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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謀劃

    褚懌回書齋換上一身輕便常服后,大步流星往府外而去。</br>  大鄞京官成親后有休沐十日,褚懌想著今天逛府的境況,心中惶恐,實在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挨過這十日。</br>  因回京后大大小小的意外,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一職褚懌統共就去就任過三天,眼下一想,慚愧之余,頗感慶幸,稍一合計后,當下大義凜然地吩咐車夫往署衙走。</br>  抵達時剛過巳時二刻,衙里大小官員正忙得不可開交,眼睛只在各份卷宗上,抬也不抬。褚懌負手而入,一時竟如入無人之地,直至穿過庭院,走入后方練兵場時,方被一名濃眉大眼的青年叫住:“將軍!”</br>  褚懌停下,朝他點一下頭。</br>  場上開闊,欄桿邊高聳的旌旗烈烈翻飛,那青年一襲窄袖玄衣,兩步一并趕過來,抬肘一抹頭上的汗。</br>  此人名叫李業思,是褚懌這回從邊關一塊帶入京來的副將,如今隨他在馬軍司里任職,仍舊聽他差遣。</br>  “您昨兒剛大婚,怎么今天就過來了?”李業思衣領汗透,頸邊還有汗在淌,整個人冒著熱氣兒,應是剛從場上訓練下來。</br>  褚懌淡淡道:“過來看看。”</br>  又拿下巴指場上:“如何?”</br>  問的是這些時日的練兵情況。</br>  李業思聞言一哂,朝練兵場上正列隊搏擊的人群道:“大多都是京中子弟,細皮嫩肉的,跟咱那邊吃糠咽菜、風吹雪淋的兵比不得。”</br>  褚懌沒有回應。</br>  李業思看他神色,請示道:“將軍可要檢閱?”</br>  侍衛馬軍司是京中馬軍的大本營,換而言之,即是大鄞裝備最精、素質最高的騎兵本部,都指揮使作為統兵長官,除負責司中番衛、戍守、遷補、賞罰等政事外,平日里的第一要務就是練兵。</br>  褚懌任職匆匆,那三日只是大概熟悉了辦公流程,還不曾親自驗過這批馬軍的實力。</br>  李業思等在一邊,想著他拋下新婚燕爾的帝姬不理,火急火燎趕到這練兵場來,應是惦記驗兵的事,可等半天,硬是等著沒下文。</br>  “將軍?”</br>  褚懌眼盯著場上:“先不驗。”</br>  繼而,話鋒一轉:“讓你查的事呢?”</br>  李業思一怔,顯然沒料他突然問起這茬,神情略變:“您是說賜婚的事,還是……”</br>  “都是。”</br>  李業思眼觀四周,低頭上前半步。</br>  回京以后,褚懌私下吩咐了他諸多事情,其中兩件最緊要的,一是調查賜婚背后有無內情,二是徹查褚家軍被困金坡關時朝廷中是何局勢。</br>  李業思壓低聲道:“用三道圣旨保住嘉儀帝姬,的確是丞相范大人給官家的提議,您做駙馬,也是他力諫的結果。本來,官家是想讓今年的探花郎宋淮然尚主的,可范大人說,皇室和將門通婚乃是慣例,一則可籠絡軍心,二則可方便日后牽制。且那日您……”</br>  李業思略一停頓:“又為帝姬長跪殿外,范大人以此斷言您對帝姬有情,是以……”</br>  褚懌眉頭一蹙。</br>  李業思停下。</br>  沉吟片刻,把那點情緒消化下后,褚懌道:“接著說。”</br>  再往下便是褚家軍的事了。李業思正色:“自去年韓相下臺后,朝中政局大改,不少文官在范大人的提攜下嶄露頭角,以朝中冗兵、冗費為由,多次建議官家裁軍,更有甚者,重提三年前關南節度使叛國之事,意圖勸官家削減各方守將實權。</br>  “易州城被圍時,正是朝中就裁軍、收權等事爭辯得最兇猛的時候,對于是否出戰,也是吵得不可開交。范大人是一力主戰的,就是咱們被困金坡關時,也一直沒松口過,只是官家架不住參知政事上官岫多次犯顏進諫,又看冀州之圍遲遲不解,這才最終決定撤軍……”</br>  褚懌靜默聽著,眸底漸漸被嚴霜覆蓋。</br>  外族土地貧瘠,每至入冬就開始物資匱乏,所以年年冬天,都是邊關最吃緊的時候。</br>  去年入冬,遼人大肆騷擾邊境,冀州告急。節度使梁桓生屢屢上奏朝廷,請求援軍,官家二話不說,命駐守保、涿兩州的褚家軍各派三萬精銳馳援,四叔褚晏不疑有他,慨然命五叔、六叔分別率軍前往,不想半月后,大波遼軍猛攻易州。</br>  駐守三州的褚家軍總共有二十萬,拋去馳援的六萬精銳外,余下十四萬,再各留有兩萬守保、涿二州,精打細算起來,易州能應敵的是十萬人。</br>  當時挑釁于城外的遼軍,是整整十五萬。</br>  五萬之差,于兵家而言并不算什么大數目,可此刻保、涿二州皆虛,一旦易州失守,相當于褚家軍連丟三州。</br>  褚晏一向是個慎而又慎之人,當即下令,固城嚴守,絕不出兵。</br>  不想數日后,朝中一封軍令送達,洋洋灑灑六七頁,先是拐彎抹角責備堂堂忠義侯府不該如此無能軟弱,令大鄞蒙羞;后是大放厥詞稱冀州大捷將近,前去馳援的六萬褚家軍頃刻可回,寫盡理由逼迫褚晏出兵。</br>  褚晏焦頭爛額,無法抗命,被迫率七萬人與遼軍交鋒,陷于金坡關。</br>  九日九夜。</br>  軍令里承諾的“頃刻可回”的六萬褚家軍沒有回。褚晏一再懇求的雄州、莫州、霸州等地援軍沒有到。七萬人成三萬,三萬人成一萬……</br>  第十天,最后一封軍令抵達。</br>  只一字:撤。</br>  褚懌清楚地記得,四叔看完那一字軍令后,抖著雙手,繃著下頜,硬把那張浸滿血水和風沙的紙團起來吃了。</br>  忠義侯府戍守邊關六十余年,頭一回,敗得這樣可憐,可笑,可悲。</br>  練兵場上呼喝聲震耳,褚懌斂神,把袖中不覺攥緊的雙拳松開,沉聲:“你再去查冀州節度使梁桓生的履歷,以及自去年入冬以來,他和范申有無暗中來往。”</br>  李業思聞言一驚,越想越難以置信:“將軍難道懷疑……”</br>  戛然而止,到底不敢往下說完。</br>  范申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借裁軍、收權等事大刀闊斧推行新政,或有意或無意地誤導官家錯下軍令,尚且可以理解成專攻有異、政見偏差,可如果此人在大戰前私通梁桓生,豈不就意味著褚家軍金坡關一難,很有可能系這二人暗中推波助瀾?</br>  李業思毛骨悚然。</br>  “查出來不就知道了。”褚懌眸冷如刀,語畢,大步往練兵場內去了。</br>  ※</br>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br>  卻說一個時辰前的帝姬府內,雪青帶著倆小丫鬟追在樹木山石間,形色張皇地朝前呼喚。</br>  前邊容央充耳不聞,腳下生風,滿腦子全是剛剛那男人亮而深的一雙眼。</br>  一雙雪亮的、隱約透著戲謔的眼。</br>  ——求,娶?</br>  ——難不成你在垂拱殿外跪一早上就只是為了請命回北方?!</br>  嘩然雨聲闖入耳畔,崇政殿外,他低沉的聲音比雨聲更堅決、清晰。</br>  ——褚某也有私心。</br>  ——我知道將軍的私心。</br>  所以那私心其實并不是……</br>  急促的叫喚聲砸在耳后,容央臉上爆紅,近乎于逃地回到院中,剛一踏進主屋,只感覺處處是障礙,哪兒哪兒都看不順眼。</br>  鏡臺前,那男人在那里激烈地吻過她。</br>  坐踏上,那男人衣衫不整地躺過。</br>  床帳中,床帳中……他們差一點點就巫山云雨,顛鸞倒鳳。</br>  容央呆呆地站在屋內,剎那間如火煎,如冰覆,無地自厝。</br>  雪青自后追來:“殿下,這是怎么了?!”</br>  容央深深吸氣,平復后道:“我收藏的那些畫,可都帶來了?”</br>  雪青忙道:“殿下素日里喜歡的東西,昨日都放在嫁妝里,一并帶過來了。”</br>  容央一指墻壁:“換掉。”</br>  雪青點頭,又跟著往內室走。</br>  一座三扇松柏梅蘭紋屏風隔斷里外,外邊是鏡臺,里面是坐踏,再往里,便是那紅紗帳層層疊疊的三屏風床……</br>  容央一一指過去:“換掉,換掉……全部換掉!”</br>  雪青戰戰兢兢,迭聲應是,還沒從這突如其來的盛怒中醒過神來,容央突然轉頭瞪向她:“當初是你說他對我有意的?”</br>  雪青一震。</br>  容央一個“換掉”擠在牙關,費盡力氣方吞咽回去,把人冷冷怒視片刻后,拂衣往外。</br>  雪青大驚失色,便要去跟,容央驀然踅身,一張小臉鐵青,嚇得雪青險些跪下。</br>  容央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口,森然道:“我、餓、了。”</br>  雪青立刻垂首:“是,這就給殿下傳膳!”</br>  ※</br>  雪青吩咐下人把午膳擺在主院唯一幸存的西廂房。</br>  大小丫鬟、小廝還在外邊忙來忙去,一會兒搬桌椅板凳,一會兒抬妝奩木箱,間或還有管家親自帶人進來修整樹下的花圃……容央坐在八仙桌前,耷拉著眼皮看下人布菜。</br>  雪青候立邊上,一顆心七上八下,還在研究殿下無緣無故發火的原因。</br>  正想到先前水榭那一截,上菜的丫鬟垂首退下,容央拾箸,輕飄飄道:“那男人呢?”</br>  這“男人”指的自然就是駙馬爺褚懌了。</br>  雪青斂神,越發斷定殿下的氣就是因駙馬而起,當下小心翼翼答:“剛剛駙馬跟前的小廝百順來傳了話,稱駙馬有事出門,今日就不回來用午膳了。”</br>  果然容央眉尖一蹙,不滿盡在臉上。</br>  仔細看,還不止是不滿。</br>  雪青斟酌道:“駙馬剛回京不久,先前又在府中養傷,想來許多故友都還不曾一會,眼下大婚休沐,恐是出府應酬了。”</br>  容央卻道:“不是。”</br>  雪青不解。</br>  容央故作淡然拾箸夾菜:“他是為躲我出去的。”</br>  雪青一驚,幾分不安浮上心頭:“怎么會……”</br>  “怎么不會?”容央眼睫一垂,聲調冷峭,“你當真以為他對我有意,當真以為他在崇政殿外冒雨長跪,是因為對我有情?”</br>  提起這茬,越想越火冒三丈,容央盯著那盤山海兜半晌,突然把雙箸往桌上一拍。</br>  屋中眾人一震,雪青更不寒而栗,心念疾轉之下,終于幡然大悟——原來殿下這一肚子的火,是因懷疑駙馬爺并沒有對她鐘情啊!</br>  可是,怎么會呢?</br>  雪青驚駭交集,饒是素來聰慧鎮定,此刻也有點茫然無措,吞吐道:“駙馬軍中悍將,行事一貫粗直,于感情……感情方面,定然不會如文人雅士那般甜言軟語,溫情蜜意。先前在水榭邊,恐是言語笨拙……詞不達意,讓殿下誤會了。”</br>  褚懌那會兒的走神狀態,雪青等人也是看在眼里的,說認真,肯定不可能;可說不耐煩吧,又確乎談不上。</br>  畢竟是個直來直去、落落寡合的人,哪里會如王忱那般舌燦蓮花,隨隨便便就哄得人眉歡眼笑?</br>  真要深究哪里不夠對勁,也不過就是對帝姬最后關于“求娶”的質問默不吭聲……</br>  等等,默不吭聲?</br>  雪青一個激靈,把當時情形極快回放一遍。</br>  因震懾于帝姬的余威,那會兒她跟一眾隨從皆是頷首低眉的,任心中如何震動,都不敢去窺視二位主子的臉色,故而那時駙馬在帝姬的責問下究竟是何表情,是何反應……雪青可謂是全然不知。</br>  此刻聯系帝姬這一早遲遲不消的怒火,終于大徹大悟。</br>  難道當時駙馬的反應并不是自己以為的忍讓無奈,而是……</br>  雪青直咽唾沫。</br>  八仙桌前,容央還在對著一桌佳肴蹙額,雪青懸心吊膽,低低道:“那……退一萬步說,就算先前駙馬的確對殿下……沒有那方面的意思,是奴婢有眼無珠,多嘴獻淺,可殿下畢竟是這樣天下無雙的人物,成婚后朝夕相對,駙馬不可能對您無動于衷。”</br>  容央心煩氣躁,聽得這最后一句,臉上慍色方微妙一變。</br>  雪青趕緊趁熱打鐵:“今日駙馬也承認了,在邊關十年,從來沒有親近過哪個姑娘,對感情上的事情只怕是一竅不通,指不定連……床幃之事都不曾有過。殿下艷美絕倫,又爛漫可愛,就是姑娘們見了也要心馳神遙,更何況是血氣方剛的駙馬呢?”</br>  容央下頜微微揚起來。</br>  雪青總結:“如此,拜倒在您裙下,只怕是早晚間的事……”</br>  容央凝眸,順著雪青的話往下想,想到那男人向自己俯首稱臣的模樣,郁積在胸口的煩悶、惱恨終于散去,一陣陣快意蕩漾開來。</br>  “是,”纖睫一眨,眼波流麗,容央慢慢振作起來,“自然是早晚間的事。”</br>  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對她無動于衷呢?</br>  不可能的。</br>  天生麗質的嘉儀帝姬就是年老色衰了,也一樣有翩翩公子趨之若鶩。更何況,還是風華正盛時?</br>  容央唇邊挑起冷笑,用眼神一指桌上那雙玉箸,雪青立刻領會,把雙玉箸收走,用絲帕揩去桌上油漬,又重新捧了雙干凈的呈上。</br>  容央懶洋洋開始用膳:“駙馬今日是在書齋更衣的?”</br>  雪青:“是。”</br>  容央道:“一會兒去把他的衣服一并取來,同我的一塊熏了。”</br>  雪青點頭,心知殿下的氣算是消了,懸在胸口的石頭落下:“可要把書齋也一并拾掇拾掇?”</br>  “不必。”</br>  拾掇那里做什么,要擱那也住著舒暢,他還肯回來么?</br>  容央下令:“把主屋仔細布置一下就行了。對了,今日用鳳髓香,熏足一點。”</br>  雪青領命。</br>  容央勾唇,對于那討厭的男人,心里已另有謀劃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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