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br> 高淑兒是同母親和兄長一起來的。</br> 她回到帳子的時候,高家大夫人正端坐在蒲團上,翻看著面前的匣子。</br> 高家的丫鬟見她進門,忙招呼道:“方才有人將食物送了過來,姑娘快凈了手,來用罷。”</br> 高淑兒低頭一瞧。</br> 桌案上擺著的,卻是些餅子、熏肉,再有一壺熱水。全然不比家中的飲□□致。</br> 她皺了下眉,想起那罐雞湯來,登時沒了胃口。</br> 她轉頭看向高夫人,問:“母親在看什么?”</br> “宮人送來的。”高夫人說著,將那匣子推到了高淑兒面前。高淑兒定睛一瞧,驚訝道:“好漂亮!”</br> 那是一支喜鵲銜珠的釵子,喜鵲用金鑄成,雕工惟妙惟肖,那鵲尾微微上揚,一邊俯首去銜石榴石打磨而成的圓珠。其色澤艷麗,形狀活潑。正是她這個年紀適合佩戴的。</br> 她忍不住拿了起來,好一番愛不釋手。</br> 高夫人又道:“我聽聞我們這帳子里,本該要同別家的女眷同住的,卻不知為何,又只剩下了我們。”</br> 高淑兒面上一喜:“那不正是好事?”</br> 高夫人暗暗一搖頭:“我原想著你及笄后,總該是長大了,要聰明些了。如今卻怎么依舊不動動腦子?你怎么不想一想,為何這樣的好事落到了咱們的頭上?”</br> 高淑兒怔了片刻,將那盛放首飾的匣子捧起來,低聲道:“不錯……還有這樣的東西,是京中芳華齋也沒有的款式,卻送到了咱們這里來……為的是什么?”</br> 高夫人低聲道:“送的宮人說是替他們家的姑娘道謝。”</br> 高淑兒脫口而出:“莫不是長公主?”</br> 高夫人道:“她都早已成婚有子有女了,哪里算是姑娘?”</br> “那我便想不出來了。”高淑兒嘴角抿了抿,笑道:“不過定是貴人的意思,只是咱們還不知這貴人是何身份罷了。”</br> 說罷,高淑兒便禁不住將那簪子插-入了發間,扭頭問:“母親,好看不好看?”</br> 高淑兒生得面容清秀,有一分嫻美在。</br> 若是盯著看上一會兒,倒也是好看的,只是她自覺不比鐘念月生得一眼驚艷,因而總是心有不滿。</br> 這會兒那石榴石鮮紅通透,墜幾顆下來在耳邊,倒襯得她眉眼間也好似多了一分嬌艷之色。</br> 高淑兒歡歡喜喜,一錘定音:“明日便戴這個罷!”</br> 高夫人瞧了兩眼,也覺得這釵子的確漂亮。她這女兒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旁人此時都該成婚了,唯獨高淑兒還未定親呢。也不該再藏著捂著了,是該要露一露顏色了。</br> 高夫人道:“明日我為你挑衣裳吧。”</br> “嗯!”</br> 鐘念月全然不知她派人送去的首飾,叫高家母女誤以為是什么貴人送來的。</br> 她幾乎把晉朔帝的湯婆子全拿走了,自個兒把被窩烘得暖暖的,什么夢也沒做,一覺睡到了天明。</br> 因著她前一日來了月事,別說香桃了,便是其他宮人也不敢來喚她起床,只盼著她睡足了,養足了精神。</br> 因而待她慢吞吞起床時,都已是日上三竿了。</br> “孟公公方才還派人來說了,說是不必急的,我慢慢給姑娘梳頭。”香桃道。</br> 鐘念月低低應了聲。</br> 等洗漱完,她便扯過蒲團坐下了。</br> 其余人這會兒都陸陸續續用過了早膳,家中交好的年輕公子與年輕姑娘,便三五成群且先玩去了。</br> 只是難免有人出聲問:“聽聞往年若是春獵,先要舉行儀式是不是?怎么遲遲不見動靜?”</br> “誰知道呢。”</br> “想是陛下還未起身罷。”</br> 有人長嘆了一口氣,語調期待,又害怕:“我還不曾這樣近地瞧見過陛下……”</br> 他們說著說著,話茬便又拐到了別的地方去。</br> “張家姑娘今日怎么好像是從凌家的帳子出來的?”</br> 被他們點到的張家姑娘紅了紅臉,低下頭道:“我、我也不知,我原本應當是住岸邊那頂小帳子的,卻好像是有人同我換了。”</br> 有人譏笑一聲:“那倒是你的好運道了,誰平白能與凌家攀上關系呢?”</br> 這邊說罷,一抬頭,卻是又驚異了片刻。</br> “高淑兒來了!”</br> “今日怎么打扮得這樣出挑?高家不是最講究一個貞靜嫻淑了么?”</br> 等到高淑兒走過來落了座,不多時長公主也攜著駙馬出來了。</br> 高淑兒不由抬頭多瞧了兩眼。</br> “淑兒姐姐,你頭上的釵子怎么從來不見你戴過?”旁人的詢問聲,將高淑兒的思緒拉了回來。</br> 隨即又有人問:“是在哪里打制的?匠人是誰?我也要去定一支。”</br> 高淑兒嘴角一翹:“自然是沒有多的了……”</br> 她們這廂說著話。</br> 那廂晉朔帝掀起簾帳,緩緩走出了大帳。</br> 孟公公眼利,掃過一圈兒,便驚聲道:“姑娘怎么這樣早便起身了?”</br> 晉朔帝聞聲,便也往不遠處分了些目光去,他卻皺了下眉,道:“不像是念念。”</br> 孟公公一頓:“可奴婢瞧那頭上戴的分明是……”他頓了頓:“奴婢過去瞧一瞧。”</br> 晉朔帝眸光變幻:“嗯,去吧。”</br> 孟公公徑直走了上前。</br> 那些人哪能不識得孟公公呢?一見了他,登時都匆匆起了身,客客氣氣地喚上一聲:“孟公公。”</br> 這位可是天子近侍。</br> 乃是陛下跟前說得上話的第一人。</br> 孟公公定睛一瞧。</br> 那釵子原來戴在……</br> 孟公公看向高淑兒:“這是誰家的姑娘?”</br> 高淑兒萬萬沒想到孟公公會先同自己說話,心下登時好一陣狂喜,只是面上不敢顯露。她眼底的光芒閃動,這才柔聲應道:“公公,我是高家的嫡三女。”</br> 孟公公又掃了一眼她頭上的釵子。</br> 確實是一模一樣的。</br> 孟公公笑了下,道:“倒是生得一個妙人呢。”</br> 高淑兒聞聲,心下更是好一陣狂喜,連心臟都怦怦跳得飛快了。</br> 只是孟公公行事向來不輕易留紕漏,于是他又挨個問了都是誰家的姑娘,每一個都要夸上那么一兩句。</br> 眾人自然都歡喜極了。</br> &lt;b</br> r&gt;</br> 唯獨高淑兒暗暗攥了攥手指。</br> 原來她不是那獨一份兒嗎?</br> 可方才……方才孟公公分明盯著她頭上的釵子瞧了瞧,難道不是在確認她是不是將那贈禮戴在了頭上么?</br> 高淑兒咬了咬牙。</br> 心道,沒錯的,恐怕是那背后的貴人不愿我招來旁人眼紅,孟公公這才在問過我之后,便又問了其他人。</br> 孟公公說完話,便離開了。</br> 而高淑兒坐在那里,心下卻久久不能平靜。她此時方才知曉母親為何總責怪她不夠聰明。原來到了這樣的時候,卻是要分析出一條正確的路來,她竟然都想不清楚。</br> 此時鐘念月才從帳中緩緩走出來。</br> 錦山侯提了一屜食物站在帳子外,見她出來,便立時將食物送了上去:“念念,我留給你的。”</br> 鐘念月抽出來瞧了瞧。</br> 里頭有兩個白白的圓餅,底下還塞了幾塊糕點,鐘念月不由問他:“你從家中帶來的?”</br> 錦山侯點了下頭。</br> 鐘念月:“你咬一咬,還吃得么?”</br> 錦山侯伸手捏起一塊,小小咬了一口,還記得要將多的留給鐘念月。只是下一刻,他五官便皺成了一團:“……怎么像是壞的?”</br> “自然壞了。下回再好的東西,也不要留這樣久再給我了。”鐘念月道。</br> 錦山侯這才將東西收住了,交給了身后的小廝。</br> 他嘆氣道:“還是皇叔父好。”</br> 鐘念月提了提裙擺,往前走:“嗯?”</br> “皇叔父什么都能給你。”錦山侯道。</br> 鐘念月禁不住笑了:“誰說的?也有他不能給我的東西呀。”便如她想要這世上沒有太子這個人,那便是不成的。</br> “是么?”錦山侯耷拉著腦袋,只當是鐘念月在安慰他,喃喃道:“念念真溫柔。”</br> 他們沒走出多遠,便被宮人截住了。</br> 那宮人笑笑道:“正念著姑娘起來了沒有呢,姑娘今日身子如何了?”</br> “尚可,只是酸軟無力,腰疼。”鐘念月按了按腰腹,“還餓了。”</br> “姑娘隨奴婢來,早膳已經給您備著了。”</br> 等高淑兒再見到鐘念月的時候,鐘念月坐在一只繡墩上,懷里抱著手爐,腳邊丟著兩個湯婆子,手里還捧了一只瓷碗,正小口小口地吃著碗里的粥。</br> 高淑兒忍不住道:“成何體統?”</br> 那廂儀式啟。</br> 鐘念月便一邊吃著一邊看著,好不愜意。</br> 等吃得快飽了。</br> 那廂籠子一開,足有半人高的鷹被放了出來,個個羽翼豐滿,尖喙銳利,它們一揮動翅膀,掠空而起,展開的翅膀帶出了美麗的富有野性的弧度。</br> 這一幕是極震撼的。</br> 一聲鷹嘯響起,那湖面都變得動蕩了起來。</br> 鐘念月盯著看得認真。</br> 卻突然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好像有誰在看她。</br> 于是鐘念月想也不想便轉頭,回望了過去。</br> 晉朔帝端坐在那里,受臣子擁簇。</br> 眾人都在看鷹。</br> 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br> 他的面上不知為何不見笑容,連目光好像都是沉沉的。</br> 但鐘念月素來不怕他,便想也不想沖他笑了笑。</br> 于是晉朔帝的面色好似也緩和了些。</br> 他動了動唇,唇形像是在說:“過來。”</br> 鐘念月想了想,把碗遞給了一旁的香桃拿著,然后扭頭繼續看起了鷹。</br> 等見到鷹從空中疾沖而下,掠過水面,再起來時,微微弓起的利爪間便抓住了一條魚。</br> 鐘念月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br> 那廂懷遠將軍心情多少有一分忐忑,他發覺陛下今日的興致似乎并不怎么高。不由低聲道:“陛下,今年養出來的鷹,是不是不如往年來得英勇兇猛?”</br> 晉朔帝只淡淡應了聲:“嗯。”</br> 懷遠將軍還待說些什么。</br> 遠處的鐘念月驟然起了身,趁著眾人還專注于看鷹捕獵的時候,她悄悄往大帳去了。</br> 晉朔帝見狀,面色又緩和了回去。</br> 晉朔帝起身道:“祁瑾。”</br> 三皇子立馬應了聲:“父皇。”</br> “你在此地主持。”</br> “是。”</br> 三皇子登時滿眼都是壓不住的喜色。</br> 晉朔帝起身往帳子走,孟公公緊跟在他的后面。</br> 掀簾帳進去時,鐘念月已經在椅子上坐好了。</br> 晉朔帝徑直走到她跟前,他的身形挺拔高大,立在鐘念月跟前,便如巍峨大山。</br> “陛下喚我作什么?”</br> 鐘念月話音方才落下,晉朔帝驟然伸出手,捏住了她的臉頰,將她的臉抬起來,另一只手便不輕不重地摩挲了下她的發絲,喉中的聲音不急不緩:“怎么將那支喜鵲銜珠的釵子給旁人了?”</br> 鐘念月掙不開他的手,怔了一下。</br> 她便只好讓他捏著臉,一張嘴,有幾分甕聲甕氣,道:“為了謝謝那高家姑娘讓了月事帶給我呀。”</br> 晉朔帝心底也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兒。</br> 她皮薄,又生得白。</br> 輕輕一掐便紅了。</br> 他的手指緩緩挪了個位置,改掐住了她的下巴。</br> 他低聲道:“朕還將披風給你了,怎么不見你謝朕?”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