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源聞言先是一怔,隨即轉過頭去,若無其事地繼續帶路。常年在總務室打雜的經驗,使他過早地明白了什么叫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和非禮勿言,簡而言之,不該他知道的事情,就要懂得適時閉嘴。
受夫子所囑,他和吳拙甫靠在總務室打雜沖抵學費。吳拙甫與夫子情同父子,吃住在學堂自然是沒有問題,他的情況可就微妙了。他的父母都是沒什么學識的小商販,聽人說讀書好,便一心送他來讀書,從未想過他喜不喜歡讀書,有沒有讀書的天賦,讀書出來之后又能做什么。幾年下來,他在孔孟之道上沒什么長進,反倒對學堂的總務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來二去跟主管的夫子混了個熟臉,又自告奮勇外出聯絡采買事宜。幾番嘗試之后,倒也真能買到價格更低,質量更好的貨品。夫子本就苦于計算和比對價格,對商賈們的算計煩不勝煩,又見他雖然學業不精,但姑且為人正派,于是就默認將采買之事全部交由他定奪了。
魏清源四處詢價、議價,性格開朗,擅長交際,展現出非凡的從商天賦,幾趟生意下來也就跟姚記店鋪的諸位混成了熟人。這位姚小姐他見過不少次,性情直率,給價爽快,是一位令人愉快的合作伙伴。只是今天為這樣的事情找上門來,卻是他未曾想過的。有道是,知她直爽,卻不知她竟如此直爽。
須臾間他們已經來到了讀書室的門外,魏清源把頭探進去看了一下,又沖姚承塵點了點頭,小聲道:“他在。”說罷讓出了門口的位置。
姚承塵平復了一下心情,也探著頭向內看去。只見后排果然坐著一位身著青色素衫的男子,左手翻閱著案上的書卷,右手正在紙上抄寫什么,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對不遠處晃動的人影竟毫無察覺。姚承塵靜默地觀看了一陣,心中的感覺難以言喻:眼前這個刻苦的讀書人,以后就要成為自己的枕邊人了,只是自己頭一次結婚,心中沒什么目標,不知除了讀書刻苦之外,還需知曉他的什么信息呢?
正想著,她背后的兩個丫鬟按捺不住自己好奇的心情,紛紛也探頭進來遙望未來的姑爺。
“是不是還挺俊朗的?”
“他頭都沒抬你就知道俊朗了?”
“我聽凜小姐說,男人要看頭頂和脖頸,頭頂和脖頸好看的男人就一定好看。”
“那也不能臉都沒看就說人俊朗,你這是憑空捏造,無端造謠。”
“嘶……小聲點!”姚承塵回頭瞪了二人一眼,但是卻以更大的聲音訓斥了她們。
室內自習的人聞聲抬起頭來,看到門口鉆進來三個女子的腦袋,其中兩人面對著他,正在擠眉弄眼,另一人背過頭去,不知在說什么。這個畫面好生怪誕。
“請問……有什么事情嗎?”他忍不住出聲發問。
姚承塵宛如被人從后背澆了一盆涼水,此刻她全然知曉了兩個丫鬟方才擠眉弄眼的真實含義。她本以為兩人是在給她扮鬼臉取笑她,沒曾想卻是在提醒她。只是此時她的身軀宛如有千斤萬斤重,縱使她的教養告訴她,應當馬上若無其事地回頭,致歉,然后告別,做事順序在她的頭腦中無比清晰,卻遲遲難以付諸行動。
偷看婚約對象被抓包,此情此景實在是太令人難堪了。姚承塵想,要不現在馬上拔腿就跑好了,此事從此翻篇兒。但她馬上意識到不能這樣做,因為她的兩個丫鬟和帶路的魏清源也在現場,他們的存在會在余生時時刻刻提醒她當年的糗事。可以預見到,這件事令人難為情的程度,恐怕會令她在人生末尾腦海跑馬燈的時候依然感到羞愧。
啊,為什么她偷看一眼長相就離開的籌謀會變成這樣,都怪這位沈公子,為什么一直埋著頭讀書!脖頸不會不舒服嗎!
正當她頭腦中天人交戰之際,兩個丫鬟的表情卻突然驚慌起來,魏清源探頭進來看了一眼,也無奈地用手指了指她的背后。原來是沈念卿見情況有異,起身從案后站起,并向他們走了過來。
姚承塵只好放棄掙扎,放棄僥幸,她認命地回過頭去,看到伏案讀書的男子正邁著疑惑的步伐向他們走來。方才全憑臆測的面容這下無比清晰地展現在她的面前:玉面般純凈的臉龐上掛著一雙柳葉桃花眼,眼尾安靜地低垂著,像一支恬靜的鳶尾。他的瞳仁如墨玉般澄澈透亮,不含一絲雜質,只是此刻眉頭微蹙,像是在對他們幾人發出的叨擾表達不滿。姚承塵看著迫近的臉龐愣了神,她原本只是想親眼確認一下對方的長相,但是卻沒想過這么近距離的觀摩,更沒想過……對方有這么好看。
“沈公子,是這樣的,我原以為大家都下課回家了,想帶幾位小姐參觀學堂,沒成想打擾到你自修了,真是不好意思。”魏清源見姚承塵進退維谷,料想她不會在此時此地莽撞攤牌,于是只好出言打破僵局,救承塵于危難。說罷他示意兩名丫鬟先走,準備帶她們三人溜之大吉。
沈念卿聞言也只當她們都是尋常的女子。因為當下學堂只收男子,富貴人家的小姐若想學習詩書禮義,是要請先生到家里教授的,所以偶爾有三兩女子因為好奇跑進學堂里參觀,并不算什么稀奇之事。只是眼前的女子直視著他的面龐,少有羞怯,她的神色更仿佛他們相識已久了一般。
丫鬟見狀輕輕拉扯著姚承塵的衣角,想她是看到俊朗的男子看出了神,便低聲喚她回神。
沒想到小姐就在此刻鬼使神差地開了口:“沈公子,初次見面。我叫姚承塵,我們兩家為你我二人訂立了婚約,近期你能跟我結婚嗎?”
在場的幾個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她就這么直接說出來了?不必請個媒人還是長輩什么的在場嗎?就這么自己做主了?說定了?
這下輪到沈念卿愣住了。眼前的女子淡衣素服,眼神卻很熱烈,說出的話語更是,每一個字都能讓人聽懂,但是連在一起卻令人困惑。
他突然想起一年前自己在巷口被陌生女子糾纏的情形。那日自己晚歸,巷中早已空無一人,那女子像是在路邊蟄伏已久,見他經過,突然竄出緊抱他的腰身不肯撒手。雖然該女子身材矮小,但是卻使出了萬鈞的力氣,并且口口聲聲喊著要拉他去成婚,聲稱他是城中最豐神俊秀的男子,若能與他婚配此生無憾。最后還好有兩個熱心的路人經過,為他解了圍。后來聽說那人是患了失心瘋,不止是他,學堂其他男子也偶有遭遇,所以最后只能化為坊間笑談。只是就沈念卿個人來講,至今想來仍然心有余悸。這樣想的話,此刻他的眼前,莫非又是一例神志不清前來求愛的女子?
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與姚承塵保持安全距離,并且隱約做出了防御的姿勢。
“你后撤一步的動作是認真的?”姚承塵把沈念卿的全部動作都看在眼里,看到對方倒退的姿勢,她感到非常羞辱,難道自己才說了一句話,就遭到對方的如此厭棄?想到這里,她馬上不服輸地向前跨了一步,追了上去。她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不滿地說道:“難道,你是在嫌棄我?我很難看嗎?”
沈念卿不知道該說什么才不會繼續刺激她,為難地用眼神向魏清源求援。
見對方不答話,卻向自己身后張望著,姚承塵也馬上回過頭去,問已經被震撼得呆若木雞的三個人:“我難看嗎?”三人忙擺手否定,胡亂地應答著“好看”“哪有”“不難看”“別亂說”之類的話。
姚承塵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他們的評價,保守地,但是頗有底氣地對沈念卿說:“你看清楚,我,還,可,以,的!”
沈念卿見到來者氣勢洶洶,肩負管理之責的魏清源卻沒有施以援手,只好為難地又退了一步:“不是,這位小姐,請你不要激動,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今天得給我好好說清楚了!”
沈念卿心中默念,今天這位跟上次那位還不是一個派別,上次是武力派,今天的卻是文斗派,上次的女子直接要將他擄走,這次的女子卻讓他“好好說清楚”。
姚承塵此刻心情大起大落,先是忐忑地得知未來夫君相貌身形上好,芝蘭玉樹,心情仿若飛上了天空。隨后對方聽聞婚約之事后又馬上回絕,并作出嫌惡的姿態,她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被人嫌棄的感覺不好,自己因為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而心情大起大伏的感覺更不好,這豈不是恰好說明,自己一廂情愿要履行婚約,而對方覺得自己不配?她姚承塵雖然父母未在身邊陪伴,但是喬師爺和徐掌柜都像護衛東海明珠一樣保護著她,從未讓她受過這樣的氣,一想到這里,她的嘴撅得更高了。
“沈兄,沈兄,方才冒昧了。這位是姚小姐,是城南姚記的掌門人,她方才所述之事我想并非出自臆想,您不妨回家后問詢問詢長輩,確認一下這件事?”正當姚承塵在心中舞刀弄劍,沈念卿百口莫辯之時,還是魏清源出來解了圍。他的話也點醒了處在執拗中的姚承塵,她突然意識到,沈念卿此刻是初次聽聞這樁聽起來很像是玩笑的婚事,想必與幾個時辰前的自己經歷著同樣的心理波動,所以下意識地抗拒她實屬尋常。想到這里,她的氣馬上消了一大半,覺得魏清源的出現恰到好處,既為沈念卿解圍,也為自己保留了顏面,值得嘉獎。
她馬上順著魏清源的話茬說下去:“看來你確實不知道婚約的存在,那好吧,今天的事情算我唐突了,我向你道歉,不好意思嚇到你了。但是也請你今日回府之后務必向父親求證這件事,因為此事關乎我的人生和命運,拜托了!”說著甚至豪氣地向沈念卿拱了拱手,豁達的樣子與剛才咄咄逼人的女子判若兩人。
沈念卿如墮云霧,但眼前的人和話語卻又如此肯定,讓他不得不信,他只好沉默地點了下頭,算作應允。
步出讀書室前,姚承塵停下了腳步,不知道為什么,心中的欲念促使她向著對方喊話,她彎下眼角,露出一個開朗的笑容:“沈念卿,我們還會再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