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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誰無辜誰茍活(四)

    安愿是因為肩膀上的痛楚而醒來的,最初的那一瞬,她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去年,右肩部位是被子彈穿透的傷。神智慢慢回籠,這痛又顯出了些不同,絲絲縷縷的疼浮于表面,卻像是被人扯住了少量發(fā)絲,拉扯著疼的人心煩意亂。
    屋子里一片寂靜,窗簾半遮半掩,只看得到外面陰沉的天氣。她抬頭看向墻上的鐘表,卻不知道這會兒到底是早上六點還是晚上六點。燒已經(jīng)退了,身子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帶著一層黏糊糊的汗。安愿起初以為肩膀的疼痛是幻覺,抬起左手,撫上那塊疤,卻又覺得哪里不一樣。撐著迷迷糊糊的腦子,安愿坐起身,隨著她的動作,腳踝上的鐵鏈發(fā)出輕微響動。
    她靜靜的看著那條鐵鏈,看了半晌,才慢慢起身下床。桌子上早就擺好了一杯水,也不知道擺了多久,安愿倒是沒介意的樣子,拿起杯子送到嘴邊,仰頭的同時,穿衣鏡前映出她的樣子,形銷骨立,蒼白瘦弱,只在右肩的位置,如同被人畫上了神秘的圖騰。
    握著杯子的手頓了頓,安愿眼神微微搖晃,吞咽下最后一口水,才走到鏡子前面去。待到走近了,輕微近視的眼睛才看清了,原本橫亙著疤痕的位置此時是一個字,雖然在字上面做了一定的藝術(shù)加工,還是不難看出,那是一個“檀”字。
    “檀”字在古時候,有“情郎”的寓意,成語中也有檀郎謝女的說法。這也是安愿當(dāng)初不肯將他的名字刻在自己身上的另一層原因。這世上誰都可能是她未來的情郎,只荊復(fù)洲不能,哪怕他想讓她看到的,是當(dāng)初那個不染塵埃的荊檀。手指在那個字上慢慢撫摸著,安愿眉頭蹙緊,抿著唇,走去門口。
    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憤怒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那是她的身體,憑什么要落在別人手里被控制被支配??裳劬Υ瓜氯?,安愿發(fā)覺自己內(nèi)心平靜,或者說是麻木。
    腳上的鐵鏈只能夠讓她在屋內(nèi)自由活動,出了房門就不夠長了。她站在房門口,有陌生女人朝著她看過來,又被她的眼神瞪回去。屋內(nèi)所有尖銳物品都被收走,她其實想要的不過就是一把刀而已,哪怕掉一塊肉,也是要把荊復(fù)洲的名字從自己身上連根拔去的。
    也是因為出了門,她才意識到,這應(yīng)該是晚上六點。平日里,鼓樓的女人不可能起的這么早。也許是她的舉動驚到了旁人,沒多久,周凜便快步走了上來。
    “醒了?”周凜皺了皺眉:“這窗戶都開著,穿堂風(fēng)大,你進屋去?!?br/>     “周醫(yī)生,這是你刻的?”安愿轉(zhuǎn)過身,迎向他的目光冰冷且咄咄逼人。周凜微微一愣,隨即點了點頭:“給你做了局部麻醉,這也是洲哥的意思?!?br/>     “洲哥說什么時候要我的命?您能不能幫我催催他?”安愿靠在門框上,之前發(fā)燒的后遺癥讓她此時雙腿發(fā)虛。周凜抿了抿唇,似乎在壓抑什么,門口的位置并沒有攝像頭,但這不代表一切就不在荊復(fù)洲的掌控之內(nèi)。最終還是選擇了最穩(wěn)妥的方法,周凜笑了笑,禮貌而友善:“安小姐別亂想了,洲哥是真的喜歡你,他一開始給了你活路,以后就更舍不得要你的命。”
    “哦,那我還要謝謝他了?”安愿斜睨著他,這男人斯文的很,內(nèi)里其實也不過是荊復(fù)洲的一條走狗。她懶得跟他再多說什么,伸手:“給我把刀,或者你現(xiàn)在就幫我把紋身洗下去?!?br/>     周凜眼神復(fù)雜的看著她:“安小姐,除去一切外在條件,洲哥現(xiàn)在恐怕是這世界上唯一愛你的人。”
    “巧了,”安愿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里拎著的醫(yī)藥箱上,“他也是這世界上我唯一恨著的人。”
    周凜眉頭蹙得更緊,帶著懷疑和審視去打量她?;蛘哒f,他早已打量她很久了,從那時候她帶著槍傷進了醫(yī)院,他就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揣摩和打量??勺罱K還是沒有冒險,他后退一步,禮貌的把醫(yī)藥箱護在身后,她完全夠不到的地方:“洲哥晚些會回來,這些事你跟他說,可別為難我了。”
    他說著轉(zhuǎn)身,只留給她一個背影,男人走路時腳步很穩(wěn),每一步都像是走的小心翼翼。安愿臉上的笑容垮下來,轉(zhuǎn)頭看向旁邊一個打剛才就看熱鬧的女人,那女人被她的目光直直逼視著,略微尷尬的笑了笑:“你叫安愿?”
    安愿抬了抬腳,鐵鏈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她似乎是想往前再走幾步,但是困于腳下的束縛,只是這么抬了抬,并沒有離開原位。搭話的女人了然,又說道:“我叫茉莉?!?br/>     還是以往的樣子,鼓樓女人都是花名。安愿靠著門框,有些疲憊的樣子,卻不是萎靡的弓腰駝背。她任何時候都是微微挺直脊背的,即便現(xiàn)在腳上拴著畜生一樣的鏈子,眼里還帶著點倨傲?;貞?yīng)了一個微笑,安愿覺得自己應(yīng)該在鼓樓有一個朋友的,一個可以利用,或者合作的朋友:“你的本名是什么?”
    茉莉也笑,她長了一張娃娃臉,皮膚白皙,這么笑起來就更顯得人畜無害:“這種地方要本名也沒什么用的?!?br/>     “你多大了?”安愿的臉色柔和一些,她猜測茉莉可能比她還要小,恐怕自她之后,荊復(fù)洲口味大變,現(xiàn)在放眼整個鼓樓,都沒有看上去超二十五歲的。茉莉張了張嘴剛要回答,眼神忽然往后一偏,神色也跟著換了:“洲哥——”
    安愿身子一頓,轉(zhuǎn)了半個身子過去,卻沒有像茉莉那樣跟他打招呼,就這么散漫的掃了一眼,她繼續(xù)自己剛剛的問題,看向臉色有些慌亂緊張的茉莉:“問你呢,多大了?”
    只一眼,荊復(fù)洲就知道,以往的那個安愿活過來了。
    茉莉支吾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答,拿眼神去看荊復(fù)洲。安愿笑了笑,沒有為難,但臉色也算不上好看。她大病初愈,在門口站了這么久,其實早就覺得冷汗從后背一層一層的發(fā)出來,茉莉并不如她想象中聰敏機靈,這個朋友也就沒有交的必要了。
    安愿回身進屋,腳上的鐵鏈拖著地,聲音落進荊復(fù)洲耳朵里。他看了茉莉一眼,沒說什么,跟著安愿走進去。房門被關(guān)上,茉莉愣愣的看著門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房門自身后合上,安愿就站在門邊,荊復(fù)洲一進來,兩個人的距離便被無限拉近。她靠著墻壁,稍稍穩(wěn)住了自己的身子,臉色奇差。等那種虛脫的感覺過去了,這才再次抬腳。
    荊復(fù)洲卻在她身側(cè)攔了一把,手掌撐在墻壁上,剛好阻斷她的前路。安愿下巴的線條繃緊了,卻沒說話,更沒看他,轉(zhuǎn)了個身,打算從另一邊走。
    他伸出另一只胳膊,將她困在自己的包圍里。
    安愿背靠著墻壁,抬頭直視他的眼睛。
    她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從她被帶回來,短短幾天時間,發(fā)生的一切宛如噩夢。他氣不過想要報復(fù)回來,那她認了,只是尚有一口氣在,就不能被他踩到腳底下去。
    撫摸著安愿的頭發(fā),荊復(fù)洲今天的眼神很溫柔,他緩慢的湊過來,用自己的眼皮貼了貼她的額頭,感受到了正常的溫度,嘴角就翹起來:“唔,終于退燒了。晚飯吃了沒有?我讓他們做點清淡的送上來?!?br/>     “我不餓,我想睡覺,你得讓開?!卑苍傅拖骂^,懶得再看他。這個角度她的眼神剛好落在他的襯衫扣子上,他上面的幾顆扣子沒有系,微敞著露出鎖骨和下面的肌膚。荊復(fù)洲沒有很多的肌肉,但肌理線條勻稱,這么伸著手把胳膊繃緊了,也能從襯衫上看到男人手臂的力量美。安愿眼神淡漠的掃了一眼,見身前男人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只好再度抬頭:“你想干什么?”
    “讓你吃晚飯?!彼穆曇魩е硭?dāng)然。
    眼神角力,她眼角眉梢冷淡疏離,細長的眼睛不帶絲毫感情;他也淡然的看著她,褐色瞳孔幽深難測。吃晚飯并不值得他們?nèi)绱藙Π五髲?,況且對于安愿來說并沒有壞處,他現(xiàn)在弄死她何其容易,總不會搞下毒那樣不入流的手段。于是最終是她妥協(xié),首先避開眼睛,望向自己的腳,卻不忘提出自己的條件:“那你把這個給我解開。”
    荊復(fù)洲答應(yīng)的很痛快,打開門吩咐了一句,又轉(zhuǎn)身在她面前彎下腰。這是一個不設(shè)防的動作,他的后腦完全暴露在她面前,要是這時候她隨便拿點什么東西砸過去,他不死也大概會腦震蕩。安愿胡亂想著,轉(zhuǎn)頭看了看手邊,空蕩蕩的屋子,墻角連個花瓶都沒有。
    隨著荊復(fù)洲起身,腳上沒有了鐵鏈的束縛,安愿活動了一下腳踝,慢悠悠的走到床邊坐下。晚飯大概早就準(zhǔn)備好,不過幾分鐘的功夫就有人送上來,安愿起身走到桌邊,抬頭卻發(fā)現(xiàn)荊復(fù)洲在她對面坐下。
    她一愣:“你干嘛?”
    荊復(fù)洲神色泰然:“一起吃晚飯?!?br/>     照顧著她剛剛退燒,菜色都很清淡,安愿沒有多少食欲,但想到以后大約也是這么個活法,總得活下去,也就勉強自己喝了滿滿一碗粥。她摸不準(zhǔn)荊復(fù)洲的想法,只覺得這溫柔更像是暴虐到來的信號,就像他之前帶自己去見許久昌,也在前面鋪墊了那么久。他喜歡看她失望,看她錯愕,看她因他崩潰激動,可她偏不,安愿是這么告訴自己的,接下來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要去在乎。
    他今晚也許真的很閑,吃完了晚飯后就這么百無聊賴的坐在床上看電視。他們之間很少交流,電視里的人嘻嘻哈哈,安愿卻一句也沒聽進去。她忽然好奇一件事,當(dāng)荊復(fù)洲進入房間的時候,房間里的監(jiān)控器,還會是開著的嗎?
    她想著就朝那監(jiān)控器看過去,像是感應(yīng)到了她的想法,荊復(fù)洲聲音清晰卻溫和:“開著的?!?br/>     安愿把目光收回來,又落到電視上去。
    時間晃過了十點,安愿拿著遙控器換了幾個臺,明顯沒什么看下去的心思。假裝打了個呵欠,她在暗示荊復(fù)洲走,雖然她一絲困意都沒有。
    身邊一直靠坐在床邊的人動了動,安愿以為他是要離開,卻沒料到他伸手?jǐn)埩藬埶募绨?,輕輕親吻她的頭發(fā),像是夫妻夜晚準(zhǔn)備睡下之前的溫存甜蜜:“去洗澡。”
    “你不走嗎?”安愿皺眉。
    荊復(fù)洲放開她,輕輕地笑:“你進去洗澡,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走了?!?br/>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散漫,明顯只是隨口一說,不具有任何值得人信任的成分。但安愿沒辦法去讓他保證什么,那做法更像男女之間的嬌嗔推拉。她細不可查的嘆了口氣,起身走到浴室里去,玻璃門關(guān)上的時候,她看見荊復(fù)洲抱著雙臂朝她微笑。
    不知怎么的,安愿覺得毛骨悚然。
    浴室里氣溫比外面要高,安愿醒來時身上都是汗,這會兒是真的想好好洗個澡。脫掉衣服,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肩膀的地方那么清晰的刻著別人的名字。安愿偏過頭,不想再看,抬腳跨進浴缸里。
    浴室門是沒有鎖的,荊復(fù)洲從磨砂玻璃看過去,什么也看不到。心里那種絲絲縷縷的癢又來了,床腳堆著她之前換下來的睡裙,荊復(fù)洲摸出一根煙,點燃以后慢慢的抽。等到一根煙都抽完了,他才伸手撈起睡衣,大步走到浴室門邊。
    玻璃門甫一推開,便有暖洋洋的水汽打在他臉上。安愿聽到聲音回了頭,身體都隱藏在浴缸里,只露出一個腦袋。隔著距離,她覺得荊復(fù)洲大概看不出自己眼里的鄙夷,可接下來,略帶嘲諷的語氣卻出賣了她自己:“你不是說要走了?”
    “給你送睡衣?!鼻G復(fù)洲揚了揚手里的黑色裙子。
    安愿眼神不變,水面有一絲波動,她的手從浴缸邊緣伸出來,濕漉漉的,沾著點泡沫,半截胳膊上還掛著水,在浴室暖黃的燈光下看起來亮晶晶的:“給我?!?br/>     荊復(fù)洲沒有動,依舊站在距離她幾步遠的門口。安愿眉頭皺的更緊,還未等她說什么,忽然聽到荊復(fù)洲低沉的聲音:“你站起來,走到我面前,我給你穿上?!?br/>     安愿望向他的眼睛,瞳孔里暗潮涌動。她的手還垂在外面,水珠從指尖落在地面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熱氣熏的,她臉頰邊上帶著點些微的紅。荊復(fù)洲覺得這時候的安愿很漂亮,比平日里都要嫵媚動人,那兩抹紅讓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將她送上高.潮的時候。
    其實也并沒有很久。
    心癢難耐,所以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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