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八郎,竟然真的是你。”趙懷憫立在門檻邊上,獵獵的風從他的衣袖、袍角間穿過,襯得他仿佛一只脆弱不堪的風箏,搖搖欲飛。
甘露殿外是一片寬闊無遮擋的平地,此刻趙恒已行到距離他不過十來丈的地方,一張冷峻的面龐被燈火照亮。
他挺身坐在馬背上,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提著一把嵌寶長刀,刀已出鞘,刀的一面閃著森寒的光芒,背后則是黑黢黢的長夜。
仿佛暗夜里從天而降的神靈,一柄鋒利長刀劈開一道燦燦金光。
人到了跟前,趙懷憫才猛然回過神來,想起那瘋道的讖言,忍不住渾身打顫。
他從門邊驚跳起來,一把拉過殿中虛弱不堪的趙義顯,想要尋一件利器來,倉皇四顧,卻一樣也沒找到。
幸而今日戴的是發冠,未裹幞頭,于是抖著手拔下發插,將尖銳的那一頭頂在趙義顯的脖頸處,厲聲道:“都別過來!誰再靠近,我不會留情!”
他說話的時候,面部的肌肉不停抽動,整個人宛如驚弓之鳥,看起來十分可怖。
趙義顯則面色蒼白中泛著一樣的紅,一雙渾濁的眼大大瞪著,好似要爆裂出來一般,氣喘吁吁地怒喝:“你、你這個,逆子!真是白費了朕的一番心血!”
僅這片刻的工夫,趙恒已行至石階下,從馬上翻身下來,大步跨到近前,卻因突如其來的挾持停住了腳步。
而他的身后,兩萬余羽林衛親衛軍已從南面甘露門魚貫而入,將整座甘露殿團團圍住。
北面的金吾衛先傳來的動靜,此刻反而慢了一步,停在不遠處,望著這邊的刀槍劍戟,不知出了何事。加之本就留了一小半人留守在長安的坊市間,只一萬余人的氣勢,自然比不過全員出動的羽林衛。
況且,金吾衛的這些將士們,除了那幾個趙懷憫的心腹外,都不知入宮來到底是為了什么,只是聽命行事罷了,見這陣勢,一個個有了猜測,知曉多半要敗,越發遲疑不前。
趙懷憫被陡變的形勢驚得沉不住氣,又聽了父親從未有過的責罵,不禁心頭刺痛,耐不住地仰頭笑兩聲,嗓音尖銳道:“阿父后悔了?這么多年在我身上的心血白費了,是否覺得爭不過天意,敵不過受命于天這四個字?”
他說這話的聲音一點也不小,周圍不少人都聽見了。
趙義顯沒想到他會忽然說出這四個時常出現在自己夢魘中的字,不由渾身僵住。xしēωēй.coΜ
其余人肅立包圍的同時,也不禁在心中疑惑。
唯有趙恒,只是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便迅速恢復肅穆平靜的樣子,冷冷道:“羽林衛在此護駕,阿兄,莫做那悔恨終生的事。”
他這話也不過是拖延時間,轉移趙懷憫的注意力罷了,到這個時候,即便真的回頭,也已來不及了。
他與那兩人之間,只隔了不到兩丈的距離,目光從趙懷憫捏著發插的手上移過,心里估量著距離,又轉頭沖后面不遠處的趙佑使了個眼色。
趙佑早先已同趙恒暗中通過氣,一接他的眼色,便明白了,當即從隊伍中走出來,上前兩步,自背后箭囊中取出一支羽箭,拉滿弓指向趙懷憫的方向。
他一動,身后站在前列的上百名羽林衛侍衛也立刻跟著張弓搭箭。
頓時,整整一百余支羽箭尖銳的箭鏃都朝向這邊。
“你做什么!”趙懷憫見到他的動作,不禁被吸引注意,目光也從趙恒的身上移開。
趙義顯也害怕不已,可因動彈不得,身上又全沒了力氣,一聲也吭不出來。
就這一瞬的工夫,趙恒忽然一個箭步躥到兩人跟前,一手攥住趙懷憫握著發插的手,用蠻力控制著,一手用力扣住他的肩。
拇指的指節深深摳進去,壓得趙懷憫痛苦不已。然而事關性命,他一點不敢松懈,即便疼痛難忍,依舊半點不退讓,鉚著勁兒與他僵持。
然而,一個是多年養尊處優的太子,一個是從小長在邊塞馬背上的皇子,力量的懸殊不過片刻便見分曉。
趙懷憫堅持不住,很快松了手勁,就在這間隙里,趙恒一腳將他踹倒,飛快地帶著雙腿已發軟的趙義顯退到幾步外。
十幾名羽林衛侍衛趕緊圍上來,將趙恒和趙義顯護在中間,另一撥人則摁住趙懷憫。
一場突如其來的驚亂,看似兇險,可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就被鎮壓住,仿佛一場鬧劇,倉促收場。
趙義顯被攙到內間的榻上躺下,御醫也急匆匆趕來,一番診脈開方,忙亂不已。
外間則是趙恒帶著羽林衛的幾人安排善后事宜。
金吾衛那幾個叛將已被關押,羽林衛守著安禮門的幾人也被揪出來。三司都已有人前去通知,連夜喚官員先審問這些逆賊,至于趙懷憫則只是收押牢中,等皇帝的示下。
一直忙到過了戌時,甘露殿內外才終于恢復平靜。
內侍宮人奉著御醫退下去,空闊的殿中,終于只剩下趙義顯和趙恒父子兩個。
趙恒靜靜坐在床邊,伸手攪動著玉碗中滾熱的烏黑藥汁,直到云霧似的熱氣漸漸消散,碗沿也涼下來,才一勺一勺舀著送到趙義顯的嘴邊。
“阿父,該喝藥了。”
趙義顯歇了好一陣,此時總算從今夜發生的一切中緩過來了些,聞言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抬起渾濁的眼,瞥過趙恒的面容,一口一口飲下。
待藥見了底,他才平復著呼吸,道:“羽林衛的人,是你帶過來的,八郎,你是如何得知今日要發生的事,又提前做好準備,連朕都一無所知?”
趙義顯此問,顯然充滿疑慮。
趙恒面色平靜,毫無波瀾,低著頭跪到腳踏邊,沉聲回答:“兒不敢欺瞞。其實,早在多日前,阿芙被阿嫂喚入宮中,幫著一道處理宮廷事務的時候,便不小心窺破了阿兄與貴妃之間的私隱。她心中害怕,不敢聲張,只回去將事告訴了兒一人。當時,阿兄與阿嫂便已起疑。再加上除夕夜的事,兒以為,不能不早做防備。京城之中,能供調集的將士,唯有羽林衛與金吾衛。要大批調動,又只有上元這日最容易掩人耳目。于是,先與趙佑通過氣,讓他近日多留意羽林衛中的調動和值守的安排,又親自去兵部和吏部衙署查閱過三衛之中,隊正與副隊正以上職銜的檔案全都查閱過一遍,找出其中與東宮有關聯的人,一個個篩查,這才大致猜出他們今夜可能的計劃。”
一番解釋,合情合理,唯有趙懷憫和薛貴妃之間的私情,又一次戳到趙義顯心頭的痛處。
“你早知此事,卻不告訴朕,反而隔岸觀火,八郎,你以為朕不知你們的這些心思嗎?”他慘白著臉,慍怒不已,心中對兒子的懷疑更是半分未減。
趙恒抬起頭來,冷冷地望著他:“阿父覺得,兒有意與阿兄爭權,這才特意隱瞞不說?”
趙義顯沒回答,眼神中的意味卻十分明顯。
趙恒重新低下頭,閉了閉眼,道:“兒若直接到阿父面前說了,阿父又要如何想呢?”
無非更覺得他心思不純,想趁機扳倒太子罷了。
這么多年,他分明什么也沒做過,每每遇事,皆是一退再退。可皇帝對他的防備,從未減少,甚至遠超太子。
人人都說,天子仁慈,不愿見子女們因爭權奪利而失了該有的情分。
但果真如此嗎?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因為自己的事,皇帝與其母沈皇后一直有分歧,只是他從來沒有問過。
而今日,他聽見了太子那句沒頭沒尾的話,終于忍不住埋在心底多年的困惑。
“敢問阿父,方才阿兄的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當年,阿父一心要將我送走,是否還有別的原因?”
趙義顯被他的問話堵得心口發慌。
可趙懷憫的話已說了出去,不知趙恒一個聽見,成百的羽林衛侍衛都聽見了。
一句“受命于天”,已是怎么也瞞不住了。
他眼下抽動兩下,緊咬著牙關,好半晌,才慢慢道:“的確有別的原因。”
……
漏刻中的水一點點從漏壺孔中落下,浮箭上的刻度從戌時一點點移至亥時,又從亥時移至子時。
月芙守在寢房里,怔怔地盯著燭火,直到紅燭上滴落的淚在燭臺上堆成凹凸不平的小山包,雙眼也發酸了,仍舊沒等到趙恒回來。
素秋手里做著針線,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見她的眼已熬得有些發紅,不禁勸:“娘子,要不還是先睡一會兒吧,興許睡一會兒再起來,殿下便回來了。”
知道月芙不放心,府里一直派人在太極宮外看著動靜,先前出來不少羽林衛和金吾衛的人,他們打聽過了,宮里亂了一陣,卻沒生什么事,可見是好消息。趙恒還沒回來,應當只是被瑣事絆住了。
“又或者,圣上體諒殿下辛苦,留殿下在宮中歇下了?”
月芙搖搖頭,緊抿著唇,臉上有幾分固執:“郎君說過,子時之前會回來的。”
她看著漏刻里的時辰,心里一陣一陣地發虛發慌。
雖說宮里的亂顯然已被平息,可誰知皇帝會不會遷怒到趙恒的身上?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里來回走動。
才回來的時候,隔著好幾道墻與門,都能聽見外頭街坊間熱鬧的動靜,而現在,四下已大體靜了,與往常沒有太多不同。
今夜無宵禁,來去皆自由。
她實在坐不住,干脆奔到門邊,一把拉開屋門。
外頭不知何時,又紛紛揚揚下起雪來,銀白的,細碎的,舞在夜空中。
“素秋,快叫備馬,我親自去太極宮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我想想,可能離完結不是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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