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陰的,雨點噼里啪啦往地上砸,打在行人的雨傘上,開出一朵花。
公交車沿路行過,輪子卷起水花,升起又落下。
關藝橙坐在公交車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頭隨著車的顛簸咣咣打在窗戶上,無神地盯著雨水從車頂滑下,在玻璃上劃過留下的水跡,心里堵得慌。
不想見關渭東,不想見喬思麗,不想見那個被喬思麗這個瘋子打大的同父異母的弟弟。
學校離家不遠,才幾站路。
關藝橙坐在樓梯上,轉著手里的雨傘,看水珠飛出去,鋪在周圍的地上。
那一瞬間她有點羨慕這把傘,把水珠甩出去了,多好啊,多希望心里的那些讓人煩躁的東西也能就這樣被甩出去,灑在地上,再也回不來。
再往上走三層樓就到了,可她不想走了。
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們,上次打了喬思麗一巴掌的事還在心里橫著沒過去,現在她回去必定要再吵一架。
可是又不能不回去,不只是為了兩幅油畫,更是……讓他們知道自己要去集訓了,收拾一下東西,再意思意思履行一下作為“女兒”的義務。
關藝橙你在慫什么啊!
不知道坐了多久,連傘上的雨水感覺都要甩干了,關藝橙平復了一下五味雜陳的心情,一咬牙跑上去開了門。
那時她的腦子里只有“怕啥大不了干一架”的想法,不敢停腳,怕一停就又猶豫了。
跟她想的一樣,他們都在,剛吃完早飯。
門突然開了把他們嚇一跳,看清來人是誰之后,跟啥事沒發生一樣都各忙各的去了。
不,準確的說是喬思麗臉色突然變臭,沖關藝橙翻了個白眼才去洗碗。
關藝橙看見了,但是并不想理她,繞過餐桌徑直推門走進自己的臥室。
還是老樣子,地上桌子上落了一絲薄灰。
關藝橙一刻也沒停,翻出行李箱就收拾需要的東西。
她不想多呆一分鐘,這個地方讓她感到壓抑得可怕。
挺可笑的,這個她小時候覺得最溫馨最美好的地方,現在卻讓她感到呼吸不上來,恨不得能永遠不會來。
她跪在臥室的地上翻箱倒柜得裝著東西,她不是一個很懂得取舍的人,裝了很多:厚厚的兩冊素描,畫的油畫,顏料,平板電腦,換洗衣服,銀行卡,證件,還有……媽媽的照片。
衣服從柜子里拿出來扔在床上,不小心打翻筆筒畫筆灑得滿地,關藝橙急切地翻找自己要帶的東西,嘴里嘟嘟囔囔罵自己“笨蛋”,再手忙腳亂地把弄亂的東西放回原位。
關藝橙邊裝邊在心里列清單:一會去超市買點紙巾、衛生巾、藥物、洗漱用品也要買,再帶兩件外套……東西太多,行李箱都差點裝不下。
拉上行李箱拉鏈的那一刻,關藝橙長舒一口氣,隨即又仰頭深吸一口氣,打開臥室門拉著行李箱拔腿就往外跑。
她太想離開了。
“你這是要去哪?不準備回來了?”意料之中,被關渭東叫住了。
關藝橙也沒想著要掩飾什么,立住腳頭也不回地答到:“我要去集訓了,這些是集訓要用的。”
關藝橙說著輕輕閉上了眼睛,準備好迎接山雨。
“你說什么?集訓?”果不其然,關渭東的聲音帶著怒氣。
“嗯。”關藝橙聲音微微發顫,但堅定不移。
就算是從昨晚就開始做心理準備,真正面對這局面的時候還是會很怕很慌。
聽了這話,拿著遙控器調著臺的喬思麗眉頭皺了起來。
“你現在去來不及了。”關渭東壓抑著即將噴涌而出的怒火,聽上去似乎平心靜氣,喬思麗也一句話沒說。
關藝橙心里清楚,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來得及,我暑假就找好畫室了,集訓15號開始。”關藝橙的聲音也平心靜氣的。
不同的是,他是裝平心靜氣,她是真平心靜氣,甚至有點想笑,想知道他會被氣成什么樣。
“下周一啊……你覺得我們會讓你去嗎?”關渭東看了眼日期說,能聽出來他在刻意壓制聲線。
“我已經報名了。”關藝橙依舊頭也不回。
“誰他媽允許你自作主張?”關藝橙的那句話徹底激怒了關渭東,他不再壓制怒火,站起身子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大吼出聲,“你給我乖乖回去高考去,別忘了老子是你監護人!”
陽臺上玩玩具的小男孩被嚇得身子一顫,躲到沙發的角落里。關藝橙看見這一幕,仿佛看見當初被一句話就嚇得哭的自己,心頭一震。
關渭東以為這兩句話和這種氣勢可以像她小時候一樣嚇到她,可是……他聽到了她短促尖銳的輕笑。
像是在嘲諷他一樣。
“監護人嗎?你也好意思說出口……”關藝橙把行李箱拉到自己面前,玩弄著伸縮桿上的按鈕,“那么,我問問我的監護人,你管過我嗎?”
關渭東一愣,瞬間啞口無言。
“媽媽活著的時候你就不常回家,天天說有應酬,那時候我也小,對你連多少印象都沒有……”關藝橙頓了頓,“后來媽媽病了,你除了往卡上打了點錢,連醫院都沒來過,媽媽做手術都是我一個人一直守在門口……媽媽去世了,你才象征性出席了葬禮,葬禮才辦完多久,你就告訴我你和喬思麗領證了……然后,我的家長會就永遠沒有人來參加了,我被人罵是沒人管的野孩子、被那些女生堵在廁所隔間里打的時候也沒有人可以保護我了……”
關藝橙的聲音很輕很平靜,像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沒關系的故事,可是她分明感受到臉頰滾過兩行溫熱。
她為媽媽而不值。
關渭東愣在原地一動不動,那輕柔的聲音仿佛幻化成寒風里的冰刃,句句都在千刀萬剮著關渭東的心,把它變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
這時候關渭東才忽然發現,關藝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自己一個眼神就嚇得大氣不敢出的慫丫頭了。
事實也是這樣,在關藝橙兩歲的時候關渭東就變心了,關藝橙媽媽為了給關藝橙一個完整的家去求關渭東不離婚,忍受了六年白眼,獨守六年空房,為了不讓她心里受傷一直騙她說爸爸是個大老板工作很忙,但他很愛她們……關藝橙是還小,但不傻,她能看見在自己面前很堅強的媽媽經常一個人偷偷流眼淚,她什么都懂了。
“別說了!關藝橙你要鬧到什么時候?”喬思麗沉默了半天,眉頭凝在了一起,終于還是吼叫著打斷了關藝橙還要繼續的話。
“我嫁來已經快十年了,我就沒見過你畫畫,你以為美術生那么好當嗎?你別侮辱美術生了行嗎?”喬思麗也知道關渭東做為監護人似乎從來沒怎么管過關藝橙,自知理虧,就把矛頭轉向藝考的事。
“我侮辱美術生?”關藝橙聽了這話,本來波瀾不驚的聲音也染上了一絲怒氣,微微側頭斜眼看了一眼喬思麗,“你別侮辱我了行嗎?”
“你管過我嗎?沒有吧?除了打我的時候你還能記得還有個人叫關藝橙嗎?你當然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畫速寫,不知道我在攢錢買顏料,不知道我半夜睡不著就爬起來畫畫,不知道我經常一個人出去寫生,不知道我有多熱愛美術……你什么都不知道!”
關藝橙都被氣笑了,這兩個人真的是……從來都沒管過自己,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連自己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都不知道,這時候卻偏偏裝的很了解自己一樣……真是,讓人無語。
“看見這個行李箱了嗎?里面都是我的作品,你要看可以打開看……還有一些是在學校里畫的,放學校了,你想看我可以拿回來給你們看。”
話說完,關藝橙不理他們,推著行李箱準備走。
關渭東被這兩句話拉回思緒,冷不防看見關藝橙準備走:“你給我回來乖乖高考!美術生是那些成績不好的人才走的,你敢去集訓老子把你腿打斷!”
思想……真的迂腐。
“也許有人是為了求個出路考的藝術生,但是我不是。我有夢想,我要考央美,我要去追逐它,我要走自己熱愛的道路,站在自己熱愛的世界里,有錯嗎?”
“打吧,反正也沒少被打,就算你把我腿打斷了,我爬也要爬到畫室。”關藝橙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準備開門,忽然被人扇了一巴掌,沒穩住頭撞在墻上。
沖上來的人不是關渭東,而是喬思麗。
“關藝橙你他媽翅膀硬了啊?他媽那天還打我,還擺臉色,還振振有詞的來教育我們?你他媽誰啊?”喬思麗揪著關藝橙的衣服,咬著牙破口大罵。
“你要是敢去集訓就別回來了!”
關藝橙一直低著頭沉著臉,聽見這話身體一頓,一用力甩開她抓著自己衣服的手,瞥了一眼客廳就轉身拉上行李箱,徑直走出去。
她忍下一句話:
“求之不得。”
今天確實吵架了,可是跟關藝橙想的不一樣。
她以為自己會沖上去很氣憤,甚至大打出手,她沒想過自己竟然會這么平靜,竟然會把情緒控制得這么好。
甚至覺得看著他們氣得發顫,而自己平平靜靜的樣子,真的太爽了。
這算是壞孩子的惡趣味嗎?
算就算吧,那她就是壞孩子吧。
終于脫離這個恐怖的地方了,終于不用回去了,終于逃出來了!
媽媽還活著的時候她有多熱愛這個家,現在就雙倍的想離開這里。
這么久了裝修都沒變,這個家的每個角落媽媽都去過,鍋、沙發、電視、冰箱……媽媽生前都用過,哪里都有媽媽的氣息,她只要呆在這里,在哪里都能想到媽媽。
她受不,她想逃,她想遠離這里,不光是不喜歡他們,更是為了遠離有媽媽的氣息的地方。
快十年了,她終于逃出來了。
直到站在電梯里,關藝橙才回過神來,細細回味著這次吵架,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沒有歸處了。
她好像……無處可去了。
還是太沖動了。
蹲在路邊商店的屋檐下,看著雨水嘩啦啦地從房頂滑落,關藝橙猶豫再三,撥出去了一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