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里空調開著,男人們說話極為謹慎,但句句都是不加掩飾的討好。安愿雙手護著自己的胳膊,不知寒冷來自哪里,讓她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她的座位在荊復洲身邊,跟每一次陪他出席飯局的樣子差不多,可唯獨這一次,她連表演都懶得。
警匪勾結。怪不得程祈那樣謹慎卻還是暴露了身份,怪不得她的音頻資源已經送過去卻還是被稱之為證據不足。安愿偏頭看著許局長,那人正跟身邊的人敬酒,她心下死寂,忽然想起他們頭頂的職銜。
人民警察。
勾起嘴角,安愿苦笑,好一個所謂的人民警察。
環顧桌邊,一張張陌生面孔,哪一張說不定,是人民父母官。她自詡不是什么正義的人,高中時候政治書上學習過得話,也大多是為了應付高考。她所有的價值觀均來自程祈,他說好的,那她就相信,他是人民警察,那她就覺得這個群體的人都是無名英雄。
深吸口氣,安愿低下頭。
“上次那件事真的是沖撞了,還得跟洲哥賠個罪。”許久昌站起來,說的是機場的那次,倒是為難他一把年紀,還要畢恭畢敬的稱荊復洲為哥。安愿隨著他的動作望過去,兩個人的目光對上,她眼神冰冷陰毒,是恨到極致的樣子。荊復洲笑了笑,滿臉的寬和大度,這么一看倒不知誰是一身正氣的人了:“許局長太客氣了,那件事說白了也不能怨你,這杯酒自然不該你敬。”他說著轉頭看向安愿:“安愿,你站起來敬許局長一杯,給他賠個罪。”
他說著,親自幫她把酒倒滿。安愿心里的仇恨和不甘迅速膨脹,就要從胸腔里蹦跳出來。許局長端著酒杯在笑,荊復洲也在笑,其余沒有笑的人,大多抱著看熱鬧的眼神,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安愿的心跳的很快,拳頭握緊又松開,最后還是緩慢的站起身,拿起了那杯酒。
她面如死灰,卻還是端出了以往嫵媚的笑臉,繞過桌邊不相干的人,一直走到許久昌面前去。她心下的憤怒仇恨已經不能控制,腳步卻穩得很,這幾步走完,杯子里滿滿的酒絲毫未灑。
端著酒杯,和許久昌面對著面,安愿笑容明媚,緩緩開口:“許局長,洲哥讓我敬您一杯。”
許久昌點著頭笑,舉了舉手,酒杯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他現在看安愿眼里還是帶著尷尬,也不知是尷尬她還活著,還是尷尬自己的背信棄義。仰著頭把酒一飲而盡,他晃了晃空空的酒杯,卻看到安愿紋絲未動。
荊復洲玩味的瞇起眼睛。
“許局長,我敬您這杯酒,您可收好了。”安愿眼神一變,手腕猛地轉了方向,滿杯白酒朝著許久昌的臉上潑去。后者沒有防備,辛辣的液體進了眼睛,痛的連連哀嚎。安愿把酒杯摔在他身上,轉頭去看荊復洲,這一次她眼底的星火徹底寂滅,仿佛被人徹底掏空了靈魂:“荊復洲,走不走?”
“嘖嘖,”荊復洲皺皺眉,表情卻很輕松:“安愿,你看見沒,這就是你相信的東西,程祈要是死的晚點,也會被社會同化成這個樣子。”
那口氣又一次橫亙在了胸口,安愿仰著頭,連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這世間惡人不少,可唯獨荊復洲,最沒有資格念出程祈的名字。眼眶迅速的紅起來,安愿眨眨眼,開口時聲音沙啞難聽:“所以呢?我是不是該感謝你,早早要了程祈的命,讓他到死都是干干凈凈的?”
荊復洲挑眉,似乎想要說什么,卻被安愿截住了話。她站在包廂門口的位置,俯視這屋子里的所有人,聲音沉穩:“這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原本不信。荊復洲你狠,這個耳光打的人真疼。你們每個人手上有幾條人命?是不是還要拿出來攀比看誰更驕傲?一把年紀春風得意,女人票子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們以為真的沒有報應嗎?荊復洲,我問問你,你以為你真的沒有報應嗎?”
安愿忽然咧開嘴,笑的極其恐怖:“荊復洲,你的報應是我,所有人都會記得那天在機場,你是怎么跪在我面前的。那一跪我替程祈收著,他一直善良,等你死了說不定還會幫你求情,不讓你下十八層地獄!”
眼前的景物晃動起來,換了個詭異的方向。安愿被老董壓制在門板上,這份防備也是可笑的,她到了這步田地,還能傷得了誰。這屋子里的任何一個人想殺她,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她再沒了希冀,又哪來的忌憚。
“今天先到這,以后改天再聚。”荊復洲說著也站起來,臉色并不好看,只是在這一群人面前,強壓著怒氣。他其實極愛面子,大概是因為骨子里的自卑,安愿的話是把尖刀,直指他的軟肋。
她今天穿的是長裙,被老董推搡著出門的時候腳下踉蹌,險些摔倒。但沒有人去照顧她的腳步,被塞進車里時,安愿肩膀上的細帶差點被扯斷,即便是這樣,她依舊輕蔑且驕傲的瞧著荊復洲。
好像她贏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勞斯萊斯是荊復洲的私人車,還沒來得及在前后座位間安裝隔板。老董透過后視鏡,就能看見荊復洲鐵青的臉。車子打了個轉,外面天色已黑,老董下意識的打算開回鼓樓,卻聽到荊復洲冷冷的聲音。
“改道,去看看我們安愿之前的小情人。”
程祈葬在哪里,荊復洲是早就調查好了的。夜色映著車內,他臉上的神色在車子拐彎準備上高速的時候稍稍緩和,扯了扯自己的領口,解開了幾個扣子,看向身邊面如死灰的安愿:“安愿,你要是不乖,我有的是方法折磨你。”
她偏過頭,把眼睛閉上,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她現如今只是一片孤島,沒有來路更沒有歸途,人們想要踐踏那便肆意踐踏,這世界的生生不息于她來說才是個最大的笑話。荊復洲能威脅她什么呢?也不過就是要她的命而已,但現在她忽然覺得,這條命,她自己都不想要了。
窗外是大片的霓虹,安愿背靠著后座,心里極其疲憊。那根緊繃的弦最終還是斷了,不管她怎么做,都贏不了荊復洲。世界原本就不公平,邪不勝正是她從戲本上看來的,大約也就只存在于戲本上。
到達程祈墓前,天色已經漸漸發白。老董開了一夜的車卻還是精神很好,可見并不是第一次這么熬。他們這種道上的,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也是有過的,開了一夜的車而已,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安愿雖然不及他們體力好,但心里凄苦絕望,也是一夜沒睡,車子停在山腳下,荊復洲打開車門,把她從里面拉出來。
她穿著赴宴時的長裙,華麗而隆重的站在程祈墓前。那塊孤單的小土包依舊孤單,她不來,這里便沒人打掃。荊復洲站在安愿身邊,目光落在那處孤墳上,輕輕嗤笑:“是這兒?”
安愿不說話,只靜靜凝視著前方,她都不知道這一刻自己的眼神有多溫柔。也是這一刻,荊復洲才知道,愛這種情感,映在她的眼睛里,該是什么樣子的。她以往的嬌嗔嫵媚,不過都是打著愛的幌子,對付他的手段罷了。
“老董,把它挖了。”荊復洲扔下這么一句話,拉住安愿的手腕把她帶到遠一些的地方去站著。老董應該是早有準備,回身去車里拿了把鐵鍬,毫不含糊的走到墳前去。安愿眼神飄忽著落到老董身上,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要干什么,腳下動了動,下意識的要上前阻擋:“不行……”
手腕被鎖住,荊復洲自后面緊緊的擁住她,雙手如同手銬,讓她動彈不得:“安愿,你知道程祈是怎么死的嗎?”
天色將明,鐵鍬揚起漫天塵埃。安愿渾身顫抖,連同牙齒都在打顫。后面的人把她抱緊了,像是情人間親密的接觸,嘴唇咬著她的耳朵,聲音低沉性感:“我發現他的身份的時候,警察馬上就要過來了。你見過之前阿洋手里的那把槍沒有?他就是死在那把槍下面,子彈飛出來一槍爆頭,要不是身后有警察,他不可能死的這么干脆,安愿,程祈運氣比你好,不像你,最終還是得落在我手里。”
抓著裙子的手攥的死死的,安愿閉上眼睛。荊復洲是這世界上活著的修羅,論殘忍,怕是無人能及。小小的骨灰罐被捧出來,她張了張嘴,眼淚大顆的滾落,荊復洲的懷抱收緊了,貼著她的臉,對老董輕輕揚了揚下巴。
骨灰罐被老董高高舉起,隨之吊起的還有安愿的心。破碎聲響炸起,安愿心跳一滯,眼睜睜看著程祈的骨灰在自己眼前被風吹散。
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安愿雙腿一軟,就要跪下去。可偏偏身后的荊復洲手臂鎖的緊,她被他摟抱著,眼眶紅的快要滴血,胸中的東西翻滾著不能停歇。她眼神空茫,徒勞的伸了伸手,發現自己再不能觸到他完整的靈魂,這才恍然驚醒似的,雙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像是痛極的表情:“程祈——”
腰身被狠狠的箍緊,荊復洲臉上的陰戾褪去,化為一片漠然。他漠然的抱著她,看她痛不欲生,卻并不心疼:“安愿,現在你是不是終于該承認,程祈死了。”
程祈死了。
可她卻還活著。
她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最終害得他骨灰散盡,等同于棄尸荒野。安愿忽然覺得一開始她就錯了,這世界上從來不缺少正義,她什么也不是,何苦來自討苦吃,干著自以為偉大的勾當。她的偉大其實只成全了她自己,而這成全,最終還是被荊復洲一舉擊潰。
耳邊是荊復洲低低的聲音,他說安愿,程祈死了,你不需要再堅持那些東西。
她卻恍若未聞,雙眼一黑倒在他的懷里。
勞斯萊斯在鼓樓的院子里停下,有女人站在窗邊朝下望。荊復洲率先下車,懷里抱著個蒼白虛弱的女人,于是樓上的女人們沒趣的散了,轉頭去想自己要買的化妝品和新出的包包。也有的女人覺得好奇,仔細瞧過去,卻發現那被抱著的女人面色慘白,雙眼緊閉,好像斷氣了似的。
周凜早已經接到電話,等在客廳里。荊復洲一進門,他就起身迎了上來:“回來了?”
“昏迷很久了,還有點發燒。”荊復洲神色有些凝重,徑直抱著安愿上樓,周凜拿了醫藥箱跟在后面,看向并肩走在他身邊的老董:“怎么回事?”
“那女人男朋友是之前那個臥底,來洲哥身邊報仇的,還好洲哥沒被她算計進去。”老董說著撇撇嘴,轉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周,要跟冉姐結婚了吧?日子定了沒有?”
“還沒有,等洲哥這邊的事解決了再說吧。”
“什么洲哥啊,以后結了婚,洲哥也得叫你一聲姐夫了哈哈。”
周凜禮貌的笑了笑,已經走到安愿房間門口,他跟著進去,老董就站在外邊。安愿燒的厲害,周凜皺了皺眉,從醫藥箱里取出注射器。
荊復洲眼神晃了晃。
“讓她睡著吧,我這幾天就留在鼓樓,免得出了什么事還得折騰我來回跑。”周凜幫安愿打了針,轉頭看向荊復洲:“荊冉說想秋天結婚,洲哥你看這個時間是我們自己定還是?”
“你們的事你們自己定。”荊復洲看著床上昏睡的安愿,顯然對周凜的話題暫時無暇顧及。兩個人于是沉默了下來,幾分鐘后,荊復洲再度開口:“把那個字給她紋上。”
周凜一愣:“什么?”
“那個檀字,給她紋在肩膀的傷疤上。”
“安小姐現在正發著燒,這樣的話對身體……”“能不能死?”荊復洲打斷他,周凜又是一愣,有些訕訕的搖了搖頭:“那倒不至于。”
“那麻煩你了。”荊復洲一直陰沉的臉上終于有了笑意,看看周凜那張氣質溫和干凈的臉,補充了一句:“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