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逢場作戲的兩人正返回后院。</br> 容央因在堂上成功借機反擊,心情正佳,一面走,一面欣賞著府中景致,曼聲道:“奶奶很疼你啊。”</br> 身邊人“嗯”一聲,衣袍颯颯而動,沒有多搭茬。</br> 容央仰頭看,日照下,他一張臉冷冷淡淡,漆黑的眼直視前方。</br> 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br> 容央揚眉,腹誹小氣,不過是捉弄了他幾句而已,不明白有什么好氣惱的。</br> 他不是心儀自己么?被自己的心上人調侃,不應該是心滿意足,歡天喜地?</br> 念及此,突然后知后覺,這人至今還沒跟自己表白過呢……</br> “將軍在生氣嗎?”容央故意放慢腳步,神閑氣定地漫步庭中,逼得褚懌也只能把速度放下來。</br> 低頭看去一眼,臉上表情頗有些費解:“沒有。”</br> 容央:“那為何不說話?”</br> 褚懌:“臣一向少話。”</br> 容央眉微蹙,不以為然:“對我也少話?”</br> 那可不成啊。</br> 她可不是來焐冰山的,相反,她向來是要別人焐著的。</br> 褚懌把她情緒盡收眼底,腳下停住。</br> 疏風卷過,兩人站在花葉簌動的小徑上,身畔一樹梨花落英翩然,少頃,彼此肩頭皆是點點雪白。</br> 褚懌主動道:“殿下想聽什么?”</br> 容央略感欣慰,又隱約更氣惱,這問的是什么話……</br> 耐著性子,諄諄善誘:“我想聽什么,你便會說什么嗎?”</br> 褚懌眼神微深,唇邊似有笑,點頭。</br> 容央便是最忌諱他這種似是而非的壞樣,一時臉又燙起來,轉開眼,往前走:“我想聽讓我高興的話?!?lt;/br> 褚懌跟上:“比如?”</br> “比如……”</br> 容央一怔。</br> 這種話,還能讓人比如的?</br> 容央回頭瞪去,雙目里小小火苗跳躥。</br> 褚懌不應,也不動,四平八穩站著,眼神直而亮。</br> 容央登時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目光四閃,終是恨鐵不成鋼道:“陪我逛逛!”</br> ※</br> 闈庭深院,春風習習。</br> 一行人走在盎然綠影里。</br> 容央走在最前,耷拉著眼,四下一掃,越看越煩心。</br> 本是想借著賞景的由頭給身邊這木魚疙瘩點撥一下,可沒成想這府中景致竟是這樣的寡淡枯燥。一律的白墻黛瓦也就算了,走廊外、水榭邊、筑山里……點綴的也全是一徑的綠。</br> 深的綠,淺的綠,微微泛黃的綠……</br> 綠得簡直讓人心驚。</br> 容央駐足:“這府邸是誰設計的?”</br> 雪青跟在后,一聽這語氣,就知道殿下對這府邸很不滿意了,忙答:“大婚辦得倉促,宮中只是派人來里外清掃了一遍,還沒來得及設計什么……”</br> 容央往前指:“那就來得及捯飭這些樹?”</br> 從東至西,松柏、建木、白槐、常青樹……</br> 雪青咽唾沫:“可能……是考慮到駙馬常住府中,興許會喜歡這些綠植?!?lt;/br> 容央便看向身邊人:“你喜歡嗎?”</br> 褚懌:“……”</br> 容央等半天等不到他回答,意識到這人八成是喜歡的了,忙斬釘截鐵道:“我不喜歡?!?lt;/br> 又道:“派人把那邊的樹全部砍掉,修一座花圃,里面種牡丹,日后這院子,就改叫‘天香園’?!?lt;/br> 雪青在后領命:“是!”</br> 容央淡淡看回褚懌:“將軍可有意見?”</br> 褚懌這回很爽快:“沒有?!?lt;/br> 容央意外地滿意,忍不住翹起嘴角。</br> 行吧,既然他知道遷就自己,那自己也就禮尚往來一下。</br> “布置這宅子的宮人實在不夠盡心,且缺乏眼光、情趣。休沐太長,閑著也是無事,不如,將軍就與我聊聊如何重新改造這府邸吧?”</br> 褚懌:“行。”</br> 當下兩人并肩往前行去,邊走邊看,邊看邊聊。</br> 容央實在是很不中意四周這一片片隨處可見的黛、白、綠,當下大刀闊斧,一會兒吩咐把抄手游廊的欄桿廊柱刷上彩漆,檐角掛上花燈;一會兒下令把那座花廳改建成浴室……</br> 雪青在后仔細記下,心知這府中是要“翻天覆地”了,正默默感慨,隊伍忽然停下。</br> 雪青抬頭,容央正對著一處假山蹙眉,幾度欲言又止。</br> 最后道:“將軍有何見解?”</br> 欄桿外,垂柳絲絲,底下一座六角亭,亭外假山環繞,綠水浮萍。</br> 褚懌的確瞧不出來哪里不好,答:“依殿下就好?!?lt;/br> 容央便是不知道如何改才問他,得這一句,自然失望,可承認自己無法定然是不行的,于是硬生生地改:“那就把水填平,假山再多砌幾圈,嗯……直接砌成個假山迷宮吧。對,迷宮,那樣才有趣?!?lt;/br> 又硬生生補充:“有本事進,沒本事出的人,就到那亭子里待著去。”</br> 褚懌挑眉,復看一眼欄外,想象那個場面,五體投地。</br>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容央興致勃勃,指點江山,對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傾盡熱情、心力,闊論之間,也不忘考慮身邊人的感受、態度,平心而論,實乃耐心體貼之至。</br> 然而每回問過去,所得只是“可以”、“不錯”、“都行”……</br> 容央漸漸有點不快,考慮到他素來少話,或許是真的感覺“都行”,而非不耐煩的搪塞,便也忍了。</br> 畢竟提改造府邸的事,本意就是為增進彼此的感情,如果因此爭執起來,豈不是得不償失?</br> 容央自認英明大度,繼續在所有難點上絞盡腦汁。</br> 那邊屢被“理解”、“寬恕”的人,自然也就求之不得,顧自看風景去了。</br> 臨到最后,終于有點大功告成的意思時,那邊已徹底神飛天外,連所謂點頭都沒有了。</br> 容央口干舌燥地把改建荷塘的計劃跟雪青提完,回頭一看,被那滿臉的心不在焉所震,壓抑在心底的火終于騰一下燃將起來。</br> “將軍?”</br> “將軍!”</br> 褚懌回神,看過去。</br> 容央胸膛起伏,最后給他一次機會:“改建荷塘的事,將軍可有其他想法?”</br> 褚懌立刻:“沒有?!?lt;/br> 容央:“…………”</br> 周遭氛圍瞬間一變,分明無風,卻隱約有寒氣鉆入毛孔,雪青、百順等一溜仆人暗道不妙,垂首噤聲,只褚懌眉軒目朗,氣定神閑站立水榭上,一臉泰然。</br> 哪里有半點心虛、愧怍的模樣?</br> 容央深吸一氣。</br> 自己這一大早殫精竭慮圖什么?</br> 就圖他眼下這副冷臉么?!</br> 容央氣急攻心,回味這一路上他的諸多冷淡、敷衍,終是忍無可忍:“這就是將軍對待新婚夫人的態度?”</br> 褚懌:“?”</br> ?。?lt;/br> 這、這是個什么表情?</br> 容央駭然,盯著他那雙盛滿不解的眼,匪夷所思。</br>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或者,不知道她為何而生氣?</br> 容央大腦炸開,下一刻,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心思玲瓏的王忱來,后者固然濫情可惡,但就解人心意、討人歡心的本事來說,實在是勝他十倍百倍之多。</br> 剎那間又氣又恨:“褚將軍,你以前是不是從來沒有過心上人?從來不知道如何討姑娘的歡心?”</br> 褚懌蹙眉,默默打量著面前這張盛滿怒意的小臉,壓下心里那點小煩躁:“是?!?lt;/br> 容央被他的坦然氣得一窒。</br> “好……那就算以前沒有,不會,如今有了,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學一學?如果婚后仍是我行我素,如果不肯對我用心、盡心,那當初又何必求娶?”</br> 褚懌眼一瞇,把前面一大截盡數略過,落在最后倆字上:“求,娶?”</br> 容央氣極:“難不成你在崇政殿外跪一早上就只是為了請命回北方嗎?!”</br> 水榭邊,仨倆小鳥被驚飛,撲打翅膀掠過水面,在場仆從聽帝姬這樣一喝,紛紛噤若寒蟬。</br> 褚懌看著雪腮薄紅的小帝姬,亦半天沒做聲。</br> 容央被他看得發憷,對峙中,驀然間想到什么,雙眼一點點瞪大起來。</br> 通常他不回應的時候,多半……就表示默認了。</br> 容央轉開頭,耳中如有驚雷跌入。</br> 怎么可能?!</br> 自金明池相遇至今的一幕幕從眼前分沓而過,容央仔細審視著,研究著,臉越來越紅,身體越來越冷。</br> 榭外突然有風吹來,撩亂帝姬鬢邊細細的絨發,褚懌凝眸,看那柔軟發絲貼在她脹紅的頰上飛揚,其中一縷,飛入她唇間。</br> 心中一動,便伸手去理。</br> 肌膚相觸瞬間,容央極快避開。</br> 褚懌手僵在半空。</br> 容央后退一步,垂著眼,語氣極冷:“我、我突然有點累,先回去了?!?lt;/br> 不等雪青一行反應過來,人已衣裙飄曳,拂袖而去。</br> “殿下!”</br> 水榭外,腳步聲颯颯沓沓,亂成一團。</br> 百順呆在原地,看著那決然離開的背影,一時有點傻眼,忙對褚懌道:“郎君,帝姬是不是生氣了?”</br> 褚懌收回手,拇指擦過那根本沒有觸及到對方的指腹,淡聲:“大概是?!?lt;/br> 百順焦急:“那、那您還不趕緊追過去哄哄?”</br> 褚懌走下水榭,闊步往反方向走,聞言,便想起那人剛剛責備自己的話。</br> “不會?!?lt;/br> 百順操碎心:“不會可以學?。 ?lt;/br> 褚懌:“不學?!?lt;/br> “……”百順頭大如斗,焦心地跟在后面,正要問郎君去哪兒,前邊人下令:“別跟著我?!?lt;/br> 百順立刻領悟過來這人八成是要出府,當下更急:“帝姬正在氣頭上,您這個時候……”</br> 褚懌回頭,眼神冷冽。</br> 百順認慫:“那、那小的還有一個問題請教您。”</br> 褚懌:“說?!?lt;/br> 百順小心翼翼:“您……發了沒有?”</br> “發什么?”</br> 百順捧著心中那個大大的疑惑,竭誠提醒:“‘百發百中,彈無虛發’……您,發了嗎?”</br> “…………”</br> 褚懌一張臉冷如玄鐵,直勾勾瞪視過來,百順立刻后退一步,再想退一步,已來不及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