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田田坐在桌前,手中寫著字,卻不自覺地停下筆,神情不安地看著門外。
任三妹在床邊輕拍著茂娃睡覺,她看著田田魂不守舍的樣子,搖了搖頭。
門外響起腳步聲,田田馬上放下筆,站起身迎到門口,進門來的卻是楊巍山。田田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門外,確定沒別人,這才返身回屋。
楊巍山和任三妹彼此眼神相交,都對田田的情形有些了然。
楊巍山:“朝天椒他們還沒回來,走出八卦嶺,再往外送兩個山頭,是得花些時間。”
田田點頭:“嗯,我曉得。”
任三妹:“妹娃,你也莫太擔心天放,這伢崽比過去穩(wěn)重多了,他做事曉得分寸。可惜他上山的時候,一直等著想見你一面,最后還是蠻失望地走了。”
田田嘆了口氣:“都怪我,這么多年好不容易重新見到,又明明曉得他要出遠門,我還使性子……”
楊巍山勸慰:“姻緣有時天上定,你莫想太多。重要的是你兩個心還在一處,總有開花結果的時候。”
田田點點頭。
拐過山口,商隊終于停下了。很快,迎面有一隊帶槍的人來接應。
冉天放上前和其中一人握手:“李隊長!”
李隊長:“天放!太好了,你們終于到了。我還一直擔心,怕你們路上出事。”
倆人走開到不遠處的一邊低語,冉天放又招手讓水上飛過去,向李隊長介紹,李隊長跟水上飛也握了握手。
朝天椒一邊讓挑夫們卸下?lián)樱贿吅闷娴卮蛄坷铌犻L和他帶來的人。
李隊長帶來的人把槍背到身后,從挑夫手中接過擔子,熟練地扛上肩,井然有序地排隊往一條路上走了。
不一會兒,冉天放和水上飛走回來,向遠去的李隊長等人揮手告別。
朝天椒碰了碰水上飛的胳膊,問:“哎,那人是哪個?不像做買賣的老板啊。”
水上飛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反正是好人。”
朝天椒瞥他一眼。
冉天放拉起馬匹,招呼眾人:“走吧,一路辛苦了,大伙兒回去好好休息。”
眾人返身往回走。
福泰分號,蘭蘭坐在墻邊的桌旁,眼睛四處打量,小吳站在柜臺后戒備地不時瞄她。
冉天放一身輕松地走進門,邊走邊說:“小吳,我回來了。”
小吳忙迎上去,向冉天放使眼色:“啊,掌柜的,你回來了。有客人。”
冉天放一愣,扭頭看見蘭蘭,驚訝地:“蘭蘭?”
蘭蘭拍了拍身邊桌上的一壇酒:“天放哥,我等你半天了。我?guī)韷葻谕夂枚嗄辏紱]喝到這個了,今天,我們一道嘗嘗?”
冉天放痛快地點頭,向小吳道:“小吳,你去后面忙吧。”
小吳點頭,掀起門簾到后面的倉房去了。
冉天放從容地笑著走到蘭蘭對面的椅子坐下:“還是我妹子想的周到,回來這些日子,光瞎忙了,還真的沒喝到這包谷燒。”
蘭蘭揭開酒封,分別往兩個碗里倒酒,把一碗酒推到冉天放面前。
蘭蘭:“妹子,天放哥,你還能當我是你妹子?”
冉天放:“上次的事情,我真的事出無奈。這樣吧,我先干一杯,給你賠禮。”說完喝下一碗酒。
蘭蘭苦笑,看著冉天放:“生氣?我生氣哪樣?不生氣又哪樣?呵呵,妹子,妹子就妹子吧。”說著仰頭就喝下一碗酒。
冉天放:“慢點喝,小心頭暈。”
蘭蘭又倒了一碗酒,也給冉天放再倒上:“不怕,這兩年,我的酒量也練出來了。來,你也喝。”
冉天放無奈,也端起碗,喝了一口。
蘭蘭盯著冉天放的眼睛:“天放哥,這幾年你在外面,都做了些啥子?你不講也沒得關系,不過天放哥,妹子我跟你說句實話,我不相信你真的會去發(fā)國難財,你不是那樣的人。”
冉天放心里一凜,放下酒碗,臉上卻不動聲色:“呵呵,這是你給我留面子。”
蘭蘭堅持地:“不!我就是不信。”她指冉天放身上的衣服,“如果你唯利是圖、一心賺錢的話,咋個還穿打補丁的衣裳?還有這店里,沒一樣值錢的東西。你又沒成親,不需要養(yǎng)家,你的錢都到哪里去了?”
冉天放低頭看看衣裳,苦笑著:“就是窮,所以才想錢。沒錢,我咋個成家?”
蘭蘭搖頭:“你還是不肯講實話。好,我再問你,你販藥的批文寫著去武漢,只要走水路很快就可以到,可你卻選了向北的山路,為啥?因為你不是去武漢,而是去其它地方——”她靠近冉天放,死死盯著他的表情,試探地:“比如有八路軍的地方,那里正被圍剿、被封鎖物資……”
冉天放鎮(zhèn)定地:“蘭蘭,你這樣猜,可是要害我掉腦袋的。”
蘭蘭:“你放心,我不會講出去。即便是你通八路,我也不會揭發(fā)你。我只想聽你一句實話,你到底是哪樣身份?”
冉天放嘆息道:“唉,我說楊副官,你那些部下懷疑我,你現(xiàn)在也懷疑我。運藥品的事你幫了我,我心里很感激。往后買賣盈利了,我也會惦著給你分紅,聊表謝意,你看這樣行嗎?你可莫再講那些嚇人的話……”
蘭蘭皺起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以為,我是在要挾你,想跟你要錢?”
冉天放給她倒酒:“沒有沒有,我沒那個意思,其實往后我還要仰仗你多幫忙。來,這碗酒敬你。”把酒碗端給蘭蘭。
蘭蘭悵然若失地接過酒碗:“難道,你連句實話也不肯跟我講了?你說的,我還是你妹子。你真變成了商人的腦殼?”
冉天放笑著:“蘭蘭,我真的沒有騙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慚愧慚愧。”
蘭蘭關心地:“我問你這些,是因為擔心你,你曉得嗎?不管咋樣,你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有我在,一定能保你沒事,只要你跟我講實情。”
冉天放看了看她,一語雙關地:“多謝你關心。不過,我做的生意雖然冒險,卻很有價值,我不后悔,更談不上回頭。”
蘭蘭突然把酒碗往桌上一頓:“好吧,我們不談這些。我想告訴你,我不管你是哪樣人,我都喜歡你。天放哥,過去那么多年,我現(xiàn)在還是喜歡你!我的心意,從來就沒有改變過!你不要像對陌生人一樣對我,好不好?”
冉天放驚訝得愣住了:“蘭蘭,我沒想到……你莫這樣。你今天是來聽實話的吧,好,那我告訴你,其實,我心里的那個人,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蘭蘭強忍著:“她到底哪里比我好?”
冉天放頓了一下:“我不曉得田田哪里比你好,我從來就沒把你們比較過。蘭蘭對不起,我只喜歡田田,喜歡了,就再也放不下了。”
蘭蘭聞此,怒從心生,再也忍不住,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可惜她現(xiàn)在變成土匪了!她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你看著,早晚有一天,我非把她那個雙花寨給剿滅了不成!”說完,她氣呼呼地頭也不回地走了。
冉天放想叫蘭蘭又沒叫,心里禁不住懊悔激怒了蘭蘭,不由得擔心起田田。
兵營蘭蘭屋,從酒壇倒出的酒汩汩流進碗里,情緒激動地灑了出來。
蘭蘭端起酒碗,猛一口就把酒全都喝了下去,然后繼續(xù)倒酒。
桌上已經歪倒著一個空酒壇,蘭蘭醉意朦朧,有些搖晃,酒壇抱在手里左晃右晃對不準碗,又有不少酒灑到桌上……
一雙男人的大手從蘭蘭手中接過酒壇,穩(wěn)穩(wěn)地把酒倒進碗里。蘭蘭迷蒙地抬頭看他——
王定遠放下酒壇,坐到蘭蘭身邊。
蘭蘭含糊不清地:“……你,為啥給我倒酒……?”
王定遠:“與其看你這樣折磨自己,不如讓你痛快倒下,好好睡一覺。”
蘭蘭自嘲地笑了:“睡覺就啥也不曉得,聽不到,看……不到,死了一樣……”
王定遠:“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你喝酒就是想逃避,想忘掉不痛快的事,對不對?”把酒碗遞到她手中,“借酒澆愁,只特許你這一回。”
蘭蘭毫不抗拒,接過就仰頭再次干掉一碗酒。她一抹嘴,搖晃著站起身:“你說,為啥總是我輸,楊田田,楊田田她有啥子好……天放哥……”她腳下一軟就要歪倒,被王定遠一把扶住。
王定遠輕嘆口氣,彎腰將她打橫抱起,往床前走去。
蘭蘭被輕輕放到床上,王定遠幫她脫掉腳上的靴子,把她的腳在床上放好,扯過被子給她蓋上。
蘭蘭閉上眼,嘴里含混不清地:“為啥……為啥……”
王定遠在床沿坐下,低頭看著蘭蘭。蘭蘭“唔唔”兩聲,翻過身面朝墻睡去。
王定遠憐惜地輕聲道:“傻瓜,不聽不看又有什么用?心里沒放下,你就永遠都會痛苦。可是,你知不知道,痛苦的不只你一個人。我能理解你,因為我和你一樣,正忍受著痛苦。無論怎樣,我愿意等你,等你的心到我這里來……”
蘭蘭背對著王定遠躺著,緊閉的眼中流下了眼淚……
田田邊走邊四下張望著尋找,終于看到朝天椒在在一棵樹下?lián)]舞著大刀練習刀術,立刻向她走去。
田田喊:“朝天椒——”
朝天椒收刀,扭頭看見田田:“當家的,啥事?”
田田取下朝天椒掛在樹枝上的一條手帕,遞給她,朝天椒接過擦了擦汗。
田田:“我心里有些不踏實,想再了解一下,你那天給天放護商,那些來接貨的到底是些啥樣人?”
朝天椒琢磨著:“反正看著不像買賣人!他們個個都帶著槍,感覺挺神秘……還有點像當兵的那種精干利落,可他們又沒穿軍裝。”
田田皺眉:“像當兵的……?”
朝天椒點頭:“那個領頭的,口氣和做派跟冉天放蠻像,一看就是一路人。當家的,你問這干嘛?”
田田有些擔心,嘆了口氣:“天放這次回來,我覺得他有很大不同,就像是藏著哪樣秘密。這些年他在外頭到底跟啥樣人在一起,到底在干啥,我是怕……”
朝天椒:“你怕他變心?”
田田搖頭:“不,我是怕他做危險的事,惹禍上身。”
朝天椒:“我看水上飛跟他經常在一塊兒,我問過水魚兒,可她也不曉得他哥跟冉老板在干些啥子。”
田田想了想,下決心:“我想去打聽打聽,這些日子他們在鎮(zhèn)上都去哪兒,跟哪些人接觸。”
朝天椒:“要得,我陪你。”
田田點頭,二人離去。
屋角堆滿貨箱,冉天放拿著一本冊子,一邊清點貨物,一邊在冊子上打勾。
水上飛快步走進來:“冉大哥。”
冉天放回頭,立刻放下冊子:“水上飛!”他示意水上飛稍等,然后警覺地走到店門口看了看外面,關上店門、插好門閂,把水上飛拉到桌前坐下。
冉天放:“咋樣,這次下去跟藤縣游擊隊聯(lián)系上了嗎?那邊有啥情況?”
水上飛:“聯(lián)系上了,他們開展的全民抗日運動團結了很多群眾力量,有不少老百姓和愛國學生都參加了游擊隊,但因為國軍封鎖物資,很缺槍、藥和布匹,尤其是槍。趙隊長請我們幫忙,希望能盡快弄到一批軍火。”
冉天放思索著:“羅龍鎮(zhèn)現(xiàn)在駐扎了國軍一個團的兵力,風聲也很緊。不過這里情況我熟,三不管島的規(guī)矩還跟從前一樣,只要找到袍哥會的軍火販子,應該有辦法弄到槍。”
水上飛:“那我該做哪樣?”
冉天放:“最近老有保鄉(xiāng)團的人在附近轉,為了安全,東西不能擱回店里來,你去找一個偏僻隱蔽的地方,到時候直接把槍都搬去那里。這幾天你也莫再到這里來,不要暴露身份。”
水上飛點頭:“好。”
三不管島,涼亭里的石桌上擺著一壺茶和兩個茶碗,還放著一口合上蓋子的長形木匣,一個袍哥會的漢子站在石桌旁,正向來路張望——
很快,路上出現(xiàn)一個穿長褂、帶禮帽、胸前垂著長胡須的老人。
老人走向涼亭,看到了漢子,抬了抬禮帽——他正是喬裝過后的冉天放。
漢子見冉天放走近后,并無言語,而是拿起茶壺倒了一碗茶遞給冉天放。
冉天放接過茶碗,以右手拇指置于茶碗邊上,食指置于茶碗底下,同時左手直伸三指朝天,附于茶碗。
冉天放說道:“千里不帶柴和米,萬里不帶點燈油。多轉山頭多走路,多投拜兄多識人。”
漢子見他對路,又倒了一碗茶,與他的茶碗相對:“雙龍戲水喜洋洋,好比韓信和張良。今日兄弟來相會,先飲此茶作商量。”
倆人分別飲下茶,放下茶碗。
冉天放抱拳:“這位兄弟,有禮了。”
漢子也一抱拳:“老爺子,幸會!”
冉天放:“日前我的拜帖已經送上,不曉得兄弟手頭有沒有我要的東西。”
漢子:“三不管島販火器的大有廣棚小有哨棚,但你要的漢陽造和同型號彈藥,恐怕沒哪家有我的存貨多。放心吧,你要多少,我都乘火。我?guī)Я藰悠罚憧梢则炟洝!闭f完,伸手打開桌上的木匣,請冉天放上前。
冉天放走到桌旁,從匣子里拿起一桿步槍,托在肩上瞇起一只眼查看槍管、準星,然后再拿起彈匣插進槍膛,拉槍栓試了試。
冉天放點頭:“嗯,貨還算新。”
漢子打量他:“我看你不像個生毛子,想必是行家。”
冉天放笑了笑,卸下彈匣、把槍收入木匣,又從懷里掏出一袋錢放到桌上。
冉天放:“這是訂金。貨按照我要的數(shù)量分三回送來,貨款當場結清。不過交貨地點要換一換,我會派人給你捎信。”
漢子爽快地:“那沒得問題!老爺子落教,兄弟自然也不放黃。”
冉天放抱起桌上木匣:“告辭。”
漢子收下錢袋:“走好。”
冉天放匆匆走出涼亭,迎面卻走來周里金,冉天放低下頭,與他擦肩而過。
周里金直直向涼亭走去,突然他意識到什么,回頭一看,冉天放的背影已經消失。
周里金連忙轉身喊住正要離去的漢子:“喂,兄弟。”
漢子停下腳步,認出周里金:“周團長?”
周里金走上前,問:“兄弟,剛才那人是哪個?”
漢子卻道:“周團長,那是道上找來的下家,莫講兄弟不曉得他是哪個,就是曉得,也不好抽底火走露消息。你可莫害我壞了道上規(guī)矩,往后遭各幫封殺。”說完也轉身走掉了。
周里金“哎哎”喊了幾聲沒喊住人,只得狐疑地看了看涼亭,又看了看冉天放離去的方向,摸著下巴一思量,拔腿就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