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窄窄的林中小路上,四周安安靜靜沒有別人,冉天放獨自走來。
不遠處密密的樹叢里,探出秀秀和文孝信的腦袋,注視著冉天放的一舉一動。
冉天放出于本能,邊走邊四下打量,他突然敏銳地注意到前方地面的可疑,放慢速度,小心地靠近那里后,停下了腳步——
一塊空地上,落葉比別處的多,顯得有些過于密集。
冉天放蹲下來查看那些樹葉——
樹葉外緣的沙土地上有明顯的掃痕,顯然是有人故意把樹葉堆積到一起的。
他又看向四周地面——
其它地方并沒有這么多落葉。
冉天放撿起一塊石頭,謹慎地投進那片落葉密集的地方——
“嘩啦”頓時一張大網從地上彈起、收攏,迅速升上空中,最后被掛在樹上蕩來蕩去。
冉天放看著那網吃驚不已,又回身看了看身后的來路,眼中透著了然,明白了女人們把自己引上這條路的用意。
冉天放笑道:“想整我?”
機關被識破,藏在樹叢里的秀秀很懊惱地閉上眼;文孝信卻看著那蕩來蕩去的網,后怕地指著秀秀責問她。
文孝信悄聲地:“這就是上回你想用我做試驗的網?這太歹毒了吧?”
秀秀用手指豎在嘴前“噓”,讓文孝信噤聲。
文孝信憤憤不平地扭過頭去,不理她了。
秀秀用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臉強掰過來,倆人繼續監視冉天放……
躲過一劫的冉天放豪氣頓生地挽起了袖子,準備迎接挑戰。他摸了摸身上沒別的武器,馬上解下腰帶拿在手中,“啪啪”扽了扽,當作武器舉在身前,戒備地慢慢一步步向前。
冉天放的腳步又停下了,低頭看了看前方的左右兩邊——
原來,在他前方的左右兩棵樹之間牽著一根細細的鐵絲,低矮地、很不引人注意地攔在小路上。
文孝信悄聲對秀秀說:“壞了,又給發現了。”
秀秀卻胸有成竹:“往后看。”
冉天放小心地繞過那根細鐵絲,往旁邊的樹叢里避開。突然,他腳下踩到一根樹枝,“啪”樹枝斷裂,拴著樹枝兩頭的繩子一松——“呼”一根吊在樹上的大木頭直直地襲向冉天放!
冉天放眼疾手快,仗著以前練花燈的把式,一個后空翻險險躲過。
“呼”木頭晃回去,卻隨著慣性“呼”又一次飛快襲來。
冉天放連連后退,“呲喇”樹枝刮破了他的外褂。
冉天放躲過了木頭,不料最后一步卻一腳踩空,身子一仰倒,朝后面的泥坑跌去。冉天放連忙甩出腰帶纏住頭上的樹干,靠著腰帶的懸吊,他穩住了身體,卻還是蹭到一身泥。
埋伏在暗中的文孝信忍不住豎起大拇指:“精彩!有功夫,連環機關都能破。”
秀秀一把按下他的大拇指,很不高興地扭身站起來就走,也不管被人發現了。
文孝信也趕緊站起,看著正望過來的冉天放,“嘿嘿”一笑,跟著秀秀跑了。
冉天放站直了,看著倆人離去的方向,又看看自己一身狼狽,好笑又好氣。
議事堂門口。外。站崗的寨兵看著冉天放的破衣衫和身上的泥,疑惑不解的目光追著他進屋、走向里面。
議事堂。內。首座上卻并沒有田田,只有朝天椒站在那里等著冉天放。
冉天放向四周尋了尋,回:“田田呢?”
朝天椒直言不諱:“她不肯見你。”
冉天放失望地默然半晌,又問:“……她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朝天椒:“哪來那么多問題?你不就是來下拜帖,找雙花寨護商嗎?我們當家的講了,她答應護商,就算報答你送鹽和出手相救的情分,往后互不相欠。”
冉天放愣了:“她真這么講?”
朝天椒瞪著他,沒好氣地:“我沒工夫誑你。明天一早,我們護商隊就帶你上路。現在你可以下山了。”說完轉身就走。
冉天放連忙喊住她:“等等!我還有話……”
朝天椒停下,頭也不回地:“快講。”
冉天放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可以去看看我師傅和師母嗎?”
朝天椒:“請便。”
冉天放無話可說了,只得轉身往外走去。
片刻,田田和秀秀、賽鳳仙、水魚兒從后面的屋子走出來。
田田看著冉天放離去的背影,沉默不語。
賽鳳仙笑:“看樣子,他雖然躲過了秀秀的機關,應該也折騰得夠嗆。行了,我們教訓他的目的也算達到了。”
水魚兒忍不住問:“田田姐,你真的不見他啊?”
田田賭氣地:“他是來找人護商的,又不是來見我的。”
水魚兒勸解:“也許,有事歸有事,他其實還想見見你的。”
田田黯然:“見了又咋樣?也搞不醒他到底想的哪樣名堂,反倒讓我更心煩。”
眾人見她如此,也替她難過,秀秀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楊巍山夫婦看著出現在門口的人,驚喜地:“天放!”
冉天放笑著喊:“師傅,師母!”
楊巍山夫婦連忙拉著他往屋里走,楊巍山:“這下終于見到你了!曉得你活著回來,我跟你師母高興得像做夢一樣,就是一直遭空山,沒法去看看你。”
任三妹擦著眼淚:“那時候你摔下懸崖,我們還以為……你這伢崽,咋個不早點回來?”
冉天放歉疚地:“師傅,師母,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讓你們擔心了!”
楊巍山也有些動情:“回來就好,就好!來,快坐,我們好生擺擺龍門陣!”
冉天放答應著坐下,忍不住四下看了看:“田田……不在這里?”
楊巍山不解:“你上山沒見著她?她應該沒出去啊。”
冉天放掩飾黯然:“啊,不打緊,往后能見著。”
楊巍山夫婦相互看一眼,有些了然,沒再追問。
任三妹突然發現冉天放衣服有些殘破,驚訝地問:“天放,你這是咋個回事?”
冉天放笑了笑,只說:“上山的時候給樹枝刮破的。”
任三妹慈愛地嗔怪:“你說你多大的人了,聽說也是走南闖北的,咋個還跟小時候一樣毛躁。快把褂子脫下來,我給你補補。”
冉天放“哎”一聲應著,脫下外褂,遞給任三妹。
任三妹接過褂子,拿起桌上裝針線剪子的竹籃到窗下坐著,就著光縫補起來。
冉天放看著她,很有感觸地笑道:“這一來,看到師傅和師母,我就覺得還是在以前川河寨的家里,好像這些年我從來沒離開過一樣。”
楊巍山長嘆:“想必你在外頭也吃了不少苦吧?”
冉天放搖頭:“我沒啥。就是沒能守在你們身邊盡孝,讓田田也……我覺得很愧疚。”
楊巍山和任三妹相互看了看,楊巍山終于還是向冉天放問道:“天放,你跟師傅講實話,現在你和田田咋個打算?田田心思重,也不肯多講,我這當爹的也問不出個名堂來,所以只好問問你。”
冉天放有些愧意:“師傅,不是田田心思重,大概是我傷了她的心。”
任三妹擔心地:“你倆吵架了?”
冉天放想了想,誠懇地說道:“師傅、師母,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有三個心愿,多虧了這些心愿,才讓我遇到哪樣事都能咬牙撐過來。”
楊巍山:“哦?你講講是哪樣心愿?”
冉天放堅定地:“第一個心愿,趕走日本鬼子!把這些到我們國家燒殺搶掠的畜牲打得不敢再來!”
楊巍山點了點頭:“嗯,我能理解,報效家國是本份。”
冉天放:“第二個心愿,如果打完仗我還能活著,我就回來侍奉師傅和師母。”
任三妹聞此,眼眶頓時又有些濕潤,別過頭伸手抹了抹眼睛。
楊巍山欣慰地笑了,又問:“那,第三個心愿呢?”
冉天放緩緩道:“這個心愿,其實你們都曉得的,我從小到大心里就只有田田一個人……”
楊巍山:“師傅曉得了,你心里是想著先國后家,對不對?”
冉天放點頭:“就是有些對不住田田。”
任三妹嘆息:“田田也不容易,大伙兒把她當依靠的時候,她就是當家的。可回到屋里沒得人的時候,她身邊也需要有個依靠。所以,你這樣打算,她一下子恐怕是很難想通。”
冉天放聽她這樣講,也有些難過。
楊巍山把冉天放的神情看在眼里,勸慰:“放心吧天放,田田是個明事理的妹娃,日子長了就會醒豁。倒是你有保家衛國的抱負,師傅很替你高興,你只管去盡你的本份。我跟你師母,還有田田,這個家會等著你。”
冉天放感激地:“師傅……”
楊巍山、任三妹送冉天放到寨子大門口,冉天放穿著補好的衣服。
冉天放念念不舍地回頭道別:“師傅,師母,那我就先下山去,往后再來看你們。”
楊巍山:“哎,走好啊。”
任三妹:“記住你師傅的話,還有,不管干哪樣事,自個兒都要當心!”
冉天放點頭:“嗯,我記住了。”他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楊巍山、任三妹目送著冉天放的背影漸漸遠去。
寨子內的樹叢里,還有一雙眼睛注視著冉天放的行蹤,那是田田。田田的心情復雜,眼睛里充滿了因愛生怨的神情,又氣又不舍。
海家堂屋力,周里金湊到海鎮長耳邊低語,然后退到一邊。
海鎮長:“哦?冉天放果然去了雙花寨?”
周里金賊笑:“這倆人當初死去活來要私奔,鬧得那么大動靜,如今重逢了,一個未娶、一個守寡,那還不得舊情復燃。我看,這就是借著拜山頭,暗自幽會。”
海鎮長瞇著眼睛思慮,另有想法:“這個冉天放失蹤那么久,大伙兒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一回來,搖身一變成了掌柜的,識文斷字,還生意興隆。難道他摔下懸崖是掉到了金銀窩?這兩年外頭兵荒馬亂的,他沒有落魄,反倒發達了?哼,天曉得他在外頭干的是哪樣勾當。”
周里金不解:“那,鎮長你的意思……?”
海鎮長問:“你講他要運貨,都是些啥子貨?”
周里金:“這個倒不清楚。派去盯梢的人,只看到箱子上寫的發往武漢。”
海鎮長琢磨:“去武漢該走水路才對,又快又穩。他干嘛不找文家,非要找楊田田?就算惦記老相好,可他是個商人,哪能算不過來這點帳?”
周里金恍然,連聲奉承:“有道理,有道理!”
海鎮長:“我看這個冉天放也不簡單,總之你繼續盯著他,但凡他露出馬腳,那就是我們的機會。”
周里金:“曉得了,我這就派人天天守著福泰分號!”
海鎮長陰險地點了點頭。
幾匹馬馱著貨物在前,挑夫們用扁擔挑著籮筐在后,商隊在山路上緩緩前行。
冉天放和朝天椒帶著商隊,雙花寨寨兵背著槍和刀隨護在貨物兩旁,水上飛也跟在他們中間。
冉天放不時往身后看,皺著眉頭,有些疑慮。
朝天椒看了看他,語氣不快:“咋個,還信不過我們雙花寨的人?”
冉天放搖頭:“我總覺得有人在后頭盯梢,我們從店里一出來就有,你沒看到?”
朝天椒往后看了看,沒發現什么:“我看是你疑神疑鬼。”
冉天放不再多說,兀自思索。
商隊來到了哨卡前,在鐵絲網和大木頭做成的柵欄前停下腳步。
朝天椒和冉天放拉住馬匹,朝天椒向身后一揮手,挑夫們卸下擔子,雙花寨寨兵們退到一邊,等候檢查。
哨卡的碉樓前站著兩隊荷槍實彈的士兵,大約有幾十人。有人立刻跑進碉樓去報告,一個看似小有官職的軍人走出碉樓,往商隊走來。
趙排長:“什么人?去哪里?”
冉天放拱手一禮,笑道:“長官,我是羅龍鎮福泰分號的掌柜。”他又一指朝天椒,“這位是我從雙花寨請來護商的領隊,我們要送貨到武漢。”
趙排長瞟一眼他們身后的貨物,走到其中一個貨箱旁,掀開了箱蓋,伸手進去翻看。
朝天椒皺起了眉頭,冉天放緊盯著趙排長,二人都有些緊張。
趙排長突然發現了箱底的東西,忙掏出兩盒一看,回頭問冉天放:“這是盤尼西林和嗎啡?”
冉天放:“對。”
趙排長馬上掏出槍,指著冉天放厲色地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朝天椒一看架勢不對,立刻也舉槍對著趙排長。
“嘩啦”列隊在旁的國軍士兵一下全部圍上來,都舉起槍對著商隊。
商隊里的挑夫們忙抱頭蹲下,水上飛和雙花寨寨兵立刻上前,端起武器跟國軍士兵們對峙起來。
冉天放馬上沖國軍擺手:“莫誤會!我是商人!各位先放下槍,好說好說!”
趙排長卻毫不妥協:“商人?我看你是個共產黨!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
馬上就有國軍是士兵上前。
朝天椒一拉槍栓,把手中的槍抵上趙排長:“我看哪個敢?”
準備抓冉天放的士兵不敢再動,看著趙排長。
雙方一時僵持在那里。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并響起蘭蘭的喊聲:“住手!”
蘭蘭飛馳而來,跳下馬,快步來到眾人當中。蘭蘭看了看冉天放,不快地問趙排長:“趙排長,咋個回事?”
趙排長:“楊副官,這人是共產黨!”
蘭蘭吃驚地:“共產黨?”扭頭看冉天放,又瞥一眼朝天椒,她記恨著被綁的事,故意問:“哦?要是這樣的話,不但不能放行,人也得抓起來。”
冉天放趕緊道:“蘭蘭,你莫這樣,有誤會有誤會!我曉得你還生我的氣,我賠禮道歉行不行?可千萬莫抓錯人吶,這人命關天的。”
趙排長繼續控訴:“他手里有外傷藥,這是中央明令封鎖的物資。他要不是共產黨,怎么會運這些東西?楊副官,上頭有令,對共產黨格殺勿論。”
冉天放一臉無辜,趕緊申訴:“誤會,真的是誤會!長官,我雖然是運傷藥,但我有批文啊,是正當行商。”他趕緊從懷里掏出批文遞給蘭蘭,“你看,你們這位長官就是不聽我解釋,非要說我是共產黨。”
蘭蘭仔細看批文,轉身命令趙排長:“批文沒問題。先放下槍。”
趙排長遲疑了一下,還是收起槍,沖身后士兵擺手,士兵們也放下了槍。
冉天放忙對朝天椒和雙花寨寨兵喊:“好了,沒事了,大伙兒都放下槍。”
朝天椒、水上飛和寨兵們也放下了槍。
蘭蘭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問冉天放:“冉老板,你咋個運這些東西?你不是開商號做生意的嗎?”
冉天放頓時露出一副奸商般精明的笑:“沒錯,正是因為我是做生意的,所以哪個賺頭大我就做哪個。”他故作神秘,湊近蘭蘭:“現在這種時候,藥品緊俏,好賺錢啊,我咋能錯過呢?”
蘭蘭冷淡地:“可是這太危險了,要不是我巡查路過這里,你被人拖去槍斃了都不曉得咋個回事。”
冉天放忙道:“多謝多謝!蘭蘭,幸虧遇到你。”
蘭蘭:“我不是要你謝我。我是講,你莫再干這種事了。”她看了看那些貨箱,問,“這么多藥,都是哪里來的?”
冉天放嘆息著感慨:“這些東西,我可是好不容易東拼西湊才弄到的。你是不曉得,我也怕危險啊,可現在到處打仗,生意不好做,我就指望這個發點國難財,往后好過我的小日子。要不你再幫幫忙,高抬貴手,讓我們過關吧?”說罷向蘭蘭一揖。
朝天椒在一旁看著,默不作聲。
蘭蘭見他如此舉動和說辭,有些不是滋味,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揮了揮手,向士兵下令:“好了。放他們走。”
趙排長上前謹慎地問蘭蘭:“楊副官,放他們走,不會有問題吧?”
蘭蘭:“放行吧,有問題我擔著。”
趙排長點頭,轉身示意放行,士兵們把柵欄挪開了。
冉天放笑嘻嘻地向國軍士兵們拱手道謝:“多謝各位!多謝各位!”
挑夫們又挑起籮筐,商隊在冉天放和朝天椒帶領下通過了哨卡。
蘭蘭看著冉天放的背影,思索著,有所疑慮地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