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卿倚著兩個下人的臂膀,吃力地走進了臥房,屋內的陳設從四面八方向他擠壓過來,壓得他透不過氣,明明是近在眼前的手帕和茶盞,卻怎么伸手都夠不到。下人們從未見過大公子酒醉的場面,進進出出不知該如何是好,紛亂的腳步聲擾得他徹夜未眠。
這一夜,母親模糊的面容在他的腦海中浮沉著。他生病了,母親急得團團轉,不住地用手試探他額頭的溫度,然后為他換上冰涼的毛巾降溫。母親的手指溫柔地觸碰著他的面頰,輕聲安撫他:“會好的,明天就會好起來的?!宾畷r間他又來到府衙的榜文前,在墻上的名單中一列列地找尋自己的名字,不待他開口,父親便生氣地甩袖離去,他趕忙追到馬車前,向車上的母親告解求饒,一行行的熱淚從眼中流淌下來,浸濕了胸前的衣衫,但是他徒勞地翕張著干渴的嘴唇,開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父親吩咐車夫駕車離開,母親不舍地從車窗張望著沒有來得及登上馬車的沈念卿,他在車后追逐著,追逐著,想要牽住母親向他伸出的援手,他跑得被淚水模糊了雙眼,胸脯憋屈得喘不上氣來,也還是沒能追上馬車。舉目四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沒有一個面孔是熟悉的,大家經過他的身邊,顧自跟同伴聊著天,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他的肩膀被撞了好幾下,險些要站不住了。他不禁想開口問問他們:難道沒有一個人看到我嗎?難道我是透明的嗎?正想著,一個清脆的聲音喊他:“念卿!”他茫然地找尋著聲音的出處,卻見母親正在路口轉角的馬車上喊他:“沈念卿!你愣著干什么,怎么還不過來上車?”他感到好些奇怪,母親素來沉穩內斂,哪怕是在家中大聲喊他的名字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今天怎么破天荒在大街上喊了起來。他跑過去,牽住母親遞過來的手,那手溫暖有力,拉著他坐上了馬車。他正待說出自己的疑惑,抬眼看時,卻發現車廂中對坐的人竟變化成了姚承塵的臉,她手上玩著一塊流蘇的玉佩,笑著問:“你怎么一個人在街上?喊你半天都沒聽到。”沈念卿突然悲從中來,忘卻了眼前的疑惑,開口說道:“我的父親和母親不要我了。”姚承塵繼續在手指上轉著那塊玉佩,她的情緒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有我在,你怕什么,都會好起來的。”見沈念卿不搭腔,她又伸出右手,勾勾小拇指:“不相信嗎?我們拉勾。”沈念卿心下一動,想要抬手去勾住那根手指,但是手上卻仿佛壓了千斤萬斤的重物,任憑他如何努力,卻怎么也抬不起來。正在他焦急萬分之際,夢醒了。
“公子,公子,你可是夢魘了?”阿強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公子,醒了嗎?”
沈念卿吃力地睜開雙眼,腦袋像被五行山鎮在了床上,喉嚨疼痛,口中干渴,眼睛和鼻子中像是要噴出火來。阿強趕忙端來半碗溫水,喂他喝了下去。
“幾時了?學堂……”沈念卿開口,才意識到自己的喉嚨正在發出沙啞的聲音。
“公子,已經辰時了。學堂那邊我已經差人去告了假,你昨夜大醉,在床上又吐又鬧,忙了半宿,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沈念卿努力地回想前一天夜里的經歷,沈蘭卿聽到他的話后沉默地低下了頭,車夫接過他,將他扶上了馬車。
“二公子呢?”
“昨夜你大醉而歸,恰好遇到在中庭等候的夫人,夫人照例指桑罵槐地申斥了車夫幾句,然后帶著二公子離開了。不過二公子方才倒是差人送來一方硯臺,看著像是姚小姐描述的那方,不知公子昨夜醉后可是對二公子說了什么?”
沈念卿扶著阿強的胳膊坐了起來。怪不得圣人和賢人都無法拋卻美酒的誘惑,在醉酒的鼓舞下,那樁在他腦海中打算了千萬次的事竟真的發生了。那么……
“我要洗漱,給我找一身干凈的衣服,我要出去?!?br/>
阿強勸道:“公子,你看你走路都不穩當嗎,今日還是在家歇息吧。”
“不,我等不了,你快點準備,我要趕快去?!鄙蚰钋涫置δ_亂地解著身上的衣帶,阿強只得上手幫忙。
最后阿強實在拗不過沈念卿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脾氣,便只好退讓一步,讓府上的馬車送他前往。
姚承塵正在后廳翻看賬簿,伙計就通報沈念卿來了。
“要請他進來嗎?”伙計問道。
“不用了,我出去吧?!币Τ袎m合上賬簿,跟在伙計后邊走了出來。
沈念卿當真是來尋人的,不是來買東西的。他站在貨柜前,上午的陽光從他背后的門窗出灑落進來,在他的身上、腳下灑下星星點點,他的臉上有些宿醉的浮腫,但是勉強帶上了一些笑意,在陽光下顯然比在陰冷的讀書室內更適合他。只是這個時間,他人不是應該在學堂嗎?怎么跑到姚記的店鋪里來?作業分別時他還清醒著,這是道別后又返回宴席徹夜狂歡了?
正當姚承塵準備出口問詢時,沈念卿仿佛汲取了前一晚的教訓,搶先開口道:“我來是想說,雖然我沒有拿到你的禮物,但是還是要謝謝你的關照。”
姚承塵被改頭換面的沈念卿驚呆了,都說喝醉的人會不斷懺悔,說出自己遺憾和后悔之事,但是酒醒了之后呢?人格也會繼續發生改變嗎?沈念卿的直白令她感到高興,她苦念卿的溫吞久矣,經常因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而苦惱,昨夜也是因為沈念卿話到嘴邊又打起了退堂鼓而拂袖離去,所以此刻她仿佛是在水牢中見到了一線光明。不過她依然牢記著顧梅凜的指點,壓抑住嘴角的笑意,點了點頭,說:“好。”
大概是人生初次醉酒讓他抒發了心中的塊壘,將胸中的煩悶和遲疑一掃而空,同前一天晚上相比,沈念卿今天看起來鎮定和坦蕩多了。他似乎毫不在意姚承塵簡短的答復,只覺得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解決了一件在心中記掛很久的事,呼吸順暢,頭腦清明,現在馬上就可以去讀書三百頁,用功至子時。
他并沒有繼續開口解釋自家的內務,顧自認為,聰慧如姚承塵,所有的狀況她都已了然于胸,無需贅言了。似乎冥冥之中,他們之間并不需要多余的解釋,就能互通心意。沈念卿看著姚承塵略微揚起的臉頰,從她的眉眼間捕捉到一絲滿足的笑意,他指指自己:“那我,就先回去了?!?br/>
姚承塵克制住自己內心想要讓車夫和伙計去送他的沖動,只是點頭笑了一下,算作答禮,然后目送著沈念卿消失在店鋪門前。
聽完姚承塵的描述,顧梅凜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我們讓鐵樹開花了?”
她昨夜宿醉晚歸,被父親禁足在家。也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能深刻地體會到,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人時刻在意的門禁,真不知這樣的家長平時都忙什么去了。
現在她剛被匆匆趕來取經的姚承塵抓著肩膀強行晃醒,向她求教下一步該怎么辦。
“下一步嘛,你就不能繼續這么端著了,要適當示弱,適當示好。你懂我為什么尤其對你強調‘適當’二字嗎?”
姚承塵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
“因為你啊,”顧梅凜在床上盤起腿來,“你可能在店里被當男孩子養慣了,做什么事情都要當拼命三郎,交給你的每一項任務都要完成到極致。但是感情這種事情呢,過猶不及,永遠都應該留有余地,才會讓人有繼續追逐的欲望……”
“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明白,但是連起來聽不太懂?!币Τ袎m打斷顧梅凜的長篇大論,讓她說點人話來聽聽。
顧梅凜嘆了一口氣:“我這是在教一歲的小孩走路嗎?好吧,那我就說明白點,讓你示弱呢,并不是說讓你躺在地上不站起來,同樣的,讓你示好呢,也不是讓你亦步亦趨地追在他屁股后邊。保持距離,在你對他好的時候,也留出讓他回報你的余地,不要讓他感到為難或者尷尬,這樣的分寸感會讓他對你產生好感,懂了嗎?”
姚承塵若有所思地托著下巴,思考了片刻,然后點頭如搗蒜:“懂了懂了?!?br/>
趙夫子曾差魏清源將姚承塵送去的禮品送回,意為:無功不受祿,既然在為沈念卿私下聘請夫子和考官一事上未能出力,那當然也不能收受厚禮。禮品又被姚承塵笑著反送回去了,有道是雖然遺憾沒有促成此事的緣分,但是在其它方面也多受趙夫子的照拂,夫子笑納此禮也并不為過,趙夫子推脫再三,還是收下了。送出去的禮豈有收回的道理,這句話姚承塵是明白的,至于這幾樣禮物對她或者對姚記能產生什么利處,這不,機會就來了。
午后,魏清源受趙夫子委派,請姚承塵前往一敘。原是學堂內桌椅陳舊,各種文墨材料庫存也不夠,所以委托姚承塵帶著掌柜前往查看,幫著記錄一下庫存,以便及時填補。這樣一來,姚記就成了城中學堂的專供店鋪,這應該算作趙夫子對所受厚禮的回饋了。
姚承塵拜謝過趙夫子,同魏清源和店內的伙計忙活了兩三個時辰,終于將學堂內的物品損耗和補充名單理出個眉目。魏清源拿著清單去請夫子過目,伙計去套馬車,只留下姚承塵自己獨自在學堂內閑逛。之前的兩次,姚承塵都有備而來,每一次都是為了沈念卿,今天難得可以心無旁騖地好好看看學堂內的陳設和布景。喬師爺常說只出售瓷瓶和香料賺不了多少錢,如果能習得各種物品的恰當搭配,承接各種負責裝潢擺設的買賣,店內的利潤就能翻番。聽過喬師爺的話之后,姚承塵無論走到哪里都處處留心,時刻注意不同場景下的不同布置方式。
學堂內的裝飾以簡潔古樸為宜,多用白色,室內空曠而靜謐,隔斷處的小型裝飾往往為一盆松枝盆景或一方造型古樸的頑石,與學堂的意境相得益彰。
姚承塵靠近這盆松樹盆景,想要更仔細看看幾個枝條有什么講究,突然聽得幾個聊天的人聲走過。她正要回避時,卻被人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