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挑鮮的吃,馬揀善的騎,柿子找軟的捏。
明明是叫他們?nèi)齻€過去,為何偏偏要推她?
肖南回心中不滿,吭哧了半步,腳便釘在了地上,說什么也不愿再往前。
按理說,一個半截入土的老嫗實在沒什么威懾力,但不知為何,肖南回看著那張枯敗的臉就莫名生出一種寒意。
人果然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要比想象中還要多。
想到方才經(jīng)歷的種種以及內(nèi)心深處那令人不安的推測,她咽了咽口水,正想找個什么說辭避一避這風頭,身后的男子突然上前一步將她擋在了后面。
“我先來。”
他這么一動,丁未翔便坐不住了,又上前兩步、將他的主子擋在了后面。
“還是我先來。”
沈央央擰著眉毛、瞧著眼前這行為怪異的三人,語氣中有種不加掩飾的嫌棄。
“我阿婆修得是天眼通。不過是看上兩眼,你們至于嗎?”
當然至于。
你說看看便只是看看么?
再者說,看上兩眼便出了事的那也是大有人在。那闕城城東員外散騎章侍郎,不過便是打馬當街而過時多瞥了兩眼那望塵樓的青青姑娘,從入夏起便沒能回自家門半步,月前還在親戚家湊合著呢。
肖南回連連搖頭。扯著夙未的腰帶便往后撤。
拉了一會發(fā)現(xiàn)實在拉不動,一抬頭便對上他古怪的目光。
“雖說天色已晚,你也不必如此著急,畢竟還有這許多人在。”
她老臉一紅,又有些好心當了驢肝肺的憤怒,正要罵眼前這人不識好歹,對方卻突然五指張開、扣住了她的手。
他先前也牽過她的手,但從不是這種牽法。
肖南回瞬間便忘了自己如今的處境以及那近在咫尺的可怕老婦,剛褪下去的紅暈又爬上了耳朵根。
禍水,這男子當真是禍水。
就這一愣神的功夫,那老婦渾濁的雙眼已掠過了丁未翔,隨即落在其后那年輕公子身上。
“敢問公子,左手手腕上的是何物?”
他左手手腕上戴著佛珠,右手此刻卻牽著她的手。
他的手指還輕輕在她手心上摩挲,面上一派謙和,仿佛最知禮守禮的書院先生。
“家中傳下來的老物件,不是什么稀罕物,老夫人不必掛懷。”
老婦顯然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
“高僧舍利,得之一二已是難得,怎會談不上稀罕二字?”
男子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
“老夫人竟認得此物?我自幼修習(xí)佛法,只知這念珠可修心安神,不知所謂稀罕又稀罕在何處?”
有些人便是要裝傻,你又能耐他何?
老婦不由得陷入沉默,那干癟的嘴唇抿得更緊了,許久才沉沉開口。
“公子既心向佛法,可信鬼神之說?”
“未曾親眼所見,實在談不上信與不信。”
老婦哼了兩聲,不知算是輕笑還是輕哂。
“有些東西,即便如今不可見,也未可知過去便不曾存在。公子擔著鐘離這姓氏,應(yīng)當明白這個道理。”
對方顯然知道些什么,明知鐘離一族早已不在人世,偏生又要舊事重提。
“鐘離是我母家姓氏,可惜家母仙去的早,想來是有許多故事未曾向我提起,老夫人若是故舊,何不指點晚輩一二?在下定是感激不盡。”
笑話,他若當真不知鐘離二字的分量,方才當著那沈央央的面才不會主動報上名來。
肖南回在一旁看得既感慨又好笑。
繼方才的無賴做派之后,天成第一高貴的皇帝陛下又使出了名為無恥的招數(shù)。
那老婦顯然并不知男子真實身份,只能在內(nèi)心狠狠詛咒這針扎不透、水潑不進的惡劣公子。
“老身年歲大了,許多事都記不清了。”
老婦終究還是收回了那虛無的視線,來到了肖南回面前。
或許她也看出來,如今這三人中,最軟的“柿子”是這一個。
可眼見了方才那一回合,肖南回已不再像初到這里時那樣緊張。
她想起那日在色丘別夢窟所經(jīng)歷的一切。
所謂鬼神,不過爾爾。她已經(jīng)見識過這世間最可怕的地獄是甚模樣了。就算當真有些什么,她也受得住。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說什么,對方便從斗篷下伸出一只手來。
那手干枯遒勁,仿佛一根老藤,直奔她的腦袋而來。
等等,怎么前面都沒上手,到她這就改直接偷襲面門了?這不是欺負人嗎!
習(xí)武之人的本能令她下意識地往后一縮,然而那老婦的手卻好似可以伸縮一般,瞬間伸得老長,又準又狠地扣住了她的天靈蓋。
那是一雙干枯瘦削的手,她幾乎能感覺到那些突出的指節(jié)和在她頭皮上搔過的老硬指甲。
一股寒意順著印堂爬向全身,肖南回拼盡全身力氣才沒有掙開那只手,任它在自己的頭頂“肆虐”。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那只手終于離開了她的頭頂,一道沙啞的聲音在她對面響起。
“姑娘好大的頭。”
肖南回愣住。
這一番摸來摸去,難道只是為了知道她脖子上長了個多大的腦袋嗎?
她哭笑不得,對眼下這番情形越來越摸不著頭腦。
“老夫人這是在做什么?”
老婦沒說話,卻擺了擺手示意她伸出一只手來,自己摸向身后背著的竹簍。
她注意到那竹簍里還放著一根棍子,棍子很長,看起來不像是斧柄柴刀,倒像是拐杖一類的東西,只是那棍子一頭被花布蓋著,并看不到全貌。
竹簍很深,老婦摸索了許久、終于緩緩收回了手,拈起一顆飴糖輕輕放在她掌心,咧開沒有一顆牙齒的嘴,對她笑了笑。
“吃糖。”
肖南回一時忘了收手。
從小到大,她還從沒有吃過老人家給的糖。
旁人都有阿翁阿婆,她只有杜鵑和伯勞。
她忘了方才的不滿、又有點受寵若驚,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吃下那顆糖的時候,身旁的人不動聲色地將那糖收進了袖中。
她回頭去看那人,對方卻并沒有看她。
“我們究竟來了幾人,老夫人可數(shù)明白了?”
老婦半彎著腰,那張令人徒生寒意的臉緩緩垂下,半隱入陰影之中。
“人上了歲數(shù),又老又瞎又多疑,很多事都要親自確認了才能放心,還請公子不要見怪。今日天色已晚,便請隨老身前去廂房休整一下,明日再前往面見家主吧。”
老婦言罷,示意那舉著火把的灰衣護衛(wèi)在前引路,而那沈央央則行禮過后安靜退下。
丁未翔隨后跟上,而他的主子緊隨其后、正要向前,突然卻發(fā)現(xiàn)身旁的女子腳下未動。
他回過頭看她,似乎沒有察覺絲毫不妥。
“怎么了?”
肖南回低頭看看那只拉著自己的手,又抬頭看看那張清白無辜的臉,很想感嘆一句: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和平中庸之道。
“手心有汗。”
然而一開口,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竟然可以如此又輕又細。
姚易若是聽見了,簡直是要懷疑她是否被哪個女鬼附身了。
走在前面的丁未翔顯然也聽見了,那背影疾行幾步,生生與他二人拉開一段距離。
眼看那幾人都要走遠,他終于松開了她的手。
肖南回長長松了一口氣,五指張開又攥緊,努力抹去他留在掌心的那點涼意。
“我們快走吧。”
說到快走,其實是走不快的。
不光是在沈家,在任何一處高門大戶的院子里,都是不能疾走的。
她從前很少來這種規(guī)矩多的人家閑逛,但算上鄒府、康王行宮、烜遠王府和羽林別苑,她也算是對這種曲曲折折、迂回往復(fù)的建筑結(jié)構(gòu)有些見識了。
雖然天色晦暗,但她依稀估摸著對方并不打算帶他們進到沈家內(nèi)院,也就是說他們還并沒有過那第二道門。
那老婦走得很慢,穿出那片山石絕壁七拐八拐,最后進入一條抄手游廊。
游廊的盡頭是一道垂花門,就在他們將將要穿過那道門的時候,一位素衣打扮的年輕女子正帶著五六個半大娃娃從內(nèi)庭院走出,見到老婦連忙恭敬行禮。
那些娃娃各個粉雕玉琢、穿著講究,只是瞧見生人的樣子有些膽怯茫然,并不像都城中大戶人家的孩子那樣活潑大膽,更瞧不見這個年歲孩子應(yīng)有的頑皮吵鬧。
他們太精致、太安靜了,像是玉宮門面食鋪子里做出的面人娃娃,就連臉蛋上的那一抹紅暈都是精心描摹過的。
肖南回輕輕皺了皺眉。
這大半夜的,要帶孩子去哪里呢?
五六個娃娃跟在女子身后安靜行禮,突然有個矮胖的身影從拐角處急匆匆趕來,卻是個掉隊的女娃娃。
這最后一個娃娃胖墩墩的,頭上只梳了個單髻,胖手正偷偷往嘴里塞杏子,猛地一見生人嚇了一跳,腳下絆蒜摔了個狗啃泥。
肖南回怔怔望著那孩子,突然便不受控制地上前、將她扶了起來。
那娃娃抬起頭來,嘴角被杏子汁水染成了明黃,眼神中很是空洞迷茫。
她還沒來得及再細細看上一看,那胖娃娃將手里舉著的東西往她手中一塞,便扭著屁股轉(zhuǎn)身跑遠了。
她低頭,發(fā)現(xiàn)掌心停著一只稻草扎成的小馬駒。
“拿著它做什么?扔掉吧。”
肖南回起身,發(fā)現(xiàn)那老婦不知何時已到了眼前。
可她下意識地,就是不想丟掉手里的東西。
“小孩子的玩意,瞧著挺有趣的。”她頓了頓,還是問道,“那些孩子......都是沈家人嗎?”
“嚴格來說,他們確實姓沈。但卻算不得真正的沈家人。”老婦轉(zhuǎn)動著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珠子,最終停在她的掌心,“姑娘可知何為芻狗?”
芻狗,草扎的狗。
一種古老祭祀中用到的祭品。
原來那只稻草扎成的動物不是馬駒,而是一只狗。
“結(jié)芻為狗,用之祭祀,盛以篋衍,巾以文繡。然而一旦祭祀之事結(jié)束,人們便棄而踐之。路人踩著它的首脊而過,只有拾柴的伙夫會將它撿走燒火煮飯罷了。”
“芻狗之于祭典、同爾等之于神明,大抵是一樣的。用之即棄,不會有半點猶疑與憐惜。這是殘忍之處,也是令人折服之處。”
聯(lián)想到那些石壁上澆滿黑油的祭臺,以及方才遇到的那群神情木訥的孩子,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種驚愕到深處的憤怒。
“你既然篤信人擁有靈魂,怎會認為人同芻狗一樣,是可以用之即棄的存在?!”
她的話帶了怒氣,到了那老婦耳朵里卻似驚不起一絲波瀾。
“瞧姑娘的身形,應(yīng)當出身行伍。既然從過軍,應(yīng)當明白行軍打仗也是同樣的道理。上位者做出殺伐決策之時,又何曾考慮過一個卒子的生死存亡呢?”
肖南回被問住了,手中那只稻草扎成的狗被捏變了形。
不遠處,那人就站在垂花門下回首看向她,似乎在無聲地詢問她為何止步不前。Xιèωèи.CoM
老婦又垂下了臉,似乎從未說過那些可怕的話。
“姑娘,莫要耽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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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將過,天光未起,星月不見。
闕城畿輔官道東段,幾名駐守驛站的光要營守軍正將艾草扔入火堆中驅(qū)散蚊蟲。
天亮前這一個時辰,是人最困乏的時候。兩軍交戰(zhàn)多選擇在此時偷襲。只是如今不是戰(zhàn)時,換崗的士兵便多了幾分懶散,便是當著長官的面也都毫不掩飾地打著哈欠。
今晚當值的是丁字六營的隊率趙友山,他做畿輔一帶的巡視已有十數(shù)載,像這樣守夜的差事不知做過多少,便是只睜著一只眼也沒出過岔子。
半干的艾草燃燒騰起一陣青煙,他就盯著那股煙發(fā)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伸手拍醒了身旁昏昏欲睡的手下。
那困得云里霧里的小兵掙扎著起身,過了片刻才聽到路的盡頭隱隱傳來馬車聲響。
趙友山示意他檢查好拒馬和柵欄、確保無人能闖過這關(guān)口,隨后靜待對方到來。
不一會的功夫,一個黑黢黢的影子自道路盡頭顯現(xiàn)出來。
那是一輛十分破舊的馬車,拉車的馬瘦骨嶙峋,馬后的車搖搖欲墜。趕車的人戴著一頂圍著黑紗的斗笠,露在外面的一雙手也戴著粗布手套。
這裝扮,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夏日里趕路的車夫慣有的裝扮。
趙友山帶了幾個老手上前,右手看似扶著腰帶,實則摸著刀鞘。
“停車。哪里來?哪里去?”
馬車方才停穩(wěn),那戴著斗笠的車夫咳了兩聲,開口時聲音嘶啞地像是三天沒有喝過水一般。
“回官老爺?shù)脑挘〉氖墙顾煽h外十里邨的農(nóng)戶,正要往大圍鎮(zhèn)投奔親戚。”
大圍是闕城城東的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子上人不多,倒是常有外縣親戚走動。
趙友山遞了個眼色,手下便將剛沾了松油的火把遞了過來。
“斗笠摘了,讓我瞧瞧。”
那車夫原地僵了一會,這才慢慢抬手摘下斗笠。
趙友山舉著火把靠近,想要看一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冷不丁卻遇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將那幾個見慣血腥殺伐的老兵都熏得連退幾步。
火光下,只見那車夫面色青黑,很是憔悴的樣子,神情中帶了一絲凄楚。
“小老兒家中無糧無房,妻女前年過身,就只同我兒相依為命。誰知前幾日邨中富戶要了我當馬夫的兒的命,起先不肯告知,尸身都發(fā)了臭瞞報不住才將人送了來,可憐小老兒我家中連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只得來尋舅父幫忙,希望能有個葬身的地方。”
趙友山的目光移向那馬車后的車板子,板子上確實放著個木板拼湊的大木箱子,許是因為匆忙,最上面的木板還未釘死,露出一層還未上漆的木芯子。
值夜的另幾名士兵早已不愿上前,只趙友山還能不動聲色。
他微微退開幾步轉(zhuǎn)到角落處,拿出藏在身上的畫像細細比對那馬車上的人。
畫像上的人是黑羽營中尉鹿松平,已經(jīng)失蹤數(shù)月不知下落。
分發(fā)這緝拿令的軍候特意叮囑過,說這鹿中尉身手很是了得,莫說生擒、便是想要一擊殺之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少不得可能要做好送死的覺悟。為此各營都出了賞金,就連最最摳門的雁翅營都下狠心出了血,寄希望于每個不知姓名的勇士。
然而賞錢歸賞錢,送死歸送死。
誰都知道這金銀常常有命賺、沒命花,除去那些方才入行伍之中、急于立功出頭的愣頭青,但凡有些官職、在軍中混過些日子的老兵油子,都是恨不能離這差事越遠越好,老遠瞧見配兵器的或是騎馬的,都要隔著五十步問話。
趙友山便是其中之一。
他早已打定主意,即便發(fā)現(xiàn)不妥,也絕不當場發(fā)難,只保命要緊,要等那人走了之后才匯報行蹤,大不了之后領(lǐng)一頓軍棍,也好過腦袋搬家、直接升天。
然而今夜顯然還沒到這種情況。
趙友山輕輕松了一口氣,將那緝拿令小心收起,同自己的手下點頭示意。
幾名士兵上前將拒馬推開、讓出道口。
那車夫見狀,連聲道謝。
“多謝官老爺,多謝官老爺。”
趙友山擺擺手,只求他快些將這發(fā)臭的車子趕走。
馬車駛離許久,夜風才將那股可怕的味道驅(qū)散開了一些。
士兵們又回到了火堆旁,狠狠添上幾捆艾草。
而就在那暫時存放艾草的柵欄旁還貼著一張畫像。
因為貼出來的時間久了,畫像上已經(jīng)蒙了塵土,邊角也缺了不少。
可若離近了仔細看一看便會赫然發(fā)現(xiàn),那畫像中的人同方才趕車的那干瘦男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那趕車男子看起來更加憔悴枯槁、面色黑沉,仿佛已經(jīng)死了很多日一般。
夜風吹起,將那畫像吹得翻折過去的下半拉又露了出來,只見底下寫著三個小字“鄒思防”。
暑熱侵襲、夜長難捱,守夜的士兵又開始昏昏欲睡了,趙友山盯著火堆,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方才那馬車離開時駛向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通往大圍鎮(zhèn)、反而是往城郊樞夕山而去的。
鄉(xiāng)下人,連路的不認得,少不了要折騰一番。
當然,這些事他便操心不著了。每月領(lǐng)那幾塊銅板,若是連這些事都要操心,豈非自己同自己找罪受?
趙友山打了個哈欠,一天困乏涌上身體,他將佩刀橫在腰間、靠著柵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