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嘉熙四年,臘月二十一,夜晚的天空黑云層疊,朔風厲嘯。
兩列元府侍衛策馬列陣立于元府門前,黑衣輕甲威風凜凜,手中長刀寒光鑠鑠,鐘少弈一聲令下,披甲帶刀的侍衛便提韁打馬驟風般朝同一個方向奔去。
滾滾馬蹄聲如陣陣沉雷,侍衛們揚鞭催馬,疾行如風,衣袂獵獵翻飛,所至之處行人驚恐回避,家家戶戶將大門關緊,不敢發出聲音,生怕橫禍飛來,就連巡街的武侯都躲得不知去向。
當天夜里,受皇后與丞相之令誅殺崔玄朗一家的一百多名繡衣衛,一去不回。
穆之洵大驚之下星夜入宮,將寧王元晟阻攔繡衣司緝捕逆黨,殘殺繡衣衛的罪行面呈皇帝。
李旻似乎并不意外,若無其事的擺弄著擱在御案上的一件金絲軟甲,幽幽道:“父皇和朝臣們都說他溫良仁善,連洛音也是如此認為………”
他冷冷一哂:“試問哪一個溫良仁善的人會煽惑自己父親舉兵造反、逐鹿天下?哪一個溫良仁善的人有能力在亂世中奪得這白骨壘就的錦繡江山?他行事一貫狠辣絕情,和朕一樣手里都沾滿了血,可偏偏所有人都甘愿被他蠱惑,稱贊他,擁戴他,而朕就什么都不是。”
穆之洵不解為什么皇帝會突然提起舊事、提起李昱,勸慰道:“那個亂臣賊子已經伏誅了,他的罪行早已昭告天下,后世百姓都會知道那罪太子李昱不過是一個沉迷酒色、不仁不義、喜好爭權奪利的小人罷了,而陛下,才是開創這大越盛世的千古明君。”
李旻手指緩緩拂過軟甲,喃喃道:“他真的伏誅了么?難道你們就沒有懷疑過,或許他根本就沒死呢?”
穆之洵心神大震,驚惑地望著那件罪太子死前贈與皇帝的金絲軟甲,失聲道:“陛下是說,李昱還活著?”
李旻驀地攥緊軟甲,死死攥著,目光陰冷:“除了他誰能令謝陵受命出征西厥,除了他誰能在千里之外屢出奇謀大敗哥舒夜,除了他誰會冒險相救崔玄朗,襲殺天子直轄的繡衣衛?”
穆之洵額頭沁出冷汗,皇帝直指寧王就是李昱,可當時他們真真切切砍下了太子的人頭,他怎么可能死而復活?再說,即便他僥幸逃得一命,卻又如何搖身一變成了高淄重臣?
穆之洵到底是個城府極深的人,略一沉吟,便有了計較,不疾不徐道:“寧王大逆不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即便他不是李昱也留他不得。”
李旻沉默,俊挺的臉像籠了層看不清的薄霧。
“他機關算盡,此番定是有備而來,若欲除掉他還須得從長計議。”皇帝的語聲像生滿鐵銹的刀刮過粗沙礫石墻,陰厲而沙啞,令人背脊發涼:“三年前朕能殺了他,如今朕同樣能再殺他一次。”
夜色如水,纖云散星,慶陽宮中燈火通明,酒鼎奢靡,絲竹陣陣。
縱然已值深冬,慶陽宮庭院湖邊,各種珍貴的奇花異草依然萬紫千紅地盛開著,在朦朧的夜色下散發著醉人的幽香。
宴前樂舞陣陣,美姬麗人衣影翩躚,各顯媚態。
大殿上推杯換盞,毫無朝堂上的劍拔弩張,殿中一道修長清雋的身姿跪坐,低首凝神彈撥著一架鳳首箜篌,寒白如玉的手指徐徐拂動,空靈之音裊裊而起,縹緲旋繞,仿如春風吹過冰川,秋水瀉落高崖。
李旻目光深沉的凝視著他,眼里漸漸浮起狠厲的殺機。
徵音落角音起,琴聲猶如天籟高暢清和,聞者如入云端俯瞰大地,河岳山川盡收眼底,清暢角音過,琴聲緩緩轉急,恍若千軍萬馬踏塵而來,金戈錚然,烈馬悲鳴,仿佛有灼熱的血液奔騰在茫茫莽原,一曲畢,激越悲壯余音盤旋梁上,連綿不息。
殿上重臣為琴聲所攝,一時心神搖曳,許久,眾人才恍惚回神。
李旻雙目深斂,拍手笑贊道:“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大都護琴技無雙,宮里的樂師怕不是都要甘拜下風了。”
元晟起身,煙青衣擺回旋,語聲淡和:“陛下謬贊,臣獻丑了。”
此時,穆之洵緩緩走到李旻身邊,語聲低沉:“陛下,已布置妥當,可以動手了。”
李旻眉梢一跳,鳳目瞬間凝結成冰。
元晟坐在矮案前,神色慵淡的觀賞著殿中劍舞,唇角隱隱勾起一抹愉悅的笑意,似渾然不覺危險已經逼近。
忽有寒風掠起,一股冰冷蕭殺之氣自舞劍的舞姬中破風而出,燈影劇烈搖擺起來,胭脂色的身影迅疾縱起,手中利劍直取元晟心房!
殿門在同一時間關閉,百十名玄甲武士從天而降,勁弩尖刀指向同一個方向。
殿中眾臣突見驚變,紛紛慌忙的起身離席躲到大殿角落,生怕刀劍無眼,殃及池魚。
刺殺寧王的舞姬身如捷鳥,出手迅猛狠辣,她早已將刺殺的場合、時間都拿捏得萬無一失,甚至連方位都計算好了,務求將元晟一擊斃命。
鋒利的長劍既薄且窄,如此樣式的劍只有最出色的殺手才能駕馭,寒光迫人的劍鋒瞬間迫至元晟胸口。
元晟眸色冷冷一沉,徐徐放下手里的瑪瑙芙蓉紋酒盞,驀地徒手夾住劍刃,反手一擰,寒鐵所鑄的雪亮劍刃應聲而折。
殺手驚駭欲退,卻見寧王驟然躍起,手里的劍刃準確決然地刺進殺手咽喉之中,鮮紅的熱血從殺手的脖子里流淌出來,她瞪大眼睛,怎么也沒想到在殺手組織里排名第一的自己,會這么輕易地死在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弱男人手里。
玄甲武士見她一招身死,驚駭之余開始了更猛烈的刺殺。
大殿的門被轟然撞開,靳聰率領著一列羽林衛飛奔入殿。
穆之洵臉色一變,沉聲道:“靳都尉,你來得正好,元晟勾結逆黨,行刺陛下,意圖顛覆我大越朝廷,速速將他就地格殺!”
靳聰恍若未聞,一抬手,羽林衛便潮水般的攻向玄甲武士,一場酷烈廝殺吞沒了穆之洵慌亂驚駭的怒喝聲。
靳聰朝元晟抱拳道:“大都護,羽林衛大將軍柴左明已自裁而亡,末將等愿遵大都護號令,萬死不辭!”
元晟淡淡笑道:“甚好,有勞都尉了。”
李旻高座殿中,一顆心沉沉墜下,垂目看著與武士們廝殺的羽林衛,眸色悲絕。
一陣陣尖銳而短促的慘叫聲響起,明燭閃爍中,玄甲武士的身體如一片片枯葉搖搖落下,刺鼻的血腥味模糊了馥郁酒香。
元晟提著劍,一步步走向殿首,穆之洵心頭一驚,擋在李旻面前,厲喝道:“站住,不得對陛下無禮!”
元晟徐徐抬眸瞥他一眼,氣定神閑的道:“穆之洵,到了此等境地就不要擺你那丞相威風了,速去幫皇帝擬退位詔書罷,或許本王還能饒你一命。”
“放肆!”穆之洵急怒攻心,咬牙道:“你不過一個高淄外臣,陛下愛惜你一身才能,授與你大越要職,待你恩重有加,你竟忘恩負義,犯上作亂,真乃令人不齒。”
元晟眸色清寒,沉沉道:“本王的脾氣最近不大好,丞相若是再啰哩啰嗦,本王就只好讓你永遠閉嘴了。”
一個快如驚電的身影不知從哪里出現,穆之洵只感到身子驟然被人提起重重的摔落在殿下,立即便有羽林衛圍上前,用刀架住他脖子。
鐘少弈飄然落定在元晟身后,面向大殿,冷聲道:“我家王爺要與越皇說幾句話,不想死的就滾出去在殿門口跪著,否則,殺無赦!”
一陣撞擊宮門的轟隆聲自重玄門傳來,震徹宮闕,廝殺聲震動得斗拱上的灰塵簌簌下落,眾人相顧失色,都明白這是叛軍在攻打皇城。
一瞬間,殿內大臣們大多數都逃命般的跑到殿外跪下了,只有少數還算忠心的朝臣奪過羽林衛手里的兵器想沖上前去保護皇帝,但很快就被羽林衛制服,整個大殿遍地血污,尸首橫陳,刀劍狼藉地散落一地。
李旻定定望著元晟,眼前的人眉眼凌厲,一身殺伐,他卻絲毫未覺得害怕恐懼,只覺眸中恍惚迷離,心頭酸澀悵惘。
他還是他,卻又不完全是那個他。
“大哥。”李旻凝視著元晟,笑容愴然:“是你嗎?”
元晟默默止步在他面前,深邃的眸光落在他臉上,不露喜怒:“本王若沒記錯,三年前,你兄長已經死在你手里了。”
“我知道一定是你。”李旻幽幽嘆息一聲:“沒想到終究是我輸了。也罷,這皇位你盡管來拿好了。”
李旻從御座緩緩站起,兩人之間只隔著一道御案,他看著面目全非的手足,唇角緊抿,如斧劈刀刻一般。
元晟眼底波瀾不興,峭聲道:“我并不貪戀這皇位,只要你下詔旨禪位于我義子,或許我會讓你選一個體面的死法。”
李旻嘴角浮起詭異的笑容:“你的義子就是阿璇吧,你可知他是誰的兒子?”
元晟目光微抬,容色如寒夜清霜:“無論他是誰的孩子,只要是李家的血脈,只要是阿音所愿,我便會助他登上這九五之位。”
“阿音?”李旻突然笑了起來,笑聲癲狂而陰冷:“我就知道你回來就是要把阿音從我身邊搶走,大哥,我不會讓你得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