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是怎么了?”
景黎被忽然撲過來的崽子嚇了一跳, 順勢抬頭看過去,秦昭和蕭越并肩站在窗邊,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心虛。
景黎:“……”
今日是個難得的雪后晴天,景黎原本正在院子里堆雪人, 誰知道那小崽子會忽然哭著朝自己撲過來, 還一腳踩壞了他剛堆好的雪人。
……就很心疼。
景黎望著面前的雪人殘骸心疼了小片刻, 才彎腰把哭得稀里嘩啦的小崽子抱起來。
小魚崽立即摟緊了景黎的脖子,委屈得直抽噎。
這個年紀的孩子, 不哭則已, 一哭就停不下來。景黎耐著性子哄了半天, 渾然沒見成效。
家中現在還有外人,景黎擔心這小崽子情緒波動太大, 不小心露出原型,只得瞪了眼那兩個惹哭孩子的“元兇”, 抱著崽子回了內院。
回到屋子里, 小魚崽情緒平穩了許多,沒一會兒就哭累了。小崽子趴在景黎懷里閉了眼睛, 修長的睫羽還掛著淚珠,怎么看怎么委屈。
景黎好不容易哄睡了自家崽,也輕輕打了個哈欠。
他昨晚為了照顧秦昭折騰了大半夜,原本就沒有睡好。
景黎索性抱著崽躺上床,在冬日和煦地陽光里打起了盹。
秦昭推門而入時,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屋內燒著火炕, 溫度適宜。景黎沒蓋被子,背對著他躺在床上,身體微微蜷曲,衣衫透出背部單薄的脊骨。
秦昭輕手輕腳走上前, 從身后將人擁住。
少年迷迷糊糊地動了下,依舊閉著眼,聲音輕而困倦:“蕭公子走了?”
秦昭應道:“嗯,走了。”
景黎往里讓了讓,小聲問:“昨天真是你答應他留宿的?”
秦昭怔然。
他家小魚是越來越聰明了。
“不是。”秦昭索性承認,“是他自作主張。”
懷里的魚崽還在熟睡,景黎下顎抵著小崽子柔軟的頭發,唇角露出點笑意:“猜對啦。”
“怎么猜到的?”
景黎:“以你的性子,要留別人在府上,應該會提前知會我一聲的。”
秦昭點頭:“的確如此。”
“不過嘛……”景黎揉了揉眼睛,似乎真是困極了,聲音含糊不清,“那種時候總不能將人拒之門外,所以我就自己決定啦。”
“但昨晚我有讓阿七幫我看著他。”
秦昭溫聲道:“你做得對。”
昨晚那種情形,景黎的處理方式是最好不過,甚至好過秦昭的預料。
自從來到府城生活,秦昭明顯能感覺到景黎的成長。
但有些心疼。
秦昭在景黎頸側蹭了蹭,低聲問:“你怎么不問我他是什人?”
沒有回答。
秦昭等了一會兒,才發現懷里少年的呼吸變得平和而均勻,顯然已經睡著了。
秦昭哭笑不得。
看樣子,這家伙昨天多半是一夜沒睡。
他扯過被子,將懷里那一大一小結結實實蓋住,也跟著閉上眼。
蕭越來做客的事仿佛只是平靜生活中的一點插曲,景黎事后也沒有再詢問過對方的身份,似乎對這些并不在意。
只是由于秦昭病情復發,順理成章再次被小夫郎禁足在家。
這日早晨,一家人正在用早飯,阿七前來通傳有人登門。
這個時辰會來的,除了顧家那位小少爺,不會有別人。
景黎原本正在喂小魚崽喝粥,聽言放下湯匙,引得懷里的崽子不悅地抓了抓他的衣袖。
“讓他去書房等我。”秦昭吩咐一句,見景黎臉色微沉,笑著問,“不開心?”
景黎皺眉:“他最近怎么天天過來,不知道你身體還沒完全好嗎?”
“是我答應在先。”秦昭道,“再過日他就要去參加縣試,我身為他的先生,自然應幫他溫習。”
這段時間秦昭因病不能去顧府教書,但也沒有完全放任顧衡不管。
這個月來,顧衡大多時間自己溫習功課,將疑問記下,每隔日便來找秦昭答疑。這小少爺現在被秦昭治得服服帖帖,在秦昭面前比對待父母還老實。
他這番努力沒有白費,在上元節前,秦昭終于點了頭,同意讓顧衡去參加今年的縣試。
如今距離考試還有日,顧衡有些緊張過頭,天天跟抱佛腳似的往秦昭這里跑。
按景黎的想法,這是顧衡第一次參加縣試,只學了半年時間,完全沒必要這緊張。畢竟縣試沒有次數限制,一次考不上還能等第二次。
據他所知,有不少學童在學成前都會報考縣試,不為考中,只當做歷練心態。
不過秦昭大致能明白顧衡是怎么想的。
顧衡自從拜秦昭做老師之后,便與府城其他紈绔子弟減少了來往,這樣不免引人不快。那些富家公子忌憚他的家境敢怒不敢言,背地里卻不乏冷嘲熱諷,等著看他的笑話。
少年心性,自然是好臉面的。
顧衡表面并不在意,實際心里一直憋著這股氣。
秦昭將這些景黎說了,后者才恍然:“那你何必答應他今年就考縣試,再等一年不是更好嗎?”
“我如果沒有確實的把握,也不會答應下來。而且……”秦昭停頓片刻,緩緩道,“明年我多半就教不了他了。”
景黎:“為什?”
秦昭道:“秋闈之后,我們就該進京了。”
景黎一怔。
秋闈,指的便是鄉試。秦昭如今已經是小三元,不出意外,他會參加今年貢院舉辦的鄉試。而一旦考中,他就是舉人,理應進京準備明年的會試。
景黎應了聲“也對”,低頭繼續喂小魚崽喝粥,眸光卻略微暗了暗。
秦昭沒注意到他這點細微的神情變化,只取過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指,低笑道:“不必擔心,別忘了他是誰教出來的。”
秦昭用過早飯,往書房一鉆就是一上午。景黎哄睡了小魚崽,將阿七喚進來照看孩子,自己卻換了身外出的衣服。
阿七問:“您要出門嗎?可要我陪您去?”
“不用。”景黎擺擺手,“我就是出去隨便轉轉,一會兒就回來。”
“那先生那邊……”
景黎忙道:“他正給顧公子講課呢,不用打擾他,他們結束前我應該就回來了。”
“是。”阿七點了點頭,沒再多問,輕手輕腳推開門進了臥房。
家中多了個阿七之后,的確省了不少心。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年輕人很懂規矩,只做自己內的事,從不逾越。
可惜,這好的人,老大不小了非但沒結婚生子,還只能在他們這種家庭仆人。
著實可憐。
景黎轉身往外走,在心里想著等小魚崽再長大點,他就讓秦昭把阿七給辭了,給點錢讓人回老家去。
如今上元節剛過沒幾天,府城里還很冷。
景黎剛一出門,就被寒風吹得渾身一抖,忙戴起長襖上的兜帽。
街邊賣餛飩的小販見他出門,熟絡地打著招呼:“小黎,今兒怎么有空出門,你家秦先生身體可好些了?”
“還是老樣子,只能慢慢養著。”景黎笑著回答。
景黎秦昭在這街上住了大半年,周圍的街坊鄰里大多都認識他們。
不僅是因為秦昭如今名氣大。
景黎本身就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在天氣還暖的時候,他就時不時帶小魚崽在這附近玩。那小崽子不怕生,都生得漂亮,很討人喜歡。
景黎這一路行來,不少攤販行人都和他打招呼,直到出了這條街,才沒人再認出他。
這就是府城與村里不同的地方。
山村人少,附近個村落都知根知底,祖輩都相互認識也不奇怪。可府城居住人口多,流動性也大,除了鄰里間走得近些,其他大多是陌路人。像秦昭這樣名聲極旺的,走在街上也不一定能被人認出來。
不過景黎反倒更喜歡在府城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曾經在現代生活過一段時間,那種山村里人人沒有秘密的生活讓他有些不適應。而在府城里,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不需費心隱瞞秘密,不用擔心旁人的眼光,這樣的日子讓他感覺更加自在。
府城很大,路邊有不少等待拉客的車馬轎子。但景黎現在可舍不得花錢代步,好在他出門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頂著日頭,在路上走著倒是不覺得太冷。
一炷香后,他站在了一間不大不小的書肆前。
江陵府城被一條江橫斷,做東城和西城。景黎平日所住的是東城,住宅偏多,而西城則是夜市賭坊酒樓齊聚之地。東西二城由幾座石橋相連,景黎來到的這間書肆,便在西城的橋頭。
這里不是主街,卻是去往夜市的必經之路,地理位置極好。
可這好的地理位置,今日卻沒什生意。書肆里空無一人,門邊的柜臺也空著,就這隨隨便便地大開著門,被街上的人來人往襯得頗為冷清。
景黎攏了攏衣領,拎著方才在路邊順道買的茶點,踏進書肆。
書肆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紙墨味,景黎環視一圈,發現書架已經空了大半。摞書本井然有序地堆放在墻角,有些甚至已經用麻繩捆好了。
景黎微微皺了眉。
他走到那摞書旁邊,從一堆戲文話本里,準確無誤地抽出了一本熟悉的封皮。
這話本比尋常的話本薄了許多,素雅的藍底封皮上也沒有繪圖,只簡簡單單提著話本的名字。
——《夢談小記·第一冊》
府城人多,書肆鮮少再售賣手抄書本,大多都是印刷。
這個時代對于書籍的印刷出版,各個州府皆有不同的規定。在江陵府里,大大小小書肆有數十個,其中只有七八家書肆有投放出版書籍的權利。
這間書肆便是其中一家。
在府城出版書籍,首先需要書肆老板閱稿通過,向府衙監管此事的管事提出申請,申請通過后,方可購買書號,進行批量印刷。
書號,印刷,裝訂,沒有一樣是不需要花錢的。
因此,許多新書在出第一冊時,都會有意減少內容,以此降低成本。若銷量達到預期利潤,到了印刷第二冊的時候,內容就會豐富許多。
景黎手里這本《夢談小記》也是如此。
這話本只有第一冊,不僅薄,就連裝訂也是最普通那種,甚至都請不起繪者畫個漂亮的封面。
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話本子里顯得有些其貌不揚。
景黎翻開扉頁,一眼便看見提在書冊的右下角的著者姓名。
昭離。
恰在這時,有人掀開內堂的布簾走出來,瞧見來了客人,忙迎上來:“客官是來買書的嗎,想要什書?”
景黎脫下兜帽,扭頭朝來人笑了一下:“常老板,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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