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睡醒,看著不遠處,胃里有阿母用心做的一碗素面,脖頸上有冬日暖陽,腦子里是剛剛樹林里的邂逅,她想,這應該是自己最幸福的日子了,真希望可以一直這么下去。
最好的事兒,總是發生在夢里。
可當她再次睜眼,一切又都不同了。
是日,聞雷兆年景豐收,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乍暖還寒,窗外已是陽光明媚,地下蟄伏的各種動物也開始蘇醒。
人知道,驚蟄到了。
九昱漸漸熟悉了北都的環境,也漸漸地習慣了與人打交道。
一大早就招呼大黃同自己一起前去郊野賽場看靈闕的蹴鞠比賽。
大黃大吃一驚,這可是九昱第一次主動與人交際。
畢竟,在他剛認識九昱的那幾個月里,不曾看到她跟任何人說過話,說來也可笑,他還曾以為九昱是個啞巴。
那時日,是九昱最黑暗的歲月。
而唯有九昱知道,最黑暗的才剛剛到來,自己的主動,不過是為早日的光明而準備。
三月,當屬北都最美的季節了,杏花剛落,桃花就妖嬈起了,接著小雨與薔薇纏綿在一起,再過不久,耕地也要熱鬧起來。郊野的小道被雨水吻過,格外干凈。
這是百姓的功勞,為了一年一度的皇家蹴鞠比賽,臣民們夜以繼日清掃賽場以及往來道路。
戎紋這輩子,除了權力和美人讓他迫不及待,第三就要數這蹴鞠了。
此刻,蹴鞠場上,靈闕的小爺們和丞相府的家兵正在對峙,很顯然,靈闕占據上風。
負熙和嘲風在場上,英姿颯爽,好一個俊逸飄灑。
鴟吻激動地助威吶喊:“負熙阿兄、嘲風阿兄,看左邊,防守,加油,加油啊!”
九昱看似無意,實則有心,打量著四周,似乎發現了什么。
看臺上,達官貴人在吃酒聊天看比賽,杜煥也在其中,被同僚簇擁著,而柳青娥陪官夫人們聊天。
一切如常,兩人如同恩愛的夫妻一般,依然像什么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
一群夫人拍著杜煥的馬屁:“丞相府的蹴鞠隊皆是柳丞相欽點,真是厲害呢!聽聞御史大人與丞相乃是遠親,丞相少時曾得柳大人照拂……”
柳青娥得意:“哪里是遠親,同宗呢。當年柳丞相……咳咳……全靠我阿父…”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都是聰明人,誰不知道她咽下的那兩個字,是“落魄”。
杜煥眉頭一皺,咳嗽一聲,對柳氏使眼色,柳青娥立馬打住了這個話題。
官夫人:“杜夫人?”
柳青娥尷尬一笑:“只是我們平日比較低調,不好宣揚的。”
此刻九昱正帶著大黃從此處走過,這些話自然而然地飄進耳朵。
大黃故意抬高了嗓音:“姑娘,您看那邊,公雞跟母雞掐架呢!”
九昱忍不住笑:“你的眼里只有雞,要不要上去咬兩口,嘗嘗他們的肉是甜是咸?”
大黃一臉嫌棄:“呸呸呸,黑心腸的雞,肉都是臭的,我才不吃呢!”
九昱忽然臉色一變,冷笑道:“這樣雞斗起來才更烈,扯出的黑腸子才更多。不過要讓他們斗起來,需要更大的引子。”
大黃:“姑娘放心,賈妙云那邊一切按計劃行事。”
九昱:“那咱們今兒個就來會一會,黑腸的另一端。”
話音剛落,瑩瑩便跑了過來:“九昱姑娘!”
見到瑩瑩,大黃立馬精神抖擻,整理梳妝,興奮地湊過去。
瑩瑩看都沒看他,錯過身去,直接迎向九昱:“您怎么也來了?”
大黃故意湊過去,搶話:“我們家姑娘可是運動健將啊,有這種比賽,姑娘當然不能錯過啊!”
九昱對瑩瑩微笑:“四爺邀約的,我,方便觀戰嗎?”
瑩瑩對九昱微笑:“當然,來得極好。”
大黃見兩個人全都無視他,委屈且氣惱。
九昱環顧四周,似自言自語,又好似對他們說:“好熱鬧啊!”
瑩瑩:“是啊,每逢開春,王上都會舉辦一場蹴鞠比賽,讓大家冬眠的筋骨活動活動,也促進一下皇親貴胄間的感情。”
九昱佯裝不知情,問:“王上,也來了?”
瑩瑩:“按理說,今日是要來的,但聽說貴妃微恙,王上不舍貴妃守空閨,便只好讓柳相應付場面了。”
幾乎不為人察覺的一絲失望劃過年輕俊美,卻并不單純的臉,但只是轉瞬即逝,怕是除了九昱自己,沒有人覺察得到。
“柳相?”
瑩瑩:“不記得了?我之前跟您說過的,王上的左膀右臂柳博文柳丞相。”
九昱笑曰:“你跟我說過那么多,哪里能都記得住啊。”
瑩瑩:“九昱姑娘若是要在北都城做生意,這些人肯定都會打交道的,還是要記一下。”
九昱作揖,笑答:“姑娘教導的是。”
瑩瑩知道九昱是拿自己打趣:“哎呀呀,我的九昱姑娘,您可別拿我打趣了,不過啊,今個兒,我斗膽,真得好好考考您。”
九昱依然笑著,一本正經的模樣:“諾,瑩瑩姑娘自當放馬過來。”
瑩瑩指著不遠處:“那是誰?”
順著瑩瑩手指看過去,那是禺強。
九昱假裝陌生:“我見過他,是在募捐晚宴的時候,你說他是……”
瑩瑩:“那是禺強爺,咱們北都最年輕的金主。”
九昱若有所思,點點頭:“原來,如此說,此人……”
瑩瑩又看向一個人:“那是梁書瀚和梁成山大人。”
九昱點點頭,又問:“那人是誰?”
九昱看的是蒲牢。
瑩瑩:“哦,那是我們家二姑娘。老大是囚牛侯爺,這是排位第二的蒲牢姑娘。”
九昱:“那天晚上,怎么沒有見到這位二姑娘?”
瑩瑩:“二姑娘喜歡早睡,晚上從來不出來的。”
九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此刻,蒲牢也正看向九昱。
九昱打了個激靈。
蒲牢的這個眼光,不是一般女人的眼光,眼光如此尖銳,好像一把劍,就能直接看穿九昱所有的心事。
九昱趕緊轉過身去。
瑩瑩:“哎呀,九昱姑娘,本來說我來考您的,怎么變成您來考我了啊。”
鴟吻也順著蒲牢的眼光尋去,看到了不遠處的九昱:“那個就是住在對面歸苑的漂亮阿姐?”
蒲牢收回眼光,點點頭。
鴟吻對這個住在對面的姑娘并沒有什么感覺,又轉頭回去看球:“負熙阿兄又進一個球!負熙阿兄!”
蒲牢被鴟吻的呼喊聲拉回了賽場。
這邊瑩瑩繼續一副教書先生的模樣,給九昱“傳道授業解惑”:“這個梁書瀚很厲害的……”
九昱看著梁書瀚。
他,比那個時候要蒼老了許多……
上一次,九昱見到的時候,他還不過是一個小文官。
在新年的煙花中,戎紋率叛軍們進入王宮,大臣們在殿前亂做一團。
戎紋氣勢逼人,站在殿前高臺上。
一個聲音穿堂而過,只見一個不知道什么官職的小官忽然穿過群臣,跑到殿前,對著戎紋就是三拜九叩,高呼:“臣梁書瀚叩見新王,王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旁邊的大臣十分詫異:“梁大人,王上那般器重你,你怎能叩拜亂臣賊子?!”
另一個大臣也看不下去:“是啊,我等既為忠臣良將,自當效忠云紋王上!戎紋,你犯上作亂,謀害王上,我等不服,天下不服!”
其他大臣惶恐沉默。
梁書瀚依然叩拜不起:“二位大人此言差矣,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我等是忠臣,卻是國家社稷之忠臣,黎民百姓之忠臣,絕非昏君之臣!云紋歌舞升平,任人唯親,縱容貪官污吏,令百姓受盡苦楚。已有百姓忍受不得,揭竿而起。此昏君在位,則社稷亡、百姓苦!而今戎紋殿下為國家社稷驅逐昏君,是我朝之福、百姓之福。我等豈能不拜?!”
此言說罷,卻見不少大臣點頭稱是。
少許大臣依舊不服:“你,你這是狡辯!”
不等大臣說完,梁書瀚又反擊:“凡愚忠于云紋者,皆為社稷之害。”
戎紋走到殿前,看著大臣:“來人!”
還未吩咐,士兵已將掙扎的大臣拖下去。
戎紋眼皮都不抬,看著梁書瀚:“你,叫什么?”
梁書瀚渾身發抖:“回王上,臣梁書瀚叩見王上,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戎紋將梁書瀚的官帽摘掉,撫摸著:“原來暗地中一直提供資金、人脈的梁書瀚就是你,今兒孤終于可以看著你本人,問你想要什么賞賜了?”
梁書瀚頭也不敢抬:“臣忠心為王上,賞賜之類,不敢奢望。”
戎紋將梁書瀚官帽一扔:“即日起擢升戶部尚書,掌全國疆土、田地、戶籍、賦稅、俸餉及一切財政事宜。另,賜良田百畝、黃金千兩。”
梁書瀚大喜過望,看著那頂實在不起眼的卑微官之帽,感激涕淋,高呼:“謝王上恩典!”
梁書瀚抬起頭,仰望著戎紋,滿是感恩,當然還有一絲猥瑣的賣主求榮的樣子。
而此刻,九昱看到的這雙眼中,只剩下渾濁,還有更多貪婪。
瑩瑩:“梁大人是王上跟前的紅人……”
九昱回過神,看著梁書瀚:“戶部尚書梁大人,果真是厲害。”
瑩瑩湊到九昱耳邊:“九昱姑娘的生意,少不了要過梁大人這一關的。姑娘以后多和我們府上幾位走動走動,靈闕的面子,梁大人肯定要賣的。相信我,準沒錯兒。”
九昱笑:“是,九昱全聽瑩瑩師父的。”
瑩瑩:“奴婢跟您說正經的呢,姑娘總愛打趣奴婢。快快快,二姑娘和小姑娘在那邊,咱們也去吧。”
九昱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瑩瑩去了。
瑩瑩忽然回頭:“咿,九昱姑娘那位愛流鼻血的小跟班去哪了?”
九昱哂笑:“你說大黃啊,哈,肯定是去尋哪個漂亮的姑娘去了,不必管他。”
說罷,九昱和瑩瑩走遠,草叢中一只黃鼠狼狡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