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灌木叢生的土坡上,一個纏繞著藤蔓和枯樹枝葉的籬笆門被推到一旁,露出的洞穴里陸續鉆出雙花寨的人,朝天椒最后一個鉆出來。
守在洞穴旁的田田拉住朝天椒:“太好了,人都到齊了!”
朝天椒左右看看,問:“我們這是在哪里?”
秀秀笑著搶話:“你想不到吧,我們背后就是一線天。難怪虎幫要把出口挖在這里,路那么難走,平常沒有哪個會跑到一線天來的。”
田田點頭:“這個地勢對我們有利。現在,是我們反擊的時候了。”
賽鳳仙不解:“當家的,我們好不容易出來了,干嘛不逃走,難道還要打嗎?”
田田:“我們現在下山,只能躲過一時,到時候他們還會來追剿的。所以,我們得想辦法爭取談判的機會,逼他們退讓。這個機會,恐怕只有靠我們打出來。”
賽鳳仙點頭:“曉得了,那你講吧,我們咋個打法?”
其他人也圍了上來。
田田開始部署:“幺孃,你和我爹媽帶著寨子里的老少到一線天去,躲在那里莫出來。其他人帶上武器,跟我繞到國軍的后面和右側……”
街市上的店鋪外,掌柜和伙計忙著關窗、關門……
擺攤的開始匆忙地收攤,扁擔挑起籮筐就走……
道路上的人們都無心流連,快步離開街道,路上的人越來越少……
蘭蘭在兩個士兵的陪同下走來,看得出她心事重重。
冉天放突然從街邊沖了出來,一把抓住了蘭蘭:“蘭蘭……”
士兵的槍口立刻對準了冉天放,冉天放卻抓著蘭蘭不松手:“蘭蘭,我有話講,很重要。”
蘭蘭看了一眼士兵手里的槍,略一猶豫,沖士兵使了個眼色:“你們先回去。”
士兵撤槍,向蘭蘭敬了個禮,轉身走開。
冉天放抓著蘭蘭的手,不由分說地向一邊走去:“跟我來。”
街邊,喬裝的文孝義和水上飛相互看了一眼,向冉天放和蘭蘭那邊跟了過去。
國軍陣地。地上的一炷香終成灰燼,最后一片香灰跌落,火光熄滅了。
喊話的國軍士兵垂手放下喇叭,扭頭看王定遠。
王定遠再次舉起望遠鏡看著山上——
望遠鏡的鏡頭里,雙花寨依然一片寂靜,緊閉寨門沒有任何回應。
王定遠放下望遠鏡的同時也下定了決心,他緩緩舉起右手,準備下令……
小樹林,冉天放:“你們真的要攻打雙花寨?”
蘭蘭:“是。”
冉天放:“蘭蘭!”
蘭蘭:“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護著她?她可是曉得你死訊沒幾天就嫁人了。”
冉天放:“那是你親姐姐。”
蘭蘭激動地:“她不是我姐姐,誰家的姐姐會要殺親妹妹,誰家的妹娃會連累自己的爹媽當上土匪。”
冉天放:“蘭蘭,你真的變了,沒想到你現在這么心狠。”
蘭蘭受傷地:“天放哥,到現在你的心里的還是只有她么?不管她害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管我對你多么真心……只要她有一點危險,你還是一心向著她?”
趕過來的文孝義和水上飛正好聽到蘭蘭的話,文孝義停住了腳步,神情黯然……
冉天放嘆息了一聲:“田田是我想守一輩子的人,你在我心里也是親妹子一樣,更何況待我如爹媽一樣的師傅和師母,還有你的小外甥茂娃,他們可都在山上!我不能眼看著一家人自相殘殺!他們要是有個好歹,你會后悔一輩子!”
蘭蘭激動地:“那你要我怎么做?你以為我不擔心爹媽,不擔心茂娃嗎?可這是我的錯嗎?這一切都是楊田田的錯!”
冉天放有些沖動,轉而又按捺住自己的心情:“蘭蘭……住手吧,刀槍無眼,王團長不是一心想要抗日嗎?那山上的可不是侵略我們國土的日本人,那些都是我們的同胞!我陪你一起去找王團長,我們一定可以說服他。”
蘭蘭怔怔地看著冉天放,努力掩飾著眼里的淚水,黯然地:“來不及了,軍令如山你曉不曉得?”
文孝義忍耐不住,一步搶上前來:“蘭蘭,我們現在上山勸阻,也許還來得及。”
蘭蘭:“連你也來了,為了楊田田,你也要再逼我一次?”
文孝義難過地:“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愿意逼你,可是當年我已經對不起大哥,現在不能再對不起大嫂。”
蘭蘭苦笑:“你們都要對得起楊田田,那我呢?我算啥子?”
冉天放:“蘭蘭,你別激動,人命關天,我請你再好好想想。”
蘭蘭賭氣地:“我不想,我不要想。”
水上飛上前一步,一掌砍在蘭蘭的后頸上,蘭蘭應聲倒地。
文孝義:“你做啥子?”
水上飛:“二少爺,冉大哥,再耽誤下去就來不及了。”
文孝義:“你……”
冉天放做了決定:“不要講了,時間緊急,我們先上山再說。”
雙花寨陣地。田田、水魚兒、秀秀和文孝信、文三兒帶著一隊雙花寨寨兵埋伏在一個山坡后,借著灌木叢掩護,舉起了手中的槍和弓弩,對準前方的國軍。
另一邊是身背大刀片的朝天椒、賽鳳仙、文孝忠和文孝智、鄭喜兒和田翠翠帶著一隊寨兵來到國軍側面的不遠處,分散埋伏在一堆亂石后,等待攻擊時機。
國軍陣地。王定遠豁出去了,他的手揮下。
山炮的炮身一縮,一枚炮彈飛向雙花寨,“嘭”一聲爆炸,頓時火光沖天……
機關炮也射出炮彈——
“嘭嘭”遠處雙花寨的寨門被轟塌了,煙幕中木屑和碎石亂飛……
王定遠手再次揮下。
迫擊炮旁的士兵們舉著炮彈往炮筒里一放,趕緊別過頭捂住耳朵——
炮彈“咚咚”連續從一門門炮筒里飛出,帶著尖銳的嘯聲、劃過高高的彈道弧線,落向雙花寨,“嘭嘭”密集地炸開了……
猛烈的一番炮轟后,王定遠舉起望遠鏡觀察——
望遠鏡頭里,雙花寨破敗的寨門處依然毫無動靜,連個人影都沒有,更沒有反擊。
王定遠覺得有些不對勁,皺起了眉頭,舉手下令:“停!”
炮手們停止了攻擊。
周里金兩眼放光地從后面躥上來:“厲害厲害!雙花寨的人肯定都死光了!”
這時,“啪”一聲槍響從后方傳來,子彈打飛了周里金頭上的帽子,周里金嚇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王定遠敏捷地閃到一旁的掩體后,再伸手一把將周里金也拖過來,拔出腰間手槍警備。王定遠喝斥周里金:“怎么回事?后頭可是你的人。”
周里金驚魂未定:“是不是槍走火了?”他一翻身,指著后方的保鄉團就罵,“龜兒子把槍收好!沒看到老子在前頭嗎?媽的,差點要了老子的命!”
保鄉團的人面面相覷。
這時,“啪”又一冷槍射中了一個國軍炮兵的手臂。炮兵“啊”一聲慘叫,丟下炮筒跳進身后的壕溝。
其他炮兵一看,趕緊臥倒在地。
保鄉團團丁們紛紛回頭,慌里慌張喊道:“不好了,后面,后面還有人!”
雙花寨陣地。田田正從一支步槍的瞄準器上抬起頭,向左右下令:“打!”
頓時寨兵們舉槍、舉弩,紛紛向國軍陣地射擊、射箭……
國軍陣地。“嗖嗖”一支支竹箭從后方射來,“啪啪”一聲聲槍響從后方傳來,還有飛刀、暗器和土手雷……
保鄉團丁和國軍官兵有的手被打傷、有的腿上中箭、有的捂著肩膀倒下……
王定遠一看射中士兵的竹箭,明白過來:“是雙花寨的人!快,向后方回擊!”
壕溝里埋伏的步兵紛紛調轉槍頭,沙袋掩體旁的士兵也趕緊翻越到另一邊,把槍對準后方。
隊列后方的保鄉團一看,前后都是槍口,嚇得抱頭亂竄:“莫開槍,莫開槍!”
保鄉團亂跑,反而擋住了國軍,讓他們不好開槍。
王定遠惱火地向保鄉團的人喊:“回來,下壕溝!”
保鄉團眾人連忙跑回,跳下壕溝。
王定遠再次發令:“火力集中,向后方回擊!”
“嗒嗒嗒嗒”機槍手開始向后方的雙花寨陣地發起攻擊。
雙花寨陣地。“啪啪”子彈打在土坎上,后方陣地的田田等人紛紛縮回坡下,躲避國軍的猛烈槍火。
田田向秀秀做了一個手勢,指天上。
秀秀會意點頭,從隨身背著的布袋里掏出一枚花炮,放到地上,劃火柴點燃引線——
“嗞嗞”引線燒到頭,“嘭”一團煙花沖上天、綻開。
右側陣地的朝天椒等人一看煙花,得到指示,馬上舉起槍和弓弩,也開始向國軍發起攻擊。
國軍陣地。一名重機槍手“啊”一聲慘叫,捂著受傷的肩頭,倒在地上。
同時,其他機槍手也紛紛遭到來自另一個方向發來的襲擊。
一個士兵指著側方,大喊:“不好,土匪又跑到這邊了!”
國軍和保鄉團馬上又再調轉槍頭。
雙花寨陣地。有了朝天椒和文孝忠等人的火力從側面牽制國軍,田田帶著眾人又趁機冒出頭,從后方打冷槍、射冷箭……
秀秀把幾根□□管綁在箭頭,拉開弩弓,沖國軍陣地得意地笑:“嘿,你們有炮,我有雷箭,叫你們嘗嘗厲害!”說完手一松,“嗖”雷箭射向敵方——
國軍陣地。雷箭撞在沙袋堆成的掩體上,“嘭——噗”沙包被炸得爆裂開,沙土流下,架在上面的機槍跌了下來,趴在后面的機槍手頓時被暴露,連忙翻身滾到一旁。
“嗖嗖”另一方又有帶著火苗的弩箭射來,燒著了士兵的衣服,士兵丟下槍連忙拍打火苗。
雙花寨陣地。田田在水魚兒的火力掩護下,快速又精準地狙擊國軍的炮兵和機槍手,但每槍都沒取其性命,只是打傷他們。
文孝信給秀秀遞上綁好□□的箭,秀秀一支又一支射出“雷箭”,專門破壞敵方的工事和掩體。
側面陣地的文孝忠和文孝智帶著伢崽們舉槍牽制國軍步兵和保鄉團團丁的槍火。
朝天椒和賽鳳仙領著女娃們射出一支支燃燒著火苗的箭。
國軍陣地。槍林箭雨中,國軍和保鄉團一下陷入被夾擊的局面,一會兒槍口向這邊,一會兒又調頭向另一邊,頓時亂了手腳。
周里金躲在王定遠身邊,喊道:“王團長,我們好像給雙花寨包圍了!楊田田這個狡猾的女匪頭,不曉得她咋個跑出來的,帶人繞到我們后面和側面了!”
王定遠看了看兩個方向的火力,一邊開槍回擊,一邊勒令手下。
王定遠:“都別慌!找地方隱蔽,先搞清狀況!”
雙花寨陣地。田田一擺手,眾人停止了攻擊。
水魚兒問:“田田姐,咋個不打了?我們快贏了!”
田田冷靜地:“贏也只是暫時的。我們雙方兵力懸殊,打久了,雙花寨弱點暴露出來,反而會有危險。現在敵人正措手不及,摸不清我們的情況,正是我提談判要求的好時機。”
說罷,田田把一張準備好的紙條幫在箭上,起身“嗖”地射向國軍陣地。
國軍陣地。箭射到了王定遠身邊的沙袋掩體上,王定遠扭頭一看,發現箭前端綁著紙條,馬上伸手扯下來,展開看。
周里金湊上來:“王團長,土匪好像停火了。”
王定遠看罷紙條,收起:“他們當家的要跟我陣前談判。”
周里金大驚:“這可使不得!要是你出去,他們打冷槍可咋辦?”
王定遠想了想:“應該不會。因為打死我也沒用,上頭還會派人來,楊田田明白這個道理。”
王定遠站起身,把手中的槍拋到地上,攤開兩手,表示自己沒帶槍。
王定遠又向士兵下令:“停火!沒我的命令,都不許開槍!”
士兵們立刻遵命放下槍,看著王定遠獨自往陣前走去。
雙花寨陣地。田田也放下了手中的槍,站起身來。
秀秀關切地:“田田,小心!”
水魚兒:“田田姐,我會掩護你!”她端著手中的槍,緊盯著對方陣地。
田田從容地走向陣前。
朝天椒、賽鳳仙等人都緊張而關切地注視著陣前。
兩軍陣地中間。田田和王定遠彼此面對面站定。
田田笑了:“王教官,真沒想到,我們還會這樣見面。”
王定遠:“是啊,你一直不愿跟我們好好談,結果鬧到這個地步。不過,看來你越來越懂打仗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件好事。”
田田:“那我應該感謝你,當初你教的那些都很用得上。王教官,不,王團長,我一直都很敬重你,所以今天我才手下留情。你的部下只是受傷,沒有一個死在我的槍下。”
王定遠:“你在嘲笑我?”
田田:“不,我是真心感謝。多虧這樣,我才能保護寨里的兄弟姐妹們。”
王定遠:“你要真想讓他們平安,就該接受招安。”
田田:“這正是我想跟你談的,可惜一直沒得機會讓我們公平對話。你們一來就認定我有罪,我不認,你們也是不管不顧就來硬的。”
王定遠:“那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不過,你應該知道,談判一旦沒有結果,這仗恐怕還得繼續打下去。”
冉天放的聲音遠遠傳來:“那我就再給談判加個籌碼吧。”
眾人回頭,卻見冉天放騎馬帶著被捆綁住的蘭蘭,在文孝義、水上飛和一眾文家家丁的簇擁下快步趕來。
田田喃喃地:“天放哥。”
王定遠焦慮地:“蘭蘭。”
冉天放跳下馬,牽著馬和文孝義一起向田田和王定遠走來。
蘭蘭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神情茫然。
王定遠:“冉天放你要造反?”
冉天放:“不敢,王團長,我們家的情況你曉得,這山上山下都是我的親人,天放沒啥子本事,卻也不能眼看著自己的親人刀兵相見,請王團長高抬貴手,放大家一條生路。”
文孝義:“我們這五嶺十九寨自有我們這里的規矩,定遠大哥,不,王團長這么大的聲勢,事先卻連個招呼都不打,到時候我也不好向各位寨首交代,請王團長看在和我大哥當年的情分上,有話好好說,放過我大嫂她們吧。”
王定遠冷笑,轉向田田:“看來雙花寨的援兵還真不少,不過打仗看的是實力,看的是真槍實彈的較量。”
田田:“王團長說的不錯,只是打仗也要講究個師出有名,請問王團長,你帶兵到羅龍鎮來,為的什么?”
王定遠:“當然是剿匪。”
田田又問:“何為匪?”
王定遠:“凡是依仗武裝力量進行擾民、對抗政府、危害一方的就是匪。”
田田點頭:“我同意你的說法,并且從心底恨這些土匪,因為當初文家就是慘遭他們殺戮。”
王定遠:“所以你就更不應該走這條路!”
田田:“可是王團長,你們口口聲聲講我是匪,我倒想請你向四方鄉鄰打聽打聽,雙花寨是不是你所說的匪?如果鄉鄰們說是,那我楊田田無條件接受招安;如果不是,那我們就是無辜的!我不接受招安,因為我們不是土匪!”
王定遠看著她,不禁有所思慮。
田田悲憤痛陳:“當年虎幫血洗文家,我為羅龍鎮除害,卻被海鎮長誣陷要判死罪。他仗著官職一手遮天,私賣公家軍火也栽贓到我頭上,官府沒人過問我的冤情,我不服!為了活下去,我不得已上山建寨,但我們雙花寨只想保鄉衛民,做的也不過是護商的營生,讓過往商隊免遭外面土匪的搶劫。要講我們這樣的也是匪,我更不服!我們雙花寨的人過去沒有、將來也一定不會做任何一件危害鄉鄰的事情。”
王定遠嚴肅地問:“此話當真?”
田田:“若有虛言,但憑處置!”
冉天放向文孝義使了個眼色,文孝義領悟過來,立刻上前一步:“我文家愿意作保。”
王定遠想了想,爽快地:“好。我王定遠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今天你停火的舉動,就說明有和解的誠意。我會查明此事,還你清白!”
田田按捺心中激動,追問:“我要的不止是今天雙方收兵,而是達成往后也互不侵犯的協議,讓我們雙花寨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你同意嗎?”
王定遠:“我保證,只要澄清事實,以后不會再有剿匪的事發生在雙花寨。不過,你也要保證,決不做違反政府法紀的事。”
田田高興地:“好!一言為定!”
冉天放看著田田,也松了口氣。
文孝義則馬上過去給蘭蘭松了綁。
蘭蘭沒有下馬,只是冷冷地看著田田和冉天放。
冉天放感覺到蘭蘭的目光,轉過頭去。
蘭蘭直直地看著冉天放,面無表情地:“天放哥,沒想到你居然這么對我,好,真好。”
冉天放下意識地叫了一聲:“蘭蘭。”
蘭蘭用力一踢馬腹,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