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詞和證物都在這兒了,奴親自審問,樁樁件件都對得上,應當不假。”
甘露殿中,中御大監跪在暖烘烘光潔如漆的地上,壓著聲音回稟。
趙義顯的面前正擱著厚厚一疊供詞,供詞的旁邊,則是裝了證物的托盤。
所謂的證物,便是太子趙懷憫的服飾,有外袍上的飾物,也有貼身的里衣。此外,還有他贈給薛貴妃的幾樣首飾。
趙義顯起初還能平靜地一字一句看著供詞,可很快,翻動紙頁的手便微微顫抖,翻動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到最后,干脆將托盤里的證物用力一掃,直接掃落在地上。
“不知廉恥,真是不知廉恥!”他氣得蒼白的臉漲得通紅,五指捏著手邊的紙,忍不住怒喝,“去,把太子帶過來!”
大監轉身要去,可走出兩步,又想起了什么,回過身來,遲疑地問:“大家,貴妃……要如何處置?”
此事現在還捂得嚴嚴實實,除了被看押著的幾名淑景殿的宮女外,無人知曉。
薛貴妃原本已是后宮半個主人,如今淪為階下囚,實在令人唏噓。
大監想起先前在牢獄中見到的情形,心中難免生出惻隱。
人前風光了許多年的美麗女人,被扯下身上的華服美飾,披頭散發地關在不見天日的屋子里,仿佛一朵開得正艷的鮮花,被生生從枝頭上折下,毫不憐惜地丟在污泥濁水中,枝葉枯萎,零落成泥。
可她在牢獄里,也依舊高昂著頭顱,一點不見頹喪之氣,連交代與太子之間的私情時,都灑脫不已,甚至還帶著幾分難言的嘲弄與不屑。
“賜她鴆酒,不許走漏風聲。”趙義顯盤坐在榻上,雙手擱在膝頭,仿佛在盡力緩和情緒,聞言毫不猶豫地交代了這四個字。
大監默了默,將心底那一絲絲同情摁下,轉身退了出去。
很快,太子趙懷憫被帶到甘露殿。
殿門一開一闔間,冬日的寒風猛地灌入,帶著殿中的燭火搖曳不定。
明暗交錯之間,趙懷憫宛如泥胎木塑,面無表情地在殿中跪下,對著坐在榻上的父親行禮。
“不知阿父喚兒過來,有什么事?”
他開口詢問,嗓音平直,沒什么生氣。
趙義顯撐著病弱的軀體,瞪著眼打量著這個一直被自己捧在手心里養大的兒子,仿佛從沒看清過似的,好半晌,才開口:“大郎,這些年,阿父待你不夠好嗎?”
趙懷憫扯著嘴角干巴巴笑了聲,道:“怎么會?阿父待兒一向極好,朝野上下,人人都道阿父是個寬和的慈父呢。”
趙義顯又看了他好半晌,這才忽然拍響桌案,將面前的一疊供詞甩出去,厲聲喝道:“是啊,朕對你,從來不忍苛責,哪怕知道你暗地里做些擺不上臺面的事,也都縱容著,朕總想,你們的母親去得早,你和襄兒又跟著朕過過兩年提心吊膽的日子,朕定要好好待你們。尤其是你,大郎,你是朕的長子,朕花了多少心血在你的身上?而你”
說到這兒,他不禁攥緊身側的衣擺,勉強控制著心頭翻涌的情緒。
“你為何要做出這種事來!那是貴妃,是朕的后妃!”
趙懷憫呆滯的表情動了動,慢慢掀起眼皮,冷冷道:“她是阿父的女人。若不是,我又怎能知曉阿父心中對我已有不滿?只可惜,她在阿父的心中,不見得有多重要,阿父如此防著她,倒讓我白費一番功夫了。幸而她生得貌美,又比一般的女人放得開,這才不會掃興。”
趙義顯聽著他這一番荒唐的話,額角跳得仿佛血管迸裂,猛地拍兩下桌案,喝道:“你已經是儲君,離帝位只有一步之遙,為何還要費這樣的心思!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難道真要朕死了,將皇位讓給你,才能安心嗎?”
他知道趙懷憫時常在朝中動手腳,有一兩個庶子,甚至八郎那里,都少不了他的手筆。
這些,他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他萬萬想不到,這只手竟會悄無聲息地伸到他自己的身邊!
再親的父子,也忍不了這樣的屈辱,更何況他是九五至尊的天子!
趙懷憫的眼皮抖動兩下,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著他,輕輕搖頭:“我的擔憂與害怕,阿父真的不懂嗎?太子只有一個,皇位更只有一個。可阿父有那么多兒子……我除掉一個,總還有另一個,連八郎,我的親弟弟,都有可能與我爭搶。阿父當年為太子時,難道沒體會過這種感覺嗎?”
這是趙義顯心中隱藏多年的隱痛,驀然被兒子戳穿,一時神色復雜,只面容扭曲地看著他,無非應答。
趙懷憫雙手撐在膝上,慢慢站起來,視線也變得與趙義顯齊平。
他的目光幽深,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痛心和不屑,輕聲道:“我忘了,當年,阿父寧愿忍氣吞聲,任由祖母指責,也不敢做出半點逾矩的事。阿父唯一的反抗,興許就是將被人留了讖言的八郎送到邊塞去了吧。”
“你你知道了?!”
最后那一句話,讓趙義顯如遭雷擊,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阿父既能查出我的秘密,我自然也能查出阿父的秘密。”趙懷憫轉了個身,行到門邊,一伸手將門打開。
上元夜的寒風猛然灌進來,激得人渾身一激靈。
趙義顯身體虛弱,常年患咳疾,此刻猝不及防地吸進一口冷氣,登時感到喉管一陣發癢,上氣不接下氣地咳起來。
趙懷憫站在門邊,轉頭回望著他,半邊臉映在凄冷的月光中,另外半邊臉則被燭光照著,整個人顯得割裂不已。
他扯出一縷扭曲的笑容,輕聲道:“我不是阿父,不會這樣優柔寡斷,更不會心慈手軟。”
……
宮門外,縱貫長安的朱雀大街上,高高低低的花燈將黑夜映照得宛如白晝。
月芙披著厚厚的氅衣,緊挨著趙恒,走在川流如織的人群里,抬頭望著斑斕璀璨的街市,只覺目不暇接。
除夕那日就說好了,上元節要帶她在城里看花燈,恰好宮宴也取消了,他們索性早早出門。
佳節的氛圍濃厚,平日還有些內斂的男男女女都敞開了性子。往來之間,月芙已看見好幾對或拉著衣袖,或挽著胳膊的眷侶。
月芙起初倒還矜持,只是緊挨著趙恒,在他伸手替自己擋去旁邊經過的人潮時,在心里偷偷歡喜。過了片刻,她也慢慢大膽起來,先從氅衣的邊緣悄悄伸出手,拉住趙恒衣袖的一角,見他沒有拒絕,這才又大著膽子往上挪了挪,勾住他的一根小指。
趙恒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好似沒有察覺她手上的小動作和時不時偷偷望過來的眼神,可被她觸碰到的那只手卻忽然掙了掙,從她的指間掙出來,又在她心中失落的時候,直接握住她。
月芙登時高興極了,忍不住露出燦爛的笑容,映在璀璨燈火里,格外美麗。Xιèωèи.CoM
外面的空氣是寒冷的,他的掌心卻是溫熱的,將她捂得一點涼意也感覺不到。
兩人一道走了許久,才終于漸漸靠近朱雀大街的北端近開化坊的地方。
此處橫亙著一道溝渠,上設石橋,供人通行。溝渠的兩邊,大大小小的商販正吆喝著賣花燈。
趙恒一言不發地行到一盞高高懸著的花燈前,看了兩眼,伸手取下,付過錢后遞給月芙,引著她行到溝渠邊,道:“聽聞上元夜放燈許愿,這一年便會順心順意,阿芙,這盞燈給你。”
月芙低頭一看,原來這盞燈上繪著月下芙蓉的圖樣。
她想了想,問:“郎君可有什么心愿?”
趙恒笑了笑,為她把氅衣上的兜帽正了正,恰好蓋住她的雙耳不被風吹:“我的心愿,便是你能過得順心如意。”
月芙一怔,隨即搖頭:“那可如何是好?我也盼郎君順意,咱們這樣,豈不是拐進死胡同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一面提著燈行到渠邊,一面回頭沖他說:“如此,我只好另許他愿了。”
說著,她彎腰將燈小心地放入水中,見其逐漸匯入一片燈海中,順流而下,趕緊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著自己的愿望。
她希望,這一輩子,趙恒能長命百歲。
“好了。”她笑著撫掌,轉身回到趙恒的身邊,仰頭道,“今日的賞燈便算圓滿了,郎君若想趕去宮中,便快去吧。”
趙恒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月芙嘆了口氣,握著他的手,道:“你這兩日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出神,我都看在眼里。況且,今日宮中那樣反常,恐怕……你到底是皇子,若真出了什么事,必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
她還有兩句沒說。
除夕那日,她見他單獨與趙佑喝了兩杯酒,說了幾句話,心里便已有些猜測了。而方才一路從南面行來,遇見值守的金吾衛也比往年印象中的少了一大半,越發令她確信自己的猜測。
趙恒看著她的目光不禁軟了又軟,好半晌,伸手抱了抱她,鄭重道:“你先回去,我入宮一趟,子時之前,一定回來。”
“好。”
月芙點頭答應,看著他帶了楊松等幾人行過渠上的那座石橋,在人少處尋到事先留在那兒的馬,翻身上去,迅速朝宮門的方向行去,這才帶著余下的仆從離開。
……
甘露殿中,趙義顯望著長子略顯猙獰的面目,心口仿佛被一根棒槌狠狠敲過一下,震顫不已,陡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你想做什么!朕是你的父親,你當真要如此大逆不道嗎?”
趙懷憫深吸一口氣,對著黑暗蒼茫的天際閉了閉眼,隨即厲聲道:“我早就已經大逆不道了,難道還不動手,等著被你廢掉嗎!”
說著,他站到廊檐下,伸出雙手,在半空中用力擊掌。
因要單獨質問太子,趙義顯早先已讓下人都退到百步以外,此刻的甘露殿里,除了他和趙懷憫以外,只有一個守在大殿后方的中御大監。
這幾聲突兀的擊掌聲,如黑夜驚雷,猛烈地撕開四下的寂靜。
仿佛是沙場上的征戰的號角,擊掌的聲響還回蕩在空氣里尚未散去,在看不見的角落里,便接連響起擊掌聲,緊接著,便是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鎧甲、武器摩擦的錚錚聲從東北方向迅速靠近。
趙懷憫放下雙手,垂到身側,望向父親的眼里忽而閃過憐憫:“阿父,你莫怪我。我只是想萬無一失地登上大位而已。”
“逆子!”趙義顯也聽到了外頭的動靜,哪里還能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頓時又驚又怕,原本虛弱不堪的身子也因緊張而從榻上跳起來,“你敢逼宮!哪來的兵?羽林衛何在!大監,快讓羽林衛前來護駕!”
守在殿后的大監也嚇得魂不附體,抖著聲回:“大家,是、是金吾衛,金吾衛從北面闖進宮來了!”
“阿父,羽林衛的人趕不過來了。”趙懷憫輕輕搖頭,“今夜,看守安禮門的是我的人。”
金吾衛從北面的安禮門進來,只要無人通風報信,則散布在各門和內廷之外的羽林衛便無法趕來。
趙義顯驚怒不已,站在殿中,瞪著長子,心口一陣悶痛,不禁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你!真是、真是朕的好兒子!”
除了憤怒,一種本能的恐懼和窒息的感覺也從腳底向上蔓延,身為帝王,平日再寬和,心底都還是充滿戒備與提防的,誰知今日,卻被最為寵愛的嫡長子連番背叛打擊。
他此刻很想親自走上前,狠狠打兒子一耳光。可虛弱的身子已被透支太多體力,才走出去一步,他便吃不消地跌倒在地。
趙懷憫嘆息一聲,慢慢轉開視線,轉頭將大殿里的窗一扇扇推開,站在寒風邊等待著金吾衛將士們的到來。
這座大殿,很快就要屬于他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心也如擂鼓一般,越來越興奮。
然而,就在這時,甘露殿的南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馬蹄聲,十幾個挺拔堅毅的身影手提刀槍,撥開黑暗,策馬飛快地靠近,在黯淡的燈光下漸漸清晰起來。
為首的正是今日應在朱明門外當值的趙佑。
遠遠的,只聽他大喝一聲:“大膽逆賊,羽林衛在此,誰敢動圣駕!”
大監此刻已沖進殿中來,見狀將趙義顯扶起,驚聲道:“大家,有人來了!”
趙懷憫不屑道:“區區十幾個人,就是來了又如何?”
饒是他如此說,心里卻止不住地開始發慌。明明應當一個人都過不來的,為何趙佑卻來了?仿佛提前做了防備一般。
還未等他多想,下一刻,這種不祥的感覺便迅速應驗了。
在趙佑等十幾人的身后,忽然傳來同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其勢如排山倒海,撲面壓過來,令人一陣窒息。
甘露門外,一道熟悉的身影飛速靠近,很快便越過趙佑等人,沖在最前方,竟然是完全不該出現在此的趙恒。
他身披玄色外袍,策馬而行時,迎著黑夜瀟瀟的冷風,袍角翻飛,宛如巨鷹寬闊的羽翼,一雙堅毅的眼眸緊緊凝視著站在石階之上的趙懷憫。
隔著數十丈的距離,兄弟二人遙遙對視,分明應當什么也看不清,可他們卻不約而同地生出某種感應。
“阿兄!”他坐在馬上,低沉的聲音因呼嘯而過的風而變得高低不一,“莫再執迷不悟,快收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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