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靈微十三年元月初一,碧疆之亂乃平,帝自西南而返。
除夕過后的第二夜,闕城以東的樞夕山上,連綿數(shù)日的積雪將山路鋪成銀色的帶子,彎彎繞繞綿延至永業(yè)寺的山門前。送炭的老李趕著驢車下山去了,在雪地上留下最后一行帶著炭灰的車轍印子。
上香的香客大都喜歡趕著初一進山拜佛,逢了初二人便會少上許多了,而闕城附近最為紅火的寺廟要數(shù)緊鄰皇城的大成寺,而因為冬日積雪、山路分外難行的樞夕山,就更是少有人拜訪了。
入夜的月光倒是比城內(nèi)明亮許多,將幾座大殿上露出的瓦片照得晶晶閃閃的一片。
院內(nèi),獨株的老臘梅還在抽枝攢苞,這是永業(yè)寺一年之中唯一一段沒有花香的時節(jié),空氣中只有淡淡的柴火煙味,寡淡又冷清。
天寒地凍、又無事可做,晚課過后不久,偏殿后院的僧人們便已睡下,只有大殿中的長明燈還透出一點火光。
“師父,師父!”
灰色袈裟袍的小沙彌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身上的袈裟環(huán)叮當作響,方邁進殿來便一眼瞧見正倚在香案前打瞌睡的主持。
他連忙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又立在門口輕咳一聲。
一空打了個寒戰(zhàn),從迷夢中驚醒,瞧見弟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大殿門前,于是連忙正襟危坐于蒲團之上,抬手要去分那分到一半的燈油,卻發(fā)現(xiàn)燈油早已凝住,只得又拿起一旁經(jīng)筒擦拭起來。
“都這么晚了,何事闖到殿上來?明日的早課不是都交代下去了么?”
“回師父,山門處來了輛馬車,不聽勸阻、非要進來呢。”
一空放下經(jīng)筒,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一邊將滅了的火盆重新攪動起來,一邊向殿門外望了望。
大殿飛檐上的冰凌還未來得及清理,月光下晶瑩剔透地閃著光。
可不遠處的山門之外一片漆黑,瞧不見半點燈火。前幾日落的雪如今還積在山上,進寺的那條小路恐怕更加難走了。即便是在白日,登山拜佛的人也寥寥無幾。
然而半夜登寺門這種事,以前也并非沒遇到過。
皇城中有錢有勢的人很多,誰家夫人難產(chǎn)了、哪戶童子走丟了、亦或是虧心事做多實在是孤夜難眠,總之這心急的拜佛者是從不計較時辰的。
當然,事了之后,那香火錢也是分外豐厚。是以在一空的教導下,碰上這種“就急救難”的事,永業(yè)寺向來是不分晝夜、盡職盡責的。
就是不知這一回,又是哪家的王公貴胄出了岔子。
一空勾了勾手指,那小沙彌甚是機敏,連忙湊近來。
年輕主持白凈的臉上顯出幾分狡黠,壓低嗓子問道:“可是大戶人家的馬車?”
小沙彌顯然身經(jīng)百戰(zhàn)、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當下肯定道:“弟子瞧過了,是丞相府的馬車呢。”
一空愣了愣,喃喃道:“不會是又來討安神香的罷?”
這老丞相的失眠癥真是愈發(fā)厲害了,這深更半夜的竟又找上門來了。
早知如此,他當時應該多報幾兩銀子的價錢的。
一空站起身來,正準備伸手去取放在一旁的袈裟,便聽得殿外有了響動。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夾雜著另一名弟子的低聲勸阻。
“施主!兩位施主莫要往前去了,住持今夜要念經(jīng)超度、吩咐過不能打擾的......”
啊,他這徒弟們教導的倒是很知趣,曉得給他這個住持爭取一點穿戴的時間。
趁這功夫,一空已系好袈裟,方擺好點油燈的姿勢,一道清淺的聲音在殿門外響起。xしēωēй.coΜ
“一空法師。”
一空聽得那聲音一愣,隨即快步迎出殿去,那月下踏雪而來的兩道身影卻已行至大殿門前。
“聽聞一空法師正在念經(jīng)超度,不知能否多算一人?”
男子清淺的聲音再次響起,配上那張清冷淡泊面容,倒像是云游至此的修行者、一時興起叩響山門。
可他身后那青衣侍衛(wèi),舉止步伐中卻透出一絲咄咄逼人來,殺氣似乎比平日更甚。
“主子已接連趕了半月的路,未入城中便馬不停蹄地到了你這。你莫要往日一般婆婆媽媽,若是耽擱了......”
“未翔。”
男子輕喚一聲,那青衣侍衛(wèi)只得氣哼哼地閉了嘴。
一空定了定神,輕輕揮了揮手將兩個小沙彌派了出去。
“燭魚,你與瓶兒在大殿外守著,不要讓旁人進來。”
兩人應聲退下,挑了燈籠去偏殿守著了。
男子瞧一眼自己身后的人,雖未開口但意味已明。青衣侍衛(wèi)看一眼一空,轉(zhuǎn)身便消失在屋脊飛檐之間。
“深夜造訪,還望法師不要見怪。”
男子嘴上客氣,卻根本沒有行禮賠罪的意思,只淡淡打量眼前這和尚,目光最終落在對方那趿拉著一半的鞋子上。
一空有所察覺,將那只腳往后藏了藏。隨后抬起半邊眉毛,便瞥見對方身上那還未來得及換下的玄色黻衣。
九色纏枝紋張牙舞爪地繡滿了身,在酥油燈映出的火光下,游走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來,令人目不敢直視。
“小僧不敢,只是不知小僧今日見的是鐘離公子,還是......”
夙未瞧那狡猾和尚一眼,偏不給他答案,只揮一揮袖子、徑自邁入大殿深處。
大殿正中那坐皺了的蒲團還未收拾,周圍亂七八糟地散著些經(jīng)卷和油布,最搶眼的還是那已經(jīng)褪了色的紅漆木匣子,那是大殿上供著的香火臺,如今已被拆開,當中的碎銀銅板攤了一地,似乎方才有人在這清點過。
當真是間小到不能再小的廟,竟要住持每日親自清點香火錢。
一空已后腳跟了過來,留意到對方玩味的目光,竟還能鎮(zhèn)定自若地走上前將那匣子收好,仿佛那當中并非銅臭之物,而是些流傳已久的至上法寶。
三兩下收拾完畢,他又從那疊成寶塔狀的油燈中隨意取了一盞端在手上。
“公子請在此處稍等片刻。”
說完一空便鉆進那經(jīng)幡之后,片刻過后抬著一張眼熟的小案又鉆出頭來,將那案子正對佛像擺在蒲團旁,自己席地而坐,將唯一的蒲團用手撫平,推到男子面前。
男子盯著那蒲團,一時沒有動作。
“今日為何不請我進內(nèi)殿坐坐了?”
一空依舊笑瞇瞇的樣子,狀似隨意地指了指身后慈眉低垂的大佛:“內(nèi)殿瞧不見這尊佛像,小僧......”
男子細長的眼微微挑起:“你怕了?”
一空終于頓了頓,誠實地嘆出一口氣來。
“按例公子每月都要來寺里一趟的,如今因碧疆一事耽擱數(shù)月,小僧有些心生惶恐啊。”
男子終于決定放過他,輕巧落坐那蒲團之上,打坐的姿勢竟瞧著比一空還要老練不少。
“佛門出身,竟也驚懼無妄之事。”
和尚對這令人吃癟的說話方式顯然早已習慣,將坐在炭盆上燒得正好的銅壺取下,心平氣和地斟上兩杯茶。
“小僧只是遵從師父的遺愿,盡心做好分內(nèi)之事,唯恐疏漏不查、釀下隱患。”
夙未指尖輕點小案上的如獸眼一般的琥珀色木紋,那是上等迦南木料經(jīng)年摩擦才會有的色澤。襯得其上的紫砂茶杯同那只漆黑的降魔杵一樣烏漆墨黑。
“那依你所見,可有疏漏啊?”
一空沒有看向眼前的人,只靜靜望著小案上那一雙小盞中盈滿的清茶。
“公子從前,都會先喝一口這茶水的。”
夙未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我本就不喜飲茶,今日看這茶杯分外不順眼罷了。”
“公子從不提喜惡愛恨的。”
一空清澈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蕩,小幾上搖曳的燭火也跟著明明滅滅,將周遭四尊護法金剛怒目圓瞪的臉照地有幾分猙獰。
良久,一空再次開口,聲音卻沒了往日柔和慈悲的意味。
“公子可是動了心思?”
夙未沒說話,一空的語氣更加冷下來。
“公子的情況,自己應當最清楚。起心動念,皆是兇險。”
起心動念,皆是兇險。
這八個字是當年還未圓寂的無皿大師留給他的話。
如今無皿的徒弟又說了一遍給他。這就像是一道專為他而設下的詛咒,他既要仰仗它活命,卻又受制于它、終生都無法擺脫它。
“我已身在兇險之中,亦多年不曾憶起憂懼是為何物。”
“公子不為自己考量,也當為身邊人著想。”一空嘆口氣,流露出幾分不多見的無奈,又繼續(xù)問道,“是從何時開始的?”
何時開始的?
這個問題問得好,他需得好好想一想。
夙未眼前閃過那日他們從霍州歸來、停在闕城外小溪旁的情景。
她敲開他的門窗,將那飽滿鮮紅的果子遞到他眼前。
他自認經(jīng)得起任何誘惑,但在那個普通、微小、沒經(jīng)過任何預謀設計的短暫瞬間,他察覺到了來自身體內(nèi)深處的一絲動搖。
他想接過那顆熟透的蓬蘽,不是因為他當下應當這么做,而僅僅只是因為他想。
他已經(jīng)有很久很久......沒有生出過“想”這個念頭了。
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經(jīng)拋下了那些欲望紛擾,并已做好此生都不再拾起的準備。
可一生果然是太漫長了罷。清冷如他,也早已生出了疲倦和厭煩。
他想著,只要退開一點,這不在他掌控之下的情緒便會消散了。
所以他以果子酸為借口,拒絕了她。
可她卻沒有離開。
她固執(zhí)地又拿出更多的果子,明晃晃地擺在他眼前。
他望著那些殷紅的果實,像是又瞧見她一次次被擊落憑霄塔、再一次次爬起來的倔強。
如果他敞開那扇嚴防死守的大門,她是否會愿意離開陽光、穿過黑暗、到門的另一邊來呢?
然而像是古老、巨大、不可摧毀的高山出現(xiàn)了第一絲裂縫,自此之后,裂縫便會一直存在,最終擴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肖南回,我第一次同你說那果子酸的時候,你就該走開的。
如今想走,可能有些困難了呢。
起心動念,然后便有愛、恨、生、死、離別。
一空說的不錯,但那又如何?
身在紅塵中,與君相伴老。
不入紅塵去,焉得君之好?
這世間因緣際會實在難以捉摸。與她同行不久后,他失去了一枚舍利。又似乎是因為那股常伴身邊的力量無形中減弱了一些,他才會生這些本不該有的情緒來。
“大約,就是弄丟那一顆舍利的時候吧。”他輕描淡寫地拾起一旁的經(jīng)卷,盯著那上面扭曲繁復的文字,似乎又想起什么似曾相識的情景,“但我總覺得,似乎在很久遠、很久遠的從前,便已見過她。”
一空臉上并無半分驚訝,竟像是早已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一般。
“公子母親的本家實是特殊,公子常有此感也不足為奇。”
夙未的眼平靜看向一空,語氣中也有了些冷意。
“我從未在你面前提過母親的事。”
一空頓了頓,將手中茶盞端起,隨手潑在燒紅的炭火上。
蒸汽嘶嘶騰起,模糊了兩人的面容。
“公子不必多慮,一空師承無皿大師,而老師生前最是喜愛云游四方。一空稱不上博聞強記,只是對奇聞異事有些情有獨鐘罷了。何況以公子如今的身份,一空又有何能耐撼動公子座下分毫呢?”
夙未不再回應,一空也默契不再提起。他捧出那道古老卻熟悉的經(jīng)卷,像往常一樣將降魔杵放在手邊,開始了漫長的吟誦。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已微微泛白,月亮淺淡的影子正漸漸隱去。
永業(yè)寺大殿房檐下的冰凌因為溫度回升而松動,猛地墜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一空的聲音終于停下來,夙未睜開眼瞧向殿外。
“這屋檐下的冰凌要及時清理了才好,否則容易傷到人。”
一空的手拂過那根降魔杵,隨后將它收進經(jīng)卷之中。
“公子說的極是。需知這道理人人都懂,可應驗到了自己身上,卻總是有些心存僥幸的想法。”
夙未當然知道對方意有所指,微垂下的眼睫輕輕顫動。
“來見你之前,我已盡力遠離她了。”
一空露出一個笑來,言語間卻沒有退讓。
“來見小僧之后,希望公子也能盡力遠離她。”
夙未不語,許久才站起身來。身上那件繡工精湛、布料奢華的外裳因這一夜的盤坐而起了一道深深的褶皺,看起來是輕易無法撫平了。
他盯著那道褶皺,突然便反問道:“聽聞一空法師精通佛法,更熟于佛法用語,不知可曾聽過一詞,名叫仆呼那?”
一空略作思索狀,片刻后才緩緩吐出一個詞來:“仆呼繕那。”頓了頓,他繼續(xù)解釋道,“公子說的那個詞,應當是仆呼繕那,那是梵語里‘眾生相’的意思。”
“依你所見,可有何深意啊?”
“法身為煩惱所纏,往來生死,故稱眾生。我人相所不及者,存有所了,名眾生相。公子與我,皆是眾生。公子設問于我,我以天地作答,便是眾生相。”
男子的身形突然便近了些,酥油燈將他身下的陰影投在一空的肩膀上,看著像是打濕了一般沉重。
“你知道的,當真便只有這些么?”
一空沒有抬起頭來,雙手合十放在胸口。
“這幾個字對小僧來說,確實只是佛法用語罷了。其余的,小僧也是不曾習得,怎敢妄言?”
許久,男子的回應仍沒有傳來。一空慢慢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那人早已離開,大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孤身立在油燈佛像之中許久,直到那名喚燭魚的小沙彌再次找到殿上來。
“師父,他們已經(jīng)出了山門。”
一空點點頭:“知道了。”
燭魚因為守夜而困頓不已,回想方才的情形又有些不忿:“師父,那兩人當真是丞相府上的人嗎?半夜登門竟還如此不知禮數(shù),害得師父誦經(jīng)到深夜......”
“你若氣惱自己沒了睡眠,下次我便只吩咐瓶兒便是。”一空不客氣地拆穿了小沙彌的心思,不等對方羞愧自省,突然又問道,“你可聽過龍作鯉于池的故事?”
燭魚茫然搖搖頭。
“鯉渴望一躍化龍,是因為它們雖心生向往、卻并不曉得龍究竟有何厲害之處。反之,如若幼龍生于蓮池之中,終日與鯉作伴,它便不會知曉其真身可以翻云覆雨、撼動天地。我們要做的,就是不去驚擾這方池水。只有這樣,才能保得蓮池安定。”
燭魚聽得云里霧里、困上加困。
他只能偷偷尋思,方才那兩人的身份一定非比尋常地尊貴。師父不想得罪,這才找了這諸多借口來同他講那些大道理。
“師父的教誨,燭魚銘記在心。”
他心不在焉地應承著,只想著快些回去睡覺。
一空瞥他一眼,只覺著瞌睡蟲已經(jīng)在他的腦袋上跳起了舞,當下?lián)]了揮手。
“回房去吧。睡前記得交代下去,明日午時之前,大殿的門都不得開啟。”
燭魚有些困惑已經(jīng)折騰了一夜師父還要忙什么,可最終睡意占了上風,他打起精神行了禮,搖搖晃晃地退了下去。
一空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大殿正中,許久才撩起經(jīng)幡向大殿之后走去。
大殿正中那尊佛像的背后,立著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龕,龕中無牌無位,只放著一只小巧的銅碗,碗邊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內(nèi)里卻生了一層銅綠,顯然多年未曾有人碰過了。
“師父,您曾擔憂之事,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他用火折燃起一炷香,卻沒有點燈,就在黑暗中注視著虛無的前方。
“人人都說,修行之人,最不宜有偏見之心。如今來看,弟子還是修行不夠啊。”
年輕的僧人緩緩跪拜,身軀像是一株陵墓前傾倒的松柏。
“弟子私做主張,違背了您的意愿,就當是我為蒼生苛求來的一線生機。一空愿此生身葬出佛門、魂魄不得歸于天地,以償負他一人之業(y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