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灘涂地安靜得能聽到鸛鳥涉水的聲音,沈林林的喊叫聲就這樣在上空飄蕩,許久都無人回應。
肖南回看一眼沈林林有些扭曲的臉色,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這世間還會有人回家的時候進不了門?
沈林林自己也是很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抽出那條軟鞭,狠狠抽在地上。鞭梢在浸了水的砂巖地上撩起大塊泥巴,準確無誤地向不遠處的沈央央飛過去。
就在泥巴快要擊中那女子的前一瞬,她身下的鹿突然動了,揚起的鹿角輕輕一撥,便將那團泥巴擋到了一旁。
“真是無禮。”沈央央的聲音懶懶的,動作也是懶懶的,兩條腿悠閑地翹著,足尖上墜著的夜明珠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哪里有做弟弟的如此同阿姐說話?說話難聽也就罷了,竟還動手傷人。”
那做阿弟的少年臉上顯然沒有絲毫愧疚之心,只恨方才沒有將他身旁大漢的佩刀甩過去。
“是你發難在先。這是阿婆交代的事,若給耽擱了,你可負得起這責任?!”
那叫央央的女子歪頭打量了一番灘涂上站著的幾個人,換了個姿勢倚在鹿背上。
“你那樣笨,先前帶回來的五六個人都不對,現下還想要我給你開門?萬一阿婆追究起來,誰擔這個責任?”
少年一聽這話,當下氣得臉紅脖子粗,顧不得還有外人在場,原地便罵起來。
“你這好吃懶做、卑鄙無恥的臭婆娘!阿婆問起來,哪次你不是將功勞攬了去、過錯推給我?!躍原那又臭又臟的鬼地方,我足足都蹲了三個月了,澡都沒得洗上一個,你卻一直在這里躲清閑!”
沈央央不氣反笑,就連她屁股底下的那頭牧鹿似乎也覺得好笑,鼻子連哼兩聲。
“是你非要出這個風頭、攬這燙手的活計,我好心成全了你,你卻在這里反咬一口。”
“要不是你總是從中挑唆,我何至于落到如今這步田地?!都怪阿婆上了年紀,竟昏了頭信了你的話,害我至此!若是爹爹還活著,定不會坐視不管!”
由于情緒過于激動,沈林林的吐沫星子飛出老遠,正落在站在他斜側方的肖南回的眼皮子上。
她面無表情地抬手擦掉,只覺得眼皮上那根因為睡眠不足而蠢蠢欲動的筋跳得更歡快了。
想她放棄了去追燕紫那王八蛋、轉而千里迢迢來到霍州尋人,是做出了多大的犧牲,如今三更半夜沒的睡覺也就罷了,竟還要站在這濕鞋子的灘涂地里聽這莫名其妙的兩姐弟吵架斗嘴。
想到這里,肖南回忍無可忍上前一步。
“我管你爹娘公婆哥哥姐姐弟弟的!到底是不是你沈家想要見人?見是不見,給個痛快話!”
那沈央央終于將視線移到其他人身上,但也只是輕輕瞥了一眼,似乎并沒有真的仔細去瞧。
“今夜府中有通祝之事。我答應了阿婆,不放一只蒼蠅飛進去。”
她本可以說不放一個人進去,可偏要提到蒼蠅。
這話不知是說給沈林林聽的還是說給她聽的,肖南回只是覺得或許眼前這個才是真正的沈家人,即便沒有穿著利落綢、坐著香車寶馬,渾身上下也依舊充滿了富貴權勢帶來的傲慢。
她突然有點不那么瞧不上沈林林了。至少他還有些許尋常少年人的影子,雖然再過幾年這些東西也就會煙消云散了。
若論打架,在場未必有人是她與丁未翔的對手。
可在權勢面前,武力只是被奴役的工具。
若想要權勢低頭,只能用更大的權勢去壓他。
“既然家主不便,那我等便只能先行回去了。”身旁男子不急不緩地說道,語氣中沒有半點不恭敬,“在下復姓鐘離,還請姑娘事后回稟家主。”
他說完,再沒有多看那沈央央一眼,輕輕拉起她的手便要轉身離開。
“你等一下!”
牧鹿少女終于坐起身子來,她望著那個令她有些摸不透的年輕男子,似乎在權衡些什么,最終還是拍了拍座下那只牧鹿的腦袋,低聲說了幾句,隨后解下腰間的鈴鐺,在那只鹿的背上站了起來。
那只牧鹿昂起頭發出一聲悠長的鳴叫聲,與此同時,沈央央手中的鈴鐺發出一陣暗啞的聲響,整個鹿群瞬間收回了凝視、開始騷動起來,成千上萬只蹄腿在砂巖地上抬起落下,皮毛間細微的摩擦混著鹿鼻中噴出的氣息,將空氣驚擾震動。
不過頃刻之間,鹿群分作兩邊,避讓出一條通往杉木林深處的小路,路的盡頭是橫亙在兩座石頭山之間的單孔城門,城門之上是一座孤零零的烽臺,臺子四角有些火光,將門上帶銹的青銅涿弋映出一道道又尖又長的影子。
可肖南回此刻的震驚,卻并非來自于眼前這神跡一般的情形,而是一種記憶深處隱約的勾連。
如果說在躍原初見沈林林驅趕畜群時,那種感覺還不甚分明,如今見到沈央央的舉動和其手中的鈴鐺,她便更加確認內心那種隱隱躁動的不安。
同樣的鈴鐺,她此前見過一回,聽過一回。
第一次是在色丘的時候,她獨自外出尋找吃食,那名同安律在一起的仆呼那,手腕上便拴著這樣一只鈴鐺。
第二次是在焦松縣長宓臺,燕紫刺王欲竊秘璽,黑羽眾將圍剿之時,觀禮的人群中便有一陣細微的鈴鐺聲為其指明出路。
如果只是如此,倒也不能令她戒備至此。
她真正在意的,是那只鈴鐺上刻著的符文密字。
當初,她與皇帝在嶺西荒原躲避仆呼那的追殺時,曾遭遇過狼群。
那只嗅著血腥味前來的獨狼,頭上便有一道血符,其上文字甚是古怪。她當時只道那是南羌秘術,如今想來,她其實從未在碧疆接觸過這類術法,更不曾在衣食住行中見過與之類似的文字符號。
甚至更早之前,小雪那日突襲王帳的引子,便是夙平川的那匹黑馬。那黑馬頭上有著用血書寫的符文,而那符文也正是相同的文字。
鈴鐺聲,還有那古老到不可追溯其源頭的文字,無不指向沈家與仆呼那或許有著某種未知的聯系。
或許,那秘術并非源于南羌,而是來自北方。
而那傳說中可通走獸飛禽之語的枯衣氏后人,實則隨著那次滔天洪水徹底離開了嶺西,轉而定居北方。
通曉御獸之術,此道說小也小,說大也大。
往小了說,不過畜生道,遠不及搬山移海、扭轉乾坤之術。
可若往大了說,這天地間除去花草林木,便是生靈最多。但凡有生靈的角落,便有其可攪弄風云的地方。
細思之下,實則令人生畏。
五步開外的沈林林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他還沉浸在與阿姐對峙后敗下陣來的羞恥感里,正迫不及待想要尋些由頭將受了的氣發泄在別人身上。
他一腳踹在那來自鄒府的護衛身上,又惡狠狠瞪向趙西梅。
“愣著做什么?!快些去鹿苑清掃,天亮前若是還做不利落,便教人將你們綁了送給穆爾赫熊家好了。”
此話一出口,那趙西梅的臉上好似見了鬼一般,腳下生風、帶著那幾名大漢一眨眼就沒了影。
肖南回在一旁看著,心中不勝唏噓。
想當初,鄒家便是靠著陵前血這味藥材發的家,而那陵前血又不知是從多少野鹿血肉之中掠奪來的。如今鄒思防下落不明,鄒府上下都為沈家所役,竟被差遣去牧鹿。便連趙西梅這樣昔日養尊處優、吆五喝六的當家主母,都要俯身去伺候那四只蹄子的畜生。誰若聽了此事,不得道一聲天道好輪回呢?
深吸一口氣,她跟在丁未翔身后,總想尋著機會蹭到那人身旁,將自己方才關于仆呼那的一系列推斷說與他聽。然而礙于那沈央央幾乎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擔憂推斷不足反而打草驚蛇,只得將這重重心事壓下來,同其他人一起、沉默地向著那道兩山之間孤零零的城門而去。
腳下仍舊是濕潤的灘涂地,那與其說是一條小路,不如說是被圍出的具有小路形狀的一條地面。若非鹿群,灘涂地上根本難尋這條路的蹤跡。至于那些隱藏在黑暗樹叢中的其他小徑是否另有兇險,肖南回并不得而知。
穿過那片杉木林即入城門,門內道路依舊狹窄,左右兩側都是高聳的山壁,山壁間偶有僅供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無法判斷是山體間天然形成的裂縫、還是后天人為雕鑿。
左邊的半邊山體已然被鑿空,四處遍布挖掘煤礦留下的巨大黑洞,而右邊山體則刀削斧砍一般形成一個巨大斷面。斷面被雨水常年沖刷,形成一面寸草不生的陡峭巖壁,巖壁上被掏出無數或大或小的洞窟,猛地一看好似前人用于雕鑿佛像的石窟,可細看便會發現,那其中并無塑像,只有一些空落落的石臺。
她此前從未見過這樣古怪的府城結構,有意放慢了些腳步,想要再看仔細些。
那些石臺底部成瓣狀,似乎是蓮花的形狀,因為年歲久遠的緣故,上面雕琢的花紋已經磨損,看不出雕工年代。
肖南回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前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洞窟。
這個深深嵌進山體里的洞窟比之前看到的那些都有些不同,粗略估計也可同時容納數百人,其內壁上有雕鑿的符文花樣,密密麻麻地從地面一直延伸到高聳的洞頂,又在天頂中央匯聚成一個小洞,洞口正向下滴著某種黑色的液體,液體落下的地方正是那洞窟內唯一的一座石臺。
幾名灰衣護衛舉著火把走過,火光照亮那洞窟的背墻,肖南回發現,那墻上有一片向四周蔓延的焦黑,似乎并非天然形成,卻又不像是顏料渲染出來的。
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氣味,即便今晚剛下過雨,也仍然十分明顯。
是煤油味。
她望向那道圓形的石臺,這才看明白那石臺上雕的是什么。
那一瓣一瓣的造型并非蓮花、而是火焰,火焰與石臺中間的溝壑里填著流動的黑色火油,不難想象有火星將其引燃之后,這洞窟內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身旁的人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用很輕的聲音在她耳畔說道。
“那是北方息慎一族舉行焚化禮的地方。”
肖南回愕然。
焚化,既為燒尸。
除去寺廟高僧多用焚化禮,民間少有人遵循此禮,更遑論親王貴胄乃至皇家。不論魂衣亦或是壽器,都是為了保存人的尸身完整,以求能早登極樂、以完人之身投往來世。如若尸身有缺、甚至不見尸身,則視為大兇。
“息慎族人信奉靈魂不滅,人死之后,魂魄可以成鬼神,或是寄居于天地間的生靈草木之上,守護其生前的親友愛人。”
“可是這同焚化禮有何關系?”
“如若人已死,魂魄便已不在,生前肉身仿佛一只被倒空的容器,此時便要盡快將其焚毀,否則便會有其他東西占據其中。”
其他東西是什么東西?
肖南回還想再問,前方的沈央央已停下腳步。
“我只能帶你們過一道門,進二道門必須要見過阿婆才行。”
區區一個地方氏族,竟還要設兩道府門,真真是好大的做派。
只是在這荒山之中,再闊綽的做派又能給誰看呢?又或者說,這并非是一種財權上的炫耀,而是實實在在的一種戒備模式。
不論是闕城皇都的那三道城墻,還是羽林別苑層層疊疊的院落布局,歸根結底都是一種防衛手段,至于防范的對象究竟是誰,那便各有各的說法了。
晃神間,那洞窟中幾名舉著火把、全副武裝的灰衣護衛已徑直向他們走來。
肖南回的視線落在那些人背后的刀鞘上。
那些刀并非尋常護衛慣用的雁翅刀或橫刀,而是彎彎的、尖尖的,像是晴夜里的新月。
她收回視線,卻與丁未翔的目光相碰,兩個人的眼神短暫交匯了片刻便移開來,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真是冤家路窄。
當初從穆爾赫回赤州的時候,她曾在斷橋上與幾名彎刀刺客交手。彼時她若沒有平弦在手,恐怕此時墳頭上的草已有三尺高。
火把的熱度逼近,那幾名灰衣武者轉瞬間已到了跟前,幾人身后還跟著一人。
那是一名穿著樸素的銀發老婦,猛地一瞧同闕城那些含飴弄孫的老人也沒什么區別,可待她抬起頭來便能看見,那張蒼老的臉上嵌著兩只死魚的肚子一樣泛白渾濁的眼珠子,兩片薄薄的嘴唇深深癟進下巴里,像是老榆樹上的一道疤結。
都說衰老本是人之常態,可不知為何,時光在這張臉上留下的痕跡卻像是一種可怕的懲罰。
“見過阿婆。”
沈央央恭敬行禮。
老婦對著那沈央央張開口,兩片張開的嘴唇又變成了樹干上一個黑黝黝的樹洞。
“幾個人?”
沈央央清脆答道。
“三個人。”
“當真是三個人?”
肖南回皺眉,實在不明白這問題究竟有什么探討的必要。
這沈家的人該不會是在這窮山惡水挖煤把腦子挖壞了吧?三個人,又不是三十個、三百個,竟還會數錯?
然而那沈央央卻并不這么想,她面上表情在一瞬間就變得惶恐,驕傲的脖頸都有些塌了下去。
“央央學藝不精,還請阿婆責罰。”
那老婦沒再說話,那雙泛白的眼球轉了轉,停在肖南回一行人身上。
等下,她的眼睛,不是看不見么?
又或者說,她確實目不能視,但卻可以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
她想起朱明祭上那個為她帶上祭馬面具的瞎眼祭司,又想起方才那灘涂上來自鹿群的凝視。
如果天地萬物生靈當真只是容器,那其中究竟住著誰的魂、誰的魄,豈非一件不可細想之事?
那些望著她的鹿群身體之中或許住的是人的靈魂,而那夜在焦松行宮刺殺她的宮人、還有那明明已經死亡卻又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鄒思防,其軀殼之中又是否真的是人的魂魄呢?
肖南回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隨即,她便看到老婦人伸出干枯的手,在半空中招了招。
身后的沈林林不客氣地推了她一把。
“阿婆叫你們過去。”
(暗搓搓插個番外)
番外·紙鳶
少年阿善常常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一開始就結束了。
他已經不記得生父與生母的任何事了,更不記得為何自己會叫阿善了。或許給他這個名字的人希望他做一個善良的人。但他的處境卻使得這個名字從誕生的那一刻便成了個笑話。
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從有記憶的那一天開始,他便是被當做他人的替身來培養的。
他見過許多人,也模仿過許多人。
從看皮到看骨、又從看骨到看魂。
那些或美麗或丑陋的皮囊下隱藏著一個個復雜而固執、無情且貪婪的靈魂。他經受住那些靈魂的折磨,又將那些折磨化作看人的目力。
十年時間,自修成道。他自認沒有看不穿的皮囊、沒有看不透的靈魂。
他看得懂那些人,因此扮起他們的樣子來也格外得心應手。
需要他是世子他便是世子,需要他是囚犯他便是囚犯,是丑是美,是高是矮,是男是女,他總能變成別人需要的樣子。他像是一塊泥巴,任人搓圓揉扁、變換形狀,唯獨不能是自己的模樣。
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有生之年還能用自己的臉行走在日光之下。
第一次見那人的時候,他還只是皇子。一名因為致命缺陷而即將被放逐的皇子。
先帝秘密將他與其余十數人帶到暗室中,供那人挑選未來的傀儡影子。
皇家無秘事,皇子的影子只能有一人。其余的,都是淘汰品。M.XζéwéN.℃ōΜ
看到那人容貌的一瞬間,他便絕望地低下了頭。
他與對方的容貌相差太多了,他不會被選中的。若是沒有被選中,便也不可能活著走出那個屋子。
帝王欽點了三名孩子上前,卻被那人一一拒絕。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受到那雙腳停在自己面前。
“你抬起頭來。”
男孩的聲音尚有些稚嫩卻十分堅定。
他太緊張、太害怕,以至于聽到了命令卻沒有辦法驅使僵硬的身體做出反應。
一只冰涼的手牽起他的手,那手并沒有用太多力氣,但卻透著一股堅定,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的視線從塵埃中漸漸升了起來,直至與那少年相平。
方才匆匆一瞥未能細瞧,如今他才發現那男孩的眼黑的發亮,看似黑白分明,卻有著與年紀不符的幽深。
“父皇,兒臣選好了。”
帝王沉吟片刻,說出了事實。
“此人與你并不相似。”
男孩點點頭,語氣不急不緩。
“這便是兒臣選他的原因。容貌可易之,但若真容與兒臣太過相似,兒臣擔心就連父皇也會有分不出真假的那一天。”
影子代替正主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可那些主子們仍是會挑選那些肖似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種自傲,也是一種愚蠢。
他以為,不會有人如他這般看透這個道理了。
他就沉默地站在那里,臉上的木訥轉變為一種茫然。
他突然覺得方才那雙黑色的眼睛背后是一個他永遠無法琢磨透的靈魂,竟一時間不知是該為被選中感到慶幸還是后怕。
他入了三道宮墻之內。
普天之下的影子中,他是地位最高的那一個。
他是最漂亮的面具,最完美的傀儡,最鮮艷的紙鳶。
但他的面孔不屬于自己,手腳不屬于自己,想要去的方向也不屬于自己。
“紙鳶最快樂的一刻,便是將要飛上天的那一刻。因為那一刻它看得見天空,覺得自己將有無限的可能與未來,不知自己身上綁著線,而線的一端在別人手中。”
這是他還在奴隸營時,為他穿衣的半瘋女官同他講過的話。
他一直記得那女官手中的紙鳶,破破爛爛、還斷了半邊翅膀,再也不可能飛上藍天。
就如同現在的他一樣。
雖然穿著漂亮衣裳,但他永遠也不可能走出那三道宮墻。
起先,他日日望著藍天。
后來,他便只是盯著樹梢。
再后來,他學會了永遠低垂著視線。
他的世界只有宮內那些四四方方的大石磚,一塊接著一塊,永遠沒有盡頭。
數年之后,那個男孩終于回來了。
此時他已經從男孩變成了少年,身形容貌都大不同,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漆黑幽深。
“阿善知道我當初為何選你嗎?”
因為我長得不像你,日后更好捏在手中。
“小的愚鈍,不知殿下心思。”
“你知道的。”清冷的聲音帶一點笑意在他耳畔響起,“我選你,是因為你懂我。從你抬眼看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是一類人。”
阿善的思緒因為那人的話而停滯了。
許多人說過他像他們,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但從沒有人說過他們是一類人。
他只是一個卑賤的死囚之后,怎會和一個皇子是同類人?
這一定是在試探他。
“殿下折煞小的了,小的......”
他擺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卻被對方打斷了。
“你喜歡自己的臉嗎?”
他惶惑地搖搖頭,隨即又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去。
他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本來長什么樣子了。
“喜或不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記得自己的模樣。”
為什么?
他是什么模樣,沒有人會在意。就連他自己,也早就不在意了。
“一個人,若連自己的模樣都不記得了,那每日清晨醒來之時,豈非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一個連自己都扮演不好的人,又要如何去扮演旁人?”
他愣住,視線從光明甬道那大塊大塊的地磚上抬起,落在那張他曾想過盡力去模仿的臉上。
對方正在打量他,目光間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與平和。
“歲數倒是比未翔還要大些。父家或母家的姓氏可還記得?”
他輕輕搖了搖頭。
“回殿下,小的是孤兒,父氏母姓皆不詳。”
“善這個字對你來說太過奢侈了,不如改作姓氏吧。”少年望著宮墻上的琉璃瓦,一只練鵲雛兒正在清晨灰藍色的光中梳理羽毛,為太陽升起、振翅高飛而做著準備,“我喜歡一切都還未開始的樣子。你就叫單將飛吧。”
一切......還沒有開始嗎?
還是有什么在這一刻,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