莫急莫急，后面還有兩場呢。”
文太公和文七叔公相互看一眼，笑了。
比武場。在圍觀眾人的笑聲中，孝信起身撓了撓頭，悻悻然走到一邊去了。
而場內的文孝禮大喝一聲，突然發力，將文孝智推出圈外后，返身扳住文孝忠，倆人同時摔倒在地，翻滾搏斗。
文孝忠奮力推開文孝禮，挺身站起。文孝義同時攻擊上來，卻被他一個掃堂腿踹倒，直滑向白線邊緣，出界了。
高臺上。“唉！”蘭蘭不自覺地替文孝義惋惜。
田田看著蘭蘭的舉動，又看了看場中的文孝義，若有所思。
文太公指著場中的文孝義，嘆息：“可惜可惜，就差一點。”
文七叔公卻是一臉得意。
比武場。場中只剩下文孝禮和文孝忠，倆人對峙地圍著繞圈。
文孝忠揮拳虎虎生風連環攻向文孝禮，文孝禮步步后退從容拆招，當他快退到白線時，突然縱身躍起，翻身越過對方，落地同時在其后背一推，文孝忠出線。
“嘩——”場外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鄉民們贊賞地連連點頭。
梯瑪舉起杖鈴，裁決：“爭跤王，文孝禮勝。”
文孝禮抱拳向四方，答謝掌聲。
高臺上。文太公得意地對文七叔公：“老七，這回我家孝禮可是給我報仇了。哈哈……”
文七叔公捋著胡須，倒也不急：“隔了兩代人才有這一樁，你也不容易，就讓你贏一回吧。”
文太公被他一噎，不服氣：“隔了幾十年，想必你的孫娃也能幫你拿一回頭名嘍？莫老是讓我家得，我都覺得有點不忍了。”
文九叔公：“你兩個莫攢勁，還有兩場呢，我家孝信也不輸給哪個。”
文六順趕緊給幾個老太爺子打圓場：“這是在自家比高下罷了，要說整個五嶺十九寨，幾位少爺可都是數一數二的。”
幾位長老不言語了，都是一臉的不服。
王定遠一邊聽著文家長老們斗嘴，一邊笑著問幺孃：“幺孃，孝禮他們爭那個頭名，到底有什么好處？”
幺孃趕緊給他解釋：“王教官，比武選親就是要公平地評出名次。頭名就有資格第一個選媳婦，他能選最優秀的妹娃，也可以選自己最歡喜的妹娃。”
王定遠恍然：“哦，難怪孝禮那么認真，他可是帶著目的來的。”說完看了看前面的田田。
田田坐在滿面春風的秀女們中間，唯獨她表情黯然，像個局外人一樣。
蘭蘭瞥了眼田田，有些著急，剛想說話，又看見有人往這邊看，便不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