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半月過去。
    皇后再未到芳晴殿來，皇帝也只是偶爾召見沈寧到福寧殿去下棋，蕭梓霽給顧冉送了一次傷藥后，也沒了消息。
    日子難得風平浪靜，又因一場暮秋家宴，波瀾再起。
    筵席擺設在暮秋山的秋苑中。
    紅楓是這里唯一的景象。
    漫山紅遍，層林盡染1。
    顧冉一出馬車，便為眼前的艷麗景象驚嘆，不由得向前踏出半步，就被沈寧緊緊抓住了手臂。
    “跟著我，不要亂走。”
    聞言，顧冉挽起沈寧的手臂，大庭廣眾，不畏人言，淺笑著問他：“這樣可以嗎，夫君？”
    “甚好。”沈寧揚唇，帶顧冉走上了鋪滿紅葉的石子路。
    說是家宴，顧冉卻在宴廳外看到了薛瑞安。
    薛瑞安仿佛特意等在此處，見二人走近，率先與沈寧寒暄：“王爺，近來可好？”
    說來也怪，薛瑞安這人，無論是點頭，亦或是躬身，都難掩其溫雅，音色淡淡，也似春煦。
    他與沈寧同處一處，更顯兩人一溫一寒。
    “清閑無事。薛大人如何？”沈寧簡單道。
    薛瑞安笑笑，轉眸看向顧冉，發現她的衣袖，竟比普同的稍長了一些。
    他道：“下官近來一樣清閑無事。王爺，請吧。”
    見薛瑞安側身相讓，沈寧便不再客氣，帶顧冉入了宴廳。
    皇親貴戚的園林殿堂，向來金碧輝煌。這秋苑，卻別有一番景象。似是將江南秋色搬了進來，楓葉千枝復萬枝2，江橋掩映2，秋意綿綿。
    三人穿過蜿蜒的玉石子路，走過楓橋，終于到了苑中相思亭。
    亭內傳出陣陣女聲，悅耳清脆，鶯鶯動聽。
    顧冉駐足，女聲也戛然而止。
    迎面，是一位俏麗靈動的紅衣女子。
    “這位是驃騎大將軍于鴻天；他身旁著紅衣的女子，是其獨女——于芷苓。”薛瑞安低聲介紹。
    于鴻天聞聲轉眸，還未開口，就被一道如鶯歌般的女聲搶了言：“你就是那位年輕的平北王爺嗎？”
    沈寧看向于芷苓：“見過于小姐。”
    “聽說你在徐北一戰，直取敵人首級，沒想到如此驍勇之人，竟生得這樣好看。”于芷苓的直言，絲毫未讓人覺得失禮。
    一旁的于鴻天卻嚴聲道：“芷苓，不得無禮！”
    聞言，于芷苓乖巧地福身：“芷苓參見王爺。”
    許是感受到了顧冉頻頻投來的目光，于芷苓這才面向眼前這位，與自己著裝甚似的女子，看到她挽著沈寧的手臂時，眉間落下一絲失望。
    殊不知，如此一個微不可察的表情，已被顧冉收于眼底。
    抽出手來，顧冉先福身道：“相思見過于將軍、于小姐。”
    “相思？”似是想到了什么，于芷苓一笑，“這亭子，將好叫做相思亭。”
    顧冉也是一笑，再次挽回沈寧的手臂。
    薛瑞安瞧著幾人寒暄完畢，正欲請沈寧入亭內，不遠處響起一道意含譏諷的男聲——
    “寧弟真是無論走到哪一處，都要帶著相思。”
    蕭梓霽自后方搖扇走來，看到顧冉的衣袖時，便要收扇去挑。
    沈寧眼疾手快，擋了他的動作：“殿下。”
    余光瞥見于芷苓后，蕭梓霽撤身，意味深長地道：“相思這手，行事不便，寧弟可要好好照顧著才是。”
    沈寧道：“臣弟自是會好好珍愛相思。”
    蕭梓霽彎唇：“如此甚好。”
    薛瑞安本就好奇顧冉衣袖下的蔥蔥玉指，如此一聽，更想去看個究竟。但因著此次家宴，是他一人負責，不能出任何差錯。見人到齊了，遂喚宮人去請皇帝。
    不多時，皇帝攜皇后到了亭外。
    撫琴聲起，清冽空靈，暮秋家宴也開始了。
    不知是偶然，亦或是刻意，顧冉與于芷苓相鄰而坐。
    紅衣映楓，成了這亭中的如畫美景。
    皇帝不禁出言贊嘆：“于將軍，你這女兒，倒是生的靈巧動人。疑是人間精靈物，大抵也就是這樣了。”
    膚如白雪，眸若星辰，笑如夏花絢爛，靈動盡顯。
    于鴻天自知女兒相貌如何，半是承認半是苦惱：“只是這性子，太過好動。”
    皇帝道：“芷苓年紀尚輕，性子好動開朗，也很招人喜愛。”
    皇后也道：“聽說芷苓還善音律，琴藝超絕。這樣的姑娘，怎能讓人不喜。”
    蕭梓霽卻不以為然：“母后，你這話就不對了。百姓家有句話叫：青菜蘿卜，各有所愛，你看咱們的平北王爺，不就只鐘情他身邊那一位。”
    話到此處，眾人也忍不住向顧冉看去。
    若說于芷苓是“動”，那顧冉則更偏向于“靜”。
    非是嫻靜，而是安靜。
    如果非要將兩人的樣貌做比較，或許此刻，于芷苓更惹人愛。
    皇后眸光掠過顧冉：“此言不差。相思也的確是位有才情之人。琴棋書畫當中，尤數琴藝最佳。”
    這種“欲加之罪”一般的夸贊，讓顧冉陡生無奈。
    她何時在外人面前演奏過曲目？這個最佳，又是從何而來？
    只聽皇帝朗聲道：“想不到這一方相思亭內，竟坐了兩位音律佳人。朕倒想聽聽看了，你們二人的琴，究竟誰的更勝一籌。”
    對這突如其來的難題，顧冉本不愿接，誰知于芷苓卻欣然答應：“那芷苓就為大家獻上一曲秋思，不做比較，只為應今日的秋景。”
    說罷，宮人將琴架好。
    素手撥弦，琴音裊裊，似流水潺潺，也似秋日高陽，輕快自如，暖意融融。
    指尖下傾斜而出的秋思，不是綿綿不絕的思念，更像是分別已久后，再見時的喜悅。
    琴聲如人。婉轉的音律，似也染上靈氣，隨著落葉，在苑中旋轉跳躍。
    看著皇帝頻頻點頭，于鴻天心生自滿，余光向沈寧與顧冉看去，發現他們二人未在聽琴。
    沈寧正在顧冉耳邊低語，顧冉也聽得頗為認真。
    冷哼一聲，于鴻天收了目光，暗怒兩人不知尊重。
    一曲畢，于芷苓起身回座。
    皇帝贊聲：“滿庭詩境飄紅葉，繞砌琴聲滴暗泉3。芷苓的琴，果真一絕。”
    于芷苓謙虛道：“是皇上為芷苓準備的琴好。芷苓不過是借著好琴寄秋思罷了。”
    皇帝抬眉，饒有興致地問：“你如何判斷這是好琴？”
    于芷苓道：“琴為梧桐木所制，琴弦由烏絲所做，龜紋密集，且琴尾留有焦痕，其音又如昆山玉碎，芷苓認為，這應該是天下名琴——焦桐。4”
    皇帝展顏：“不錯，這正是焦桐。這張琴的制法尤為獨特。是由一段尚未燒完、聲音奇異的梧桐木所做，其音色悅耳不凡，因此聞名四海。你既識得這琴，朕便贈與你了。”
    “芷苓謝皇上賞賜。”
    皇帝頷首：“你該謝的，還有一位薛大人。這可是薛大人千辛萬苦尋來的。”
    于芷苓道謝，落落大方：“謝薛大人贈予芷苓這份琴緣。”
    薛瑞安風度翩翩：“好物贈與有緣人。能為于小姐尋得此琴，下官甚感榮幸。”
    看著于芷苓被眾星捧月，顧冉靜觀不語，只盼這場突如其來的比試，能就此作罷。
    怎料皇后很快就將話引到她身上：“芷苓撫琴寄秋思，輕快但不憂愁。不知相思的琴，又是怎樣一種風情？”
    顧冉心下輕嘆，看來是躲不過了。
    她道：“回皇后娘娘，相思不善撫琴。”
    一語出，相思亭內冷了下來。
    皇后臉色不霽。
    蕭梓霽瞧著二人，一邊用扇骨輕點桌面，一邊意有所指：“是不善撫琴，還是不能撫琴？”
    顧冉道：“相思今日確實不便撫琴。但傳音寄情，不止于絲竹。望一唱相思曲，以助秋宴之興。”
    “可父皇想聽的是，誰的琴更勝一籌。”蕭梓霽看著顧冉，不想錯過她的任何一個反應，“你唱一曲，那誰來撫琴？又如何判斷，誰才是琴藝超凡？”
    于芷苓聽出這位太子是在有意為難，故而忍不住問：“太子殿下，你可知‘強人所難’四個字怎么寫？”
    忽然間，空氣凝結成冰。
    于鴻天早已察覺這場筵席非比尋常。暮秋家宴，他這個外人竟可攜女兒前來。皇上分明是有意讓芷苓嫁入帝王家。
    坐于桌前的幾位貴人，誰都不能得罪，尤其這位當朝太子。
    誰不愿自己的女兒成為鳳凰。他也一樣，盼著芷苓嫁入東宮。
    看到女兒為顧冉出面，皇帝皇后已然變了臉色，于鴻天擔心不已：“芷苓！”
    蕭梓霽轉眸，看了于芷苓半晌，才笑得頗為愉悅：“芷苓姑娘這性子，倒是可愛。”
    見此，于鴻天才松了口氣。
    然而，氣氛緩和，并非意味著顧冉可以以唱代琴。就在又一番為難到她身上之前，沈寧已然起身，為她解圍——
    “父皇，相思手傷未愈，確實不能撫琴，兒臣愿代相思為之。”
    皇帝似是知道他會這么做，故意問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5。你如何用自己的琴，表述相思的情之所感？”
    沈寧道：“如父皇所說，音之起，由心生，但還有一詞，音心共鳴。兒臣所奏之曲，正是由相思所譜。父皇何不借著兒臣的音，來聽聽相思的心聲？”
    音心共鳴，亦是心意相通，鶼鰈情深。
    皇帝再次露出笑容：“好一個音心共鳴！那朕便聽聽你們二人的共鳴。你來撫琴，相思唱詞。”
    語落，宮人迅速重新架好一張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