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潛,城東別墅的玫瑰,真正等待的主人,不是陸琛。”
不是陸琛,那是誰?程潛被他密集又緊逼的話砸得有些懵,想到一個可能,但又覺得太過離譜,自己先否決,但是再看于庚的神色,又好像是自己所想的那個答案,他有些惴惴地,開口,“那個人……是我?”
程潛覺得這個想法太過自戀,又想就算真的是自己,如今也沒了意義,自己已經(jīng)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傷透了陸琛,如今再回頭探討他究竟等誰愛誰,都只是徒勞。自己這樣的情況,能全誰的愿?抽離出這些關(guān)系來看,目前的情況已然是最好的下場。
只是,任誰在得知也許有人曾經(jīng)堅定地喜歡過甚至是愛過自己,都會生出一點歡喜,仿佛自己的生命在某些理性的衡量之外,在所謂的價值之外,還有一點純粹的意義。就憑著這一點,也沒有人會甘愿徹底舍棄。
哪怕,只是執(zhí)著它,去走孤身趟火的的路。
所以,哪怕不恥,哪怕羞慚,程潛還是鼓足勇氣開口問,向那個為著自己的侄兒傷懷冷漠的于主任。只是,他這樣的人,太難遇到這樣窘迫的時候,說到最后的兩個字,竟微弱得仿佛蚊蚋。
“你又何必再問?”于庚見他這樣神情凄惶,即使鐵石心腸也不免生出惻隱,低頭收撿好剩下的抑制劑,背轉(zhuǎn)身,不看程潛,一面將手中的藥劑放回恒溫器,一面故意冷著聲音回他。
不直接給出答案,但是誰能不知道背后的意義呢?
程潛于是面上顯出一點灰敗的神色來,于庚看不懂是因為懊悔還是其他什么。不過,他也犯不著花心思去探究一個外人的心思。
他看著程潛,為自己的心軟而憤怒,于是強硬地下了逐客令,“你要的消息,我告訴你了;你想知道的答案,你也得到了。現(xiàn)在,程先生,你該離開。”
程潛其實沒聽清于庚的話,但是他捕捉到那句離開,想,自己確實是冒昧打擾人家,確實該離開。于是,憑著感覺往外走。走到門口,他忽地停下,轉(zhuǎn)頭問,“我……能不能請問……是什么時候……?”
也許是他身形太過頹喪,也許是他眼里的哀傷太過明顯,讓于庚即使隔著這么一段距離,都能對這份傷心感同身受,于庚到底還是沒能堅持,松口,給了他回答:“十四年前。”
程潛得到回答,誠摯道謝,“謝謝。”然后離開。
在他走后,于庚想了想,還是試著給陸琛打了個電話,沒想到他恰好有空,就將程潛來找他的事情都告訴了陸琛,然后看著對面的人擔心的神色,嘆口氣,勸:“你們的事情,我畢竟不知道全貌,也許在一些重要的問題上,我做了錯誤的判斷。”
“比如,陸琛,你有沒有思考過,你做的這一切他根本不知道對他也不公平?”
“如果你對他始終只是嚴密保護,卻什么都不說,那么我不覺得你有什么立場去怪罪一個只敢將你當做普通朋友的人,將你排除在自己的人生選項之外。”
陸琛似有所觸動,但嘴巴囁嚅兩下,還是選擇沉默。于庚見他那副樣子就生氣,恨鐵不成鋼地,“行了,事兒我告訴你了,你想怎么選隨你自由,但是,”他到底還是沒忍住,苦口婆心再勸一句,“不要總是先預(yù)設(shè)困難,不要讓自己后悔。”
“我知道,舅舅。”陸琛說,語氣卻淡然得像是在聽別人的事。
于庚懶得再說,干脆把通訊掛斷。不愿再理他倆的事情。
感情自己一個人在這里著急上火。于庚覺得無趣得很,有這時間和精力,不如多看幾個病人。
程潛從于庚辦公室走出來,覺得有些恍惚,心里也亂糟糟的,坐在飛行器里,面對著屏幕上的目的地三個字,只剩茫然。
回城東別墅嗎?
不知道的時候也就罷了,在知道那滿園玫瑰究竟是他懷著怎樣的心情,為誰種下的以后,程潛哪怕只是稍微回憶一下那花朵的姿態(tài),都無法不生出愧疚。
城東別墅是無法再住了,既然自己無法給予他滿意的回應(yīng)。
程潛有些疲憊地,語音控制自動駕駛系統(tǒng),回了城東別墅。
程潛回到城東別墅的時候,第一次不是步履匆匆走回房間,滿心滿腦都是自己的實驗藥劑和那些不能公之于眾的籌謀。
在智能系統(tǒng)的控制下,雖然天色已經(jīng)暗淡,但是玫瑰園的人工光照系統(tǒng)在檢測到光線變化的時候已經(jīng)打開。
程潛第一次,一個人,靜靜地走在這些搖曳多姿的花叢之間。監(jiān)控到有人在此地行走,花房的智能系統(tǒng)很貼心地模擬出自然界的微風。程潛漫步其中,忽而聞到一股花香,淡雅而悠遠。
他止步,在一株紅玫瑰前。這玫瑰其實沒有什么奇的,甚至在這爭妍斗艷的一眾玫瑰里,顯出一種質(zhì)實的笨重,花瓣像是被攥緊又攤開的紙,顏色也深沉,說是紅,其實更接近于黑,連花型都說不上好,開到后面,花瓣壓根就沒有什么型可言。
但是,它粗。
雖然一路上是走馬觀花式地看,但是程潛還是注意到這一株玫瑰的枝干比方才看到過的粗壯許多,如果猜得不錯,這應(yīng)該是陸琛最開始培育的那幾批。
不受抑制的,程潛耳邊響起于庚的話:“十四年前。”
他伸手,觸摸花瓣,很皺巴的手感,比不得后來的嬌嫩輕盈,也不及有些品種的圓潤厚實,但是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眼神飄得很遠。
十四年,十四年前……不正是自己分化的那一年?陸琛為什么在十四年前開始種玫瑰?難道……那個人是他?
如果不是于庚提起十四年前這個時間點,程潛也許自己一輩子都不愿意再去回憶那個夏天,對他而言,夢想搖搖欲墜的夏天,從那以后,他的每一天,尤其是進入大學以后,每一天都活在一種恐懼之中,他的身份,就像是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落下。他只能一面恐懼,一面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努力,以期望就算真相揭開,他也能憑借自己的能力獲得一點認可。
但是,直到他入職云華,這把劍也沒有斬下來。
程潛一直以為是自己幸運。
可是運氣是太玄妙的東西,哪里能每次都那么幸運。現(xiàn)在看來,這份自以為偷來的幸運,不過是陸琛的保護。
十四年前,大約是高二升高三,應(yīng)該是暑假,但是自己因為看到某個雜志上的研究論文,產(chǎn)生興趣,于是向?qū)W校申請留校,并在生物實驗室嘗試該實驗的早期程序。
程潛在云附一中是太過優(yōu)秀的存在,學校并沒有索要更多的材料,很爽快地將場地借給他。
程潛還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太陽照得學校花壇樹的每一片葉子都閃閃發(fā)亮,像極了鉆石,和鉆石一般的希望。
他的老師,將學校的意見發(fā)送到他的個人通訊中,然后自豪又溫和地鼓勵他,說能想能拼,很了不起,并祝愿自己在生物領(lǐng)域能夠取得成功。
當時他的那位老師也許沒有想到,十幾年后,自己真的在生物領(lǐng)域做出了一點成績。那時候,他的祝福很簡單,他希望程潛能夠帶領(lǐng)一中團隊參加生物方面的競賽,僅此而已。
那時候的程潛也充滿希望,那段時間,他的日子是由論文,草稿和實驗組成的。經(jīng)常沉迷在自己的思路之中,然后等到想通某個點已經(jīng)是深夜。等到回家,常常只是說上兩句話,就各自睡去。雖然是放假,但和父母相處的時間,竟比平時上課還少。
所以等到分化的時候,自己才會毫無準備。
程潛記得自己的第一次分化,雖然很多時候只記得鋪天蓋地的疼痛,但是,如果克服自己對于分化這件事的厭惡,強迫自己回憶的話,還是能想起一些事來。
比如說,他記得分化的地點是實驗室,甚至還記得自己當時在做什么,記得不錯的話,當時自己正轉(zhuǎn)移一排試劑,轉(zhuǎn)移到半途,忽然感覺視線模糊,而后是頭,又漲又炸,像是誰在腦袋里放了個會生長的炸彈。
然后就是忽然蔓延的疼,從頭顱到四肢。程潛一瞬間失去力氣,只剩下一點意識還算清明。
程潛回憶起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拼著怎樣的毅力,硬是把那一排試劑安穩(wěn)地放置到觀測位置。
他只記得自己一下松了勁,然后就砰地一下倒在地上。是一種很舒服的涼,程潛全身又痛又熱,乍一倒地,接觸到地面的身體得到舒緩,要不是疼痛無法緩解,程潛甚至開始享受那對于普通人來說有些過低的溫度。
熱度得到緩解的代價就是,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全身仿佛斷筋抽骨的疼痛上。程潛想喊人,想喊救命,但是自己覺得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喊,也沒有發(fā)出聲音。
于是他只能等,等實驗室的生命監(jiān)測系統(tǒng)報警。五分鐘,只要捱五分鐘,程潛一面咬牙,一面安慰自己。
然后,在自己快要疼暈過去的時候,他記得有個人走了進來,聲音很稚嫩,應(yīng)該是學弟。程潛根本聽不清學弟在說或者在喊什么,在意識到有人來的瞬間,他一直繃緊的神經(jīng)一下松懈,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他再次醒來,就已經(jīng)在醫(yī)院。他的Omega父親坐在床邊,神色憔悴,看起來應(yīng)該是幾天沒睡。他有些愧疚,自己不愛惜身體,病了,累得父親糟心。他動了動,準備道歉,沒想到父親卻先開口,神情哀傷又慚愧,“阿潛,是父親不好,沒注意到你要分化了,叫你受這么大的苦。”
“沒有……”程潛開口,下意識安慰父親,然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父親說的是什么,忐忑地開口,問:“那……我的分化結(jié)果是……”
“是O……但不要緊……阿潛,我們先吃飯。”父親不敢看程潛的模樣,自顧地打開飯盒,營造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
自己的兒子,從小到大是怎樣的性格,有怎樣的想法,當父親的哪里能不知道?程潛這孩子,打小就聰明,但是取得他現(xiàn)在的成績,哪里是僅僅靠聰明就可以?
他倔強,固執(zhí),不服輸。這樣的性子,怎么能夠接受,怎么能夠忍受自己分化成O?一個在社會上總是被另眼相待的群體,一個……與他所熱愛的學科幾乎無緣的性別?
凌平想想,都覺得上天在開玩笑,哪怕是分化為Beta呢!
他小心翼翼地,將飯菜放到程潛手中,心疼地,勸,“吃點東西,這都是你最愛的菜。”
程潛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平靜到十四年后,程潛站在滿從的玫瑰中,為搜尋某些被刻意隱瞞的真相,而不得不迫使自己將這段回憶翻出的時候,只剩下一句,“我爸呢?”
然后就是在凌平沉默下的一句,“不要擔心,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