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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亂陰謀
陸膺處置那頭事情之時,正與宿耕星爭議今歲的春耕之計。
宿耕星看著堪輿圖,眼神中帶著少見的猶豫:“你這法子可行倒是可行,他們既是想叫百姓回去,不若干脆劃定亭州城、沙澤、徑山周邊那些拋沒的荒地,省得他們的爪子還伸那般長,且亭州之北春時更晚,現下還來得及春耕……可終究還是有不便,一則是這些地方的官吏你要仔細挑選,否則,你就是又給孫老兒做白功了。二則,若今秋戰事又起,這些地方可又如何?百姓好不容易安定下來,難道又要叫他們顛沛流離?”
岳欣然卻是一笑:“此事我問過都護大人,他說了,今歲不會叫胡馬過沙河。”
宿耕星一怔:“就這樣?”
岳欣然眼神沒有半分動搖,不知為什么,宿耕星那句脫口而出的“胡鬧”終是又咽了回去,原因無它,這一次來了亭州城,路上他很是聽了不少陸都護的戰功,那張俊俏臉蛋帶來的不可靠感勉強摁了下去,但他沉著張臉,終于還是道:“那便盡量將百姓向南安置罷。”
岳欣然沒有再勸,于陸膺的信任是一回事,但安置上的穩妥策略又是另一回事,且宿耕星初來都護府,有所猶豫、慎重考慮也是應該的,她只是道:“若是這般,只怕灌溉上需要更多費心思。”
亭州之地,南北皆有大水流過,其北為沙河,其南為源水,近水之地方有良田,源水之旁為雍陽三郡,田地多為大大小小的世家點據,他們既然已經否決了世家的提議,自然不可能考慮,而沙河以北便是北狄牧馬之地,更難布置,好在,沙河有數條支流在沙河以南其中肅水便是最大的一條支流,可是,肅水流經之處多也在更北之處。
若按宿耕星的提議,在他們劃定的地盤偏南盡量安置百姓的話,天然水流較少,整個亭州水量本就不甚豐沛,西面還有戈壁,灌溉策略是個問題。
宿耕星卻是極仔細地將那些細不可見的小水流線條一一研究:“寧肯多裝些筒車,叫百姓安心耕作,也不能叫他們太近戰地、整日里提心吊膽。”
岳欣然默然,宿耕星為著百姓,確是用心良苦,她自愧不如,但這樣一來,勸置工作也會容易些。
然后,宿耕星撓頭道:“我畫一畫筒車等物之圖,回頭你安排著多打一些,安置之時,再依據地利看著放吧,唉,要是老燕子還在,這般情形,他必有更加妥善的解決之道……”
很快,二人商議好了大致的安置位置,宿耕星對于地圖上劃定的位置還有些不滿:“這幾處背山近水有灘涂,分明亦是極佳之地,真不知你為何為何偏要留出來。”
岳欣然笑道:“現下也不差這幾處地吧。”
這倒是,宿耕星道:“那便說說真還差的東西,這些既是定了下來,牲畜的話,反正你們端了李成勇的老窩,必是有些駑馬,先拿出來給百姓用著,或十戶共一匹,輪流使著吧,好在這時節牧草是不缺的……農具上頭,那些荒棄的村子中可以搜尋一二,最好還是按俺所說多備一些,但是種子卻是絕不可少。桃源縣,俺備了一些,卻絕不可能支應這樣多的百姓,你心中還要有成算才行。”
岳欣然自己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錄得清清楚楚,點頭應下。
宿耕星又皺眉道:“還有那筒車,俺今夜便將圖紙畫出來,能復原多少是多少吧……你這亭州城中還有多少木匠,能做出多少具卻是未知之數。”
岳欣然卻道:“不算亭州城中,光流民中,通曉木匠活計的有三百一十七人,制作筒車,對于木匠還有何具體要求?我明日令他們可按這要求將人再篩選一次,以供您調用。”
宿耕星一時有些瞠目結舌:“三百一十七人?”他面露古怪:“這三百一十七人在這幾萬人中現在還修著路,可你卻全部知道……?還能在一日間將他們召集?”
岳欣然知道他想問什么,微微一笑:“是,不只是木匠,鐵匠、石匠、熟悉農活的莊稼把式,我皆知道,若您知道更詳細的,他們原籍何處,因何至此,家中情形,心性如何,我皆可在明日一一回復于您。”
她將第一屆府學學員、安民官預備役兩百余人全部沉到基層可不是說笑的,這些人白天一道協助修路之事,與各自負責的兩百百姓同吃同勞動,晚上還會被召集起來開會,時時了解動向,這樣的會議,岳欣然也會不時參加,這樣扎實的基層工作中,如果連宿耕星提的這些問題都回答不了才是搞笑呢。
這一刻,宿耕星看著岳欣然的眼神,帶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感慨。
如果當年,當年遇到的不是孫之銘,而是眼前這小娘,或許,他也不至于要在桃源消磨那許多光陰。
宿耕星隨即嗤笑,想這些沒用的做甚,真是越老越回去了,然后,他忍不住催促道:“既如此,你還叫那些災民去修哪門子路!趕緊把人召集了,該打農具的、該做筒車的,都備起來!俺可告訴你,若耽誤到了谷雨還不下地,即使亭州春時較晚,今歲收成也極難有多大的指望!”
岳欣然一算時間,確實比較緊張,她承諾道:“有手藝的匠人,我們先選拔合適的先行動進來,其余的人,這一二日間,官道便可徹底修好,我會分批次將他們往北召集。”
宿耕星兀自不滿地嘟囔:“不就是條破官道么,真不知你花費這般民力是作甚……”
然后,他一指馮賁道:“這小子借俺用兩日。”
馮賁一臉愕然:“在下職司乃是守衛司州大人,不知老先生有何吩咐?”
宿耕星瞅他一眼,有些不耐地問岳欣然:“不成?”
岳欣然道:“馮都衛,無事,你這兩日便先由老先生差遣吧。我身邊還有其他人呢,若你放心不下,我去請樂姬來支應幾日。”
流離城樂姬的能耐,馮賁自然是信得過的,便點頭道:“好,那我與都護大人說一聲,敢問宿老先生是要我做什么?”
宿耕星這才點頭:“你跑趟桃源,帶上三娘,把應白和阿奴一并接來,賃個干凈些的居處,再給應白在亭州城中尋一個讀書先生,啊,此事你問問姓鄧那小子,回頭尋了人先帶來給俺見一見,莫叫應白移了心性。”
馮賁一愕,隨即笑逐顏開:“是!”
宿耕星不自在地道:“笑什么笑!還不趕緊去!”
馮賁響亮地答了一聲“哎!”
岳欣然也不由露出一個笑容,宿耕星來時并沒有帶家人,可見只是聽聞流民之事匆匆而至,現下卻肯將最寶貝的侄孫都帶到亭州城,還這樣周全地安排,定是做了長期停留的打算了。
岳欣然認真問道:“老先生可想好要謀哪一個官職?”
岳欣然此問,也極有誠意,大有只要宿耕星想挑,她都愿意封的架勢。
宿耕星冷笑一聲:“不必!俺就是個老農,干不來那些嘰嘰歪歪的活計!”
岳欣然想了想道:“即是老先生的意思,我也不能勉強,可接下來指導農事,鎮北都護府卻是少不得您的臂助,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令難達,這樣吧,便先委屈老先生擔任我的幕僚,您所出之令,皆以我的名義下去吧。”
宿耕星一怔,看了她一眼,最終只是別別扭扭行了一禮,便拂袖而去,卻又拋了句話:“俺畫圖去了!”
馮賁行事素來穩妥,他既是要去給宿耕星跑腿,自然出門前先去尋樂姬將事情交割了,樂姬可有可無地應了下來,前來大廳卻正正遇上宿耕星出來。
宿耕星匆匆一瞥,只覺得那抱著琵琶的漂亮小娘眉眼有幾分面善,似是在哪里見過,但他一把年紀,不好細看人家年輕小娘,心中想著筒車那圖紙,很快便拋開了。
樂姬待在都護府,鎮日里就是岳欣然亦難見她一面,只偶爾聽聞錚錚樂聲知曉她還在,岳欣然從未約束過她,一副自由來去的架勢,但她不知為何,卻一直未曾離開。
岳欣然點頭道:“近來可好?馮都衛臨時有事,要偏勞你了。”
樂姬淡淡點了點頭,那張清艷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岳欣然忙碌手頭文案的時候,她卻少見地沒有撥弄膝頭琵琶,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岳欣然,不知在想什么。
便在此時,話嘮前來傳訊,將李定勇胡言亂語之事一說,岳欣然微微皺眉:“人呢?”
話嘮回稟道:“現下時辰已過,多半已經行刑。”
既然陸膺已經宣判,那便不必多說,這是鎮北都護府第一次公審,依陸膺的性子,也定是令出必行。
話嘮心中有些擔憂流言對以工代賑之事的影響,看著岳欣然欲言又止。
便在此時,門外一騎風塵仆仆直沖而入,給岳欣然遞了信。
話嘮一看,正是奉令而出、許久不見的黃金騎弟兄阿黑,二人碰了碰拳頭,哈哈一笑。
岳欣然看了信笑道:“千里迢迢,辛苦了。”
阿黑抱拳道:“夫人言重了,幸不辱命。”
話嘮一懟他:“什么夫人,前院里,你該叫大人,司州大人。”
阿黑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有些茫然,他奉令出城的時候,可還不知道此事啊,怎么夫人就變成大人了?
岳欣然笑道:“無妨,先下去休息吧。”然后,她朝話嘮點頭道:“你們許久未見,也敘敘舊,你回稟都護大人吧,那流言之事我已經知曉了,不必太多牽掛。”
她本來也因為宿耕星的安排而要召集那些安民官預備役,現下正好兩相一道,米糧之事,今夜便有分曉。
話嘮與阿黑對視一眼,俱是一禮,齊齊退下。
收到今夜的集合傳信,郭懷軍正擦了把汗,趁著晌飯的短暫功夫與龔明碰了個頭,似這種開會的集令,他們不時會收到,一般二人會商議著輪流前去,郭懷軍便道:“這一次我去罷,正好進城看看老關,他也可真夠倒霉的。”
那一日他們去取糧發生的事情,隊伍里大大小小都知道了,關大郎確實是運氣不好,竟正正撞上了那些劫糧的匪徒。
龔明吁了口氣道:“都護府不是將那些匪徒今日明正典刑,要我說,就該這么辦,哼,那李成勇兄弟原本就是被緝拿的大盜,還倒叫他們做上什么將軍了?!”
他們周遭,原本湊到一處說話的弟兄,聽到這話,不知怎么,面上便有些不自然地轉開了臉,郭懷軍與龔明對視一眼,均是挑眉,他們這些日子與大家伙同吃同住,百姓多是淳樸,眼下這神色瞧著便是有什么事不對!
郭懷軍拍了其中一人肩膀:“壯子!你與老關素來交情好,今晨你不是去城里瞅了一眼?老關怎么樣了?”
壯子人如其名,是個難得的高壯漢子,他聞言點頭道:“老關瞅著人還成,就是精神頭差了些,需要養上一養……”然后,他忽然支支吾吾問道:“郭大人,龔大人,俺的糧能取出來么?俺想取了帶給俺娘。”
郭懷軍不由奇怪:“你想取便取,何須猶豫?”
壯子眼神躲閃,龔明卻細心地發現,周遭許多人豎起耳朵都在偷偷摸摸、聚精會神聽著方才他們的問答,心知其中必定有什么問題,便大聲道:“司州大人不是說了,糧票原本只是為了方便大家攜帶,這米糧是你們辛苦勞作得來的,想取便隨時可取。說一聲,只管去糧倉取了就是,你扭捏個什么勁兒啊,還怕炫耀啊,就你一人有糧票?”
眾人登時轟笑起來,壯子松了口氣,才道:“俺今日進城,城里都在傳哩,說是咱們都護府倉里一粒糧也沒有,收拾那些劫匪是為了圖謀他們的糧倉,可他們實也沒有多少米糧……俺只是怕……”
郭懷軍與龔明對視一眼,眼神俱是凝重,空穴來風必定有因,郭懷軍再次一拍他肩膀:“怕就去取!司州大人都說了那話,還怕你們去取不成!”
這么一番消解,壯子他們神情才放松下來,辛苦這么久,個個節糧縮食,便是為著能帶些回家中,若真是糧票出了什么岔子,只怕定是一場避不開的大亂。
龔明一個眼神遞過去,郭懷軍凝重點頭,這消息,今夜必定要帶給司州大人。
然而,不論是龔明,還是郭懷軍都沒有料到,事態的惡化,根本等不到晚上集會,晌飯后取糧之時,糧倉那里,便鬧了起來,糧倉已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只聽一個大嗓門憤怒地嚷嚷道:“俺們明明就是來取糧的!你們卻不肯給糧,這是何意!”
這聲音十分熟悉,郭懷軍心道不妙,他連忙擠進去,便聽那負責糧倉的黃金騎冷然道:“你們那糧票是假的!再胡攪蠻纏,我便將爾等扣下!”
那人面現畏懼,卻還是大聲道:“你們是不是沒有糧了!這明明是俺辛苦勞作換來的糧票!卻說是假的!”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壯子。
黃金騎見這情形,心中已知不對,連忙派人到亭州城加急去通稟,但他身負糧倉堅守之職,豈能輕易將假糧票兌換?眼見壯子與數個手持假票的人還要繼續鬧,他眼現凜冽殺意,便要動手扣人。
郭懷軍連忙站出來道:“這位將軍!且慢!這是我隊伍中的兄弟,他確是辛辛苦苦攢了不少糧票,中間必定有什么誤會!”
說著,他掏出自己記錄工作的冊子:“不信您看。”
那黃金騎見到郭懷軍的藍衫,再一看記錄,登時知道,中間有什么事不對,面色凝重:“可他手中糧票確是假的!”
郭懷軍低聲道:“其中怕是有緣故。”
壯子身邊,另一個漢子叫天屈地朝人群喊道:“你們看!這官兒都說了,俺們的糧票是真的!他們卻偏不肯換糧給我們!”
原本圍著的人群立時鼓噪起來,有人大叫道:“俺們辛辛苦苦換來的糧票,憑什么不給換!竟說糧票是假的!”
“就是!分明就是借口!早上進城我便聽說了,糧倉里早就沒糧了!”
人群登時露出驚恐恐懼之色:“什么?!”“沒糧了!”
“弟兄們!咱們都被騙了,干脆沖進去,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米糧!”
“騙子!騙子!騙子!”
郭懷軍心道不好,他原本只是怕壯子被誤傷,現下他卻成了被別人手中利用的槍了!
他連忙大聲道:“你們莫要慌,壯子的糧票有問題,我們正在核對,絕不是不肯放糧……”
可他的聲音很快淹沒在人群憤怒驚恐的洶涌中:“你先前分明說了糧票是真的,現下又改口,你們定是一道合謀來騙俺們!”“沒糧了!沒糧了!快沖進去!”
黃金騎面色難看,立時發出一個信號,糧倉之上,石堡上伸出無數寒光閃閃的箭頭,洶涌的人潮登時一滯,然后不知是誰哭喊道:“騙子!你們沒糧了還要殺人哪!”“沒糧了咱們都得餓死!你們有種把俺們全都殺了啊!”
這些哭喊登時令停滯的人潮再度沸騰,甚至更加不要命:沒糧也是個死字!死也要沖進去把自己的糧搶出來!
石堡之前,黃金騎手持長槍結成陣,不令百姓沖入,可再是赤金寒甲,百煉成鋼,面對這樣洶涌憤怒的人群,也是搖搖欲墜,看著洶涌的人潮,石堡上持箭的黃金騎卻個個手心微顫,他們均是百發百中的神箭手,可是,眼前俱是百姓,俱是他們的父老鄉親,手無寸鐵,只是為一口米糧……眼見下邊的結陣隨時可能被沖破,發令官竟是吐不出那個號令。
便在此時,忽聽一道長長的鳴號之聲響起,洶涌的人潮先時猶在沖擊結陣,忽然,不知是誰,第一個感覺到了地面的震蕩,轉回了身,然后,他就那樣呆呆地看著官道的方向,怔愣許久,再也無法繼續投入沖擊之中。
郭懷軍挾裹在人潮之中,不停地大聲吼叫:“官倉有糧的!至不濟還有那些劫匪剿回來的糧啊!你們冷靜些!冷靜些!”
可失了智的人群,誰也不肯聽他的,他無力地被裹在紅了眼的恐慌人群中,似洪流將沒頂般地無力仰望著石堡上的利箭寒芒,眼睜睜地看著悲劇上演而心頭泣血。
忽然,郭懷軍聽到了震天的鑼鼓響動,在人群略微一滯的當口,一個嘶吼到破嗓的熟悉嗓門吼道:“快看!快看!糧!糧!糧來了!”
剛剛修整一新的寬闊官道之上,一輛輛馬車頂著高高的糧袋出現,車隊迤邐看不到盡頭,仿佛負著一輪驕陽緩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