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點煙火隕落,整個玥河上空彌漫著一股淡青色的煙霧。
祭典已經接近尾聲,皇帝攜眾禮官退居高臺上座。
高臺上燈火變幻,無數宮人執花燈而入,將正中方圓相嵌的祭臺照亮,隨后便有帶著木質面具、身著七彩羽衣的伶人入圓中站定。樂師圍坐在圓外的方池之中,以鼓、龠、大竽、匏笙演奏,為即將上演的儺戲鋪墊樂曲。
儺戲古來是祭典上用來表現神明驅逐疫鬼的舞蹈,如今隨著編排演繹大多有了些情節,是極具觀賞性的皇家舞戲。
而今儺戲作為祭典的終篇,也是百官入席的信號。
候在高臺兩側石船上的文官武將們紛紛挪動腳步向著高臺上而去,躲在聽風樓包廂里的肖南回卻不想挪地方。
按照原計劃,她此時也應當已經和肖準酒足飯飽、隨著那人群步上高臺了。
左手將空酒壇扔到一旁,肖南回又抓了一把糖酥花生,告誡自己吃完這一把,就得立刻、馬上、片刻不得耽擱地下樓,去高臺上和眾人匯合。
百官宴沒有百人也有數十人,一眼望去恐怕也分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可坐席卻是對號入座,她若不去,光要營的席間便會出現一個缺口,到時候皇帝真要是較起真來,她又吃不了兜著走。
捏花生的手一頓,肖南回面上突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她撐起一只手、從窗欞的縫隙中向著河面上的高臺望去。
他們之間隔了約莫有十數丈遠、中間擠滿了紛雜吵鬧的人群,可她還是一眼就瞧見了他。
整個祭臺上的燈火都圍繞著他,他換了月白的禮服,頭上是搖曳的九旒冕,整個人席地坐在正中鋪就的繡錦絲毯上,巨大的藤蔓旋花圖案在他身下向著四周蔓延開來,像是一朵平地綻放的巨大煙花。
空氣中的青煙還未散去,但肖南回覺得她幾乎可以瞧見對方臉上一個細微的神態、一個暗流涌動的抬眸。
她一時挪不開眼,待終于微微轉開些視線,方才注意到他身旁坐著的人。
那是個珠簾遮面的烏發美人,同他一樣穿著月白的華服,頷首間脖頸連著胸前那片肌膚露出一點雪白、亮的刺眼。她安靜地坐在帝王的身側,像是一只依附在蓮花旁的白鵠。
肖南回手指尖捏著的花生不知何時已經碎了。
她已經習慣在他身邊看見丁未翔的身影,卻幾乎從未見過他身邊有過女子。時間久了,竟忘了他帝王的身份、本就是該鮮花錦簇、蜂蝶環繞的。
可不知怎的,心頭竟突然有些憋悶。
眼前猛然閃過那晚在行宮內的經歷,肖南回“嚯”地站起身來,腳下踉蹌著退了半步,一不小心撞上身后的條案。
條案上新插的梅瓶跌落下來,“啪”地一聲摔得粉碎。
盯著那一地狼藉,肖南回一時間愣怔不能回神。
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胸口的位置,她的心還好好地待在那里跳動著,可又似乎生病了一般有些怪怪的。
一陣腳步聲在廂房外響起,打斷了她的思路。
她以為是聽風樓的小廝聽到動靜前來探查,正有些尷尬要如何解釋、又有些擔憂那梅瓶價值不菲時,小廝的聲音已在門外響起。
“客官,有位客人說要見你,不知客官方便否?”
肖南回愣住了,廂房里有片刻的安靜。
是肖準嗎?
他不是......不來了嗎?
遠處河面上傳來伶人唱戲的聲響,戲文正道:“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面對此刻門外站著的人。
那小廝許久未得回應,正要帶來人退下,肖南回連忙開口道。
“進來吧。”
小廝應下,為那人撩開了廂房外的竹簾。
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過后,便是軟履踏在木板的聲音。
奇怪,這聲響聽著有些短促,聽著不像是肖準的腳步聲。
“肖南回。”
女子的聲音隔著屏風響起,下一秒,屏風上映上一道纖長的影子,那影子繞過廊柱從暗處走來,赫然是一身麻衣的白允。
“他不會來了。今夜要找你的人,是我。”
女子走到光亮處,身上隱隱透著些血跡,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只有那雙眼睛映出窗外燈火,似有火焰在其中燃燒。
肖南回難掩震驚,一低頭發現對方腳上的鐐銬已不見蹤影,更是警鈴大作:“你是、你是怎么出來的?!”
白允也沒有打算瞞她,抬手從發間抽出那支枯梅枝做的簪子。
肖南回這才發現,簪子藏在烏發中的部分,竟被仔細雕琢成了鑰匙的形狀。
“他們知道我的能耐,所以搜走了我身邊的一切銅鐵,我花了些功夫才用木頭磨出了形狀,卻也是今天才知道行得通。”
肖南回望著那細弱卻發揮了可怕作用的梅枝,仿佛在看眼前這柔弱卻令人害怕的女子。
昨日她出現在別館是個意外,但在那短短的一瞬間,白允已想出利用她同理心的法子,輕而易舉將她騙了過去。
沉默間,女子竟已察覺她所想,輕輕笑著:“你不必氣惱,我利用了你的同情是真,珍愛這梅枝卻也是真。”
好個玲瓏心竅、殺人不見血的冰美人。
肖南回眼神透出冷意,手覆上腰間別著的匕首:“我不是我義父,他會對你手下留情,我卻不會。”
“怎么?要殺了我嗎?”白允的神情依舊淡淡的,似乎一點也不害怕肖南回會將她當場擒下,“殺了我,你會錯失很多秘密的。”
肖南回的動作果然頓住。
她自然沒有什么秘密可供人拿捏,可她想到了肖準。
“你是他收的義女,多年來應當同他上下一心。我且問你,你愿意為他做到何種地步?”
對方話未說盡,肖南回卻從這話中聽出了些別的意味。樂文小說網
收復碧疆是件難事,但他們已經做到了。剩下的便是肖家疑云。
滅門一案一定事關重大,不論是揭開真相、亦或是伺機復仇都非易事,她從懂事起就明白這個道理。
可她愿意為肖準做到哪種地步呢?
這么多年,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只是盡力去做,卻不知道到了生死大義的關頭,自己究竟會堅持到幾分。
她想到那日在梅府,梅樵反問過她的話。
如果有朝一日,要她叛國謀反、親手殺害心愛之人,她也愿意嗎?
肖南回腦海中反復滾著這段話,一時無法給出答案。
窗外傳來人群歡動的聲響,高臺之上的儺戲已進入高潮,伶人揮舞著綴滿鈴鐺的青銅劍,起落間劈開了象征著日月的玉盤,盤中珠玉瞬間四散開來、叮叮當當落在地上,引得高臺下圍看的人群驚呼哄搶。
“你怕了?”白允的聲音在嘈雜喧鬧的人聲中顯得忽遠忽近,“真是可惜,我本已打算將真相告知于你了呢。”
真相?
“什么真相?”
耳邊的喧鬧漸漸尖銳化作耳鳴,肖南回感覺自己像身處一個盒子、一口棺材中,憋悶不已。
長久以來那個埋伏在黑暗中的種子,此刻似乎突然開始躁動萌發,掙扎著要破土而出。
“你難道不想知道,那年春獵究竟發生了什么嗎?”
天成綏元三十九年的春天,肖家突逢變故的那個春天。
肖南回不明白為何有人可以一邊做盡殘忍之事,一邊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是你白氏謀反,殘殺黑羽守備、肅北駐守軍,又恐朔親王帶兵追上,于是痛下殺手......”
她的話被白允的笑聲打斷了。
那笑聲中沒有笑意,有的只是凄厲和絕望。
“好一個白氏謀反,痛下殺手!”她瞬間收斂了笑,死死盯著肖南回的眼睛,“你可有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那提筆寫下這段史書的史官可有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理智告訴肖南回:眼前的人瘋了。
可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她卻不由自主地想要知道那個所謂的真相和答案。
“我這人不喜同人兜圈子,你若知道些什么,當下便講出來,否則我便當你在這胡言亂語。”
“你可想好了?如今知曉這件事的,除了我與父親,便是做下這件事的人。你若知道了,便要做出選擇。是與他一起,還是拋棄他、去做他的敵人。”
許久,肖南回深吸一口氣:“我無法對你做出那種承諾。便是義父此刻站在這里,也一樣無法應允你的要求。”
白允漸漸安靜下來,她眼角的那顆痣活了一般,襯出一種凄絕的美。
“你果然是他教出來的。就連性子,也一模一樣。”
肖南回同肖準像嗎?似乎是像的,但肖準經歷過的事,她并未經歷過。他們又注定是不同的。
“如果你口中所說的真相并非虛妄,何不同我義父說明、非要在這里同我打啞謎?”
白允半垂下眼簾,聲音輕輕的。
“若是當年,我一定拼死將真相告訴他,只可惜這么多年過去,他和這里的牽絆已經太深,我不忍心看他受折磨。但是你不一樣。”頓了頓,白允一字一句道,“你本就不屬于這里,難道不是嗎?”
此話一出,肖南回便感覺自己像被人刮去鱗片的魚一般,赤條條地站在那里,連最后一絲尊嚴也被剝奪殆盡。
她咬緊牙關看向眼前的人:“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窗外的高臺之上,儺戲已進入高潮。
伶人手中的彩旗經幡上下飛舞,象征著火神太一的大祭司吐出一團團火焰,炙熱與艷麗的色彩將夜色攪得一團迷亂,鼓點密集如驟雨,金鳴之聲不絕,帶著寒光與殺機,震蕩四方。
不知何時,白允的身形已離她不過幾步遠的距離,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對方臉上那毫不掩飾的恨意。
“你且看清楚,造下肖家血債、害我白氏一族顛沛流離、至死不得魂歸故里的人,如今就坐在那高臺正中、燈火最亮的地方。”
順著白允的目光,肖南回緩慢望向高臺上的身影。
其實她不用看,也知道此刻最耀眼的那個人是誰。
他依舊安靜坐在那里,身上的月白色被燈火映照出一團團的光暈,令人想起北地那綿延不斷、圣潔而受人尊敬的雪山。他是這場大戲的主角,卻仿佛四周的喧鬧熱烈都與他無關。
高臺上的伶人飛速旋轉著,彩衣開出一朵朵絢麗的花來。
“我要你殺了他。殺了他就能為肖準報仇。”
金鼓之鳴驟停,旋轉的伶人隨之定住身形,將手中還滴著鮮血的巖羊心臟高舉過頭頂,匍匐進獻給主位的方向。
這是所有祭祀的核心————“犧牲”。
鮮血滴在潔白的絲毯上,滾出一道道血痕,像是預示著即將有一場殺戮在此上演。
帝王緩緩起身,月白的衣裳在他身上滾動出一波波弧光,他伸出手指蘸取了那一點鮮血,在大祭司的額頭上寫下古老的符號。
肖南回難以克制地盯著那道身影,指尖不自覺地攥緊。
怎會是他?怎能是他?
那雙手上會沾有肖家人的鮮血嗎?
可是......十數年前的事,那時他還沒有繼位,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怎可能同那樣的事有關聯?
她堅信自己的推斷,篤定道:“天家的事,怎能算在一人頭上?”
“為何不可?!夙氏絳災禍于我族的時候,可有算過其中分別?!”
肖南回啞口無言,但她還是無法就這樣放棄:“他和其他人不同......”
白允的動作突然便停住了,她定定瞧著肖南回,那雙秋水翦瞳里似乎多了些疑惑。
“難道你對他......”頓了頓,她眼中的疑惑漸漸變為肯定,“你喜歡他。”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瞬間令肖南回血沖天靈蓋,整個腦袋“嗡”地一下,連脫口而出的辯駁都磕巴起來:“你、你胡說什么?!”
白允瞧著眼前人的反應,神情變得有些好笑:“我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如今來看,倒是真的。”
肖南回心亂如麻,她覺得今晚自己出現在聽風樓或許就是個錯誤。
“你私自出別館,已經是重罪。你若不想連累義父,便隨我回去向督軍秉明情況......”
“肖南回。”對方突然喚了她的名字,“我改變主意了。”
下一秒,白允突然便貼近了過來。
肖南回能聞到她身上有股令人迷醉的香氣,隨著說話間氣息流轉在她耳畔涌動。
“我幫你一個忙如何?”
“什么忙?”
她本能地想要躲閃,女子卻已抽身退開。
“幫你看清楚,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肖準,還是現下坐在主位上的那個男人。”
話音未落,肖南回只看見眼前一晃。
對方的動作很快,腳下一個回轉便已到了她身后,身法絕妙而老練,絕非尋常人可以企及。
肖南回本就心神大亂之時,等反應過來、轉頭望去時,只覺得心間一滯。
她立在身后角落的那把白角弓已落在白允手中。女子纖纖玉手拂過那弓弦,眼中有一瞬間決絕的神色,隨后五指微張,一道黑影自她手中滑過、已穩穩架在弦上。
意識到她要做什么的一瞬間,肖南回如墜冰窟。
她要弒君。
白允的側臉上重新又掛上了笑容,像是一個纏綿床榻、飽受折磨的病人,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解脫。
弓弦擰緊的聲音被淹沒在窗外人群的歡呼聲中,細白的指尖無聲松開,弓弦在月光下彈起一陣灰塵。
一切慢得好似靜止了一般。
肖南回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幾乎如同那弦上的箭一般竄出,撲向那道白色的身影。
可到一切底還是晚了一步,那支纖細的黑羽箭已然離弦。
箭矢化作一道黑影鉆出窗欞、刺破寒冷的空氣,向著高臺之上的帝王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