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練兵場上歡聲雷動。</br> 鏗然一聲，一柄寬刀猝然墜地，下一刻，一桿七尺紅纓槍被人凌空拋下，直直摜回兵器架上，伴隨喝彩聲，褚懌翻身下馬。</br> 旌旗招展，一名精疲力竭的虞侯被人架下場去，周遭私欲竊竊，或贊嘆褚家槍法之精妙，或調侃那虞侯的狼狽無能。</br> 其中一人冷眉冷眼，把身邊同僚一掃，不屑道：“不是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嘛，怎么將這么厲害，兵一慫就慫了六萬??？”</br> 周圍氛圍驟變，有人拿胳膊捅過去，示意莫多嘴，那人偏嘴一咧，滿臉戲謔：“咋的，老子還說錯了？”</br> 褚懌信步走下練兵場，隱約感覺身后有道視線，回頭，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br> 李業思把一方干凈的帕子送上來，褚懌斂眸，拿過來擦完汗后，瞥一眼西邊日頭。</br> 時候不早了。</br> 場上議論聲還在此起彼伏，李業思笑道：“成婚后不在家里陪陪嬌娘子，反到這兒來找人練手，攤上您這么個新上司，這幫公子哥也是夠倒霉的?！?lt;/br> 褚懌把帕子扔回給他，平聲：“十日后，檢閱?！?lt;/br> 李業思眉一揚，心道該來的果然是要來的，想著他往日對部下的要求，心中暗暗替場上眾人捏一把汗：“不合格，會如何？”</br> 褚懌拆去小臂上的臂褠：“該如何，就如何。”</br> 李業思叫苦：“那，要不要再多給些時間練練？”</br> 到底不是邊關那些皮糙肉厚的兄弟，一個個養尊處優的，如果真罰起來，估計少不得一場風波。</br> 褚懌抬眸，眼神銳亮。</br> 李業思自知是沒有轉圜的余地了，低頭應：“謹遵將軍令?！?lt;/br> 褚懌把臂褠還過去，舉步往外：“罰的時候算你一個。”</br> 李業思瞠目。</br> 這……是逼他先做那得罪人的閻王了？</br> ※</br> 署衙大門外，斜暉脈脈。</br> 褚懌敞開胸前衣襟，站在門前石獅邊吹了一會兒風，等身上汗水差不多干透后，方利落上車。</br> 車夫問是回帝姬府還是忠義侯府。</br> 褚懌想著帝姬府里那位莫名其妙生氣上火的小祖宗，又一想侯府里那位盼重孫兒盼得兩眼放光、隨時為他備著小妾的老太君，答：“帝姬府?！?lt;/br> 轔轔車輪聲滾離署衙，褚懌坐在車里，閉目養神。</br> 暮色四合，汴京城各大街上的門店攤鋪正熱鬧得緊，各式各樣的叫賣聲、歡笑聲伴隨人浪，在耳外翻來覆去。</br> 有小販的吆喝，有買主的推辭，有稚童的歡呼，有婦人的呵斥……</br> 褚懌眉峰微動，緩緩睜開雙目。</br> 天如一片赤紅流金的羽，風簾翠幕的屋宇鱗次櫛比，高下錯落，底下是熙來攘往、語笑喧闐的人海。</br> 褚懌隔窗閑望，目光在一座座似曾相識的屋舍間流連，在一條條物是人非的街巷里盤桓，忽而出聲：“停車?！?lt;/br> 車夫應聲而停。</br> 車窗外，綠柳垂蔭，一間三開店鋪前正人來人往，漆紅牌匾上映著三顆燙金大字：百味齋。</br> 褚懌目光停在那兒，默默走神一會兒，下車。</br> 百味齋里賣點心小吃，是汴京的老字號，眼下快至飯點，店里正是最忙碌的時候。店家應接不暇，一邊應承著客人的催促，一邊在柜臺前同小伙計一塊打算盤，忽然感覺柜前叫嚷著“快些快些”的聲音弱下去，不由抬頭。</br> 眼前頓時一亮。</br> 青年高高大大立于店內，正抱著雙臂環目打量，殊不知，因他這一進門，店里所有婦孺的目光頃刻間全去了他身上。</br> 店家閱人無數，單只一眼，就知來人非富即貴，細看之下，更覺那眉目格外地熟悉，沉思片刻，恍然道：“大……大郎君？！”</br> 褚懌循聲看去，店家一襲青布長衫，頭裹軟巾，長方的臉較十年前多了不少皺紋，只那一雙銅錢似的眼依舊爍亮圓潤。</br> 這大概是這家店于褚懌而言，唯一沒變的痕跡了。</br> 褚懌朝他點頭。</br> 店家又驚又喜，走出柜臺迎上前去，激動道：“先前便聞郎君回京，不想今日竟能在鄙店一見，幸會幸會，快請入座！”</br> 碰上熟客中的貴客，店家哪還有心去招呼其他客人，褚懌卻擺手，淡淡一笑：“內人尚在家中等候，挑些糕點便走。”</br> 店家聽得“內人”二字，想起昨日那場轟動京城的大婚，更是眉開眼笑，迭聲應：“好說好說，郎君且這邊來！”</br> 隔間后，壁柜上各色糕點琳瑯滿目，空氣里黏膩的味兒似乎較小時候更為濃稠了些，褚懌一點點地看過去，許多沉寂多年的聲音、畫面漸漸在眼前蘇醒……</br> ——蜜糕雖甜，吃多卻是要壞牙的。越是喜愛，越該節制。你可能記著？</br> ——今日功課做得不錯，獎你一盒糕點，可自己挑。切記，只一盒。</br> ——卿卿，來嘗一塊這山楂糕，別怕，不很酸的。人間百味，沒有只吃甜的道理，你要都會嘗……</br> 暮光穿過窗格，在眼前朦朧地勾勒著那人的輪廓，繼而又幻滅，根本不等人去分辨，去捕捉。</br> 褚懌低頭，壓下胸口細密的微痛。</br> 不多時，店家把兩包用油紙裹著的糕點送上，逐一在窗邊小案上打開：“這是郎君自小就愛的蜜糕，這一份是獻餈糕，都是原來的口味兒，如假包換！”</br> 褚懌拈起一塊蜜糕吃了，手指微動，示意店家用繩包好，倏道：“再拿份山楂糕來?！?lt;/br> “??？”店家瞪大眼，“那東西酸?。 ?lt;/br> 褚懌一側腮幫還鼓著，唇微動，似笑了一下，點頭。</br> 店家驚疑不定，然看他點名要，自然便也去取了。</br> 臨結賬時，店家堅稱褚懌剛剛大婚，這三份糕點權當自己隨禮，橫豎不肯收錢。褚懌笑，把那兩銀碎銀收回，繼而一個鼓囊囊的錢袋拋過去：“今日入店之人，人人一份，算我發的喜糖?！?lt;/br> ※</br> 馬車剛在帝姬府前停下，門前翹首以盼的百順一個箭步沖來，先是殷勤地把褚懌勾在手上的三份糕點接走，然后開始絮絮叨叨：“郎君您可回來了，殿下這回是真的望穿秋水……”</br> 褚懌：“望穿秋水的是你吧?！?lt;/br> “……”百順百口難辯，跟在褚懌后頭，進府后，一瞅他又要往書齋走，忙舍命去攔。</br> 褚懌蹙眉：“我去換衣?！?lt;/br> 在練兵場里躁了一天，此刻身上汗水雖干，但汗氣仍在，回頭給那位祖宗嗅著，指不定又要如何。</br> 百順理直氣壯：“不巧，您今日那身衣服全被拿回主屋了?！?lt;/br> 一看面前人沉臉，忙撇清：“不是我干的，殿下跟前的雪青姑娘親自過來拿的！”</br> 褚懌眼神冷冷，自百順臉上一略，轉身往主院走。</br> 夜幕漸臨，府中丫鬟正在各處院落里上燈，褚懌大步流星，穿過點點燈火，及至主院外，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飄來。</br> 褚懌腳步微頓，定睛往四下一看，眼神開始狐疑。</br> 百順在邊上催：“郎君？”</br> 褚懌斂神，存著警惕邁入院中，瞪大雙眼。</br> 燈火綿亙墻垣，院內一派銀輝，除墻角那棵參天的梧桐樹外，院里的綠植盡數被換成了五彩斑斕的杜鵑、海棠、芍藥、牡丹……東邊一大簇，西邊一大簇，開得紅紅火火，咋咋呼呼。</br> 至于西廂房邊上的那座花廳，已給夷為了平地，此刻還是一派狼藉，尚不知意欲何為。</br> 再一看主屋門前，倆紅裙翠袖的小丫鬟一人捧漆金銅盆，一人捧方巾，正規規矩矩、垂眉斂目地恭候在那兒。</br> 褚懌上前，捧盆那個立刻屈膝：“請駙馬爺盥手?！?lt;/br> 褚懌低頭，一瞥那盆中飄飄蕩蕩的彩色花瓣：“……”</br> 小丫鬟見褚懌久久不動，有些著急，百順將仨紙包往懷里一揣，體貼地趕來解圍。</br> 先是小心地捧起褚懌一只手放進去，后舀起水來替他擦洗，嘿嘿笑：“殿下可真貼心，照顧起人來，竟如此事無巨細，不過這種小事日后我來就好，駙馬爺自小就是由我伺候著，得心應手的，麻溜些?！?lt;/br> 又扭頭：“來，郎君，咱洗另一只。”</br> 褚懌：“…………”</br> 褚懌臉有些冷，任百順給自己那雙手洗完擦凈后，抬眉瞥一眼燭火煌煌的主屋，已經不想進去了。</br> “臣剛從署衙回來，身上不整，就不進來妨礙殿下了?！?lt;/br> 門外看不到那人在何處，只一把聲音悠悠傳來，如蜜里拔開的絲，甜甜軟軟，綿而不斷：“已為將軍備水沐浴，將軍且去，我等著?！?lt;/br> 褚懌蹙眉，舌尖暗暗舔過后牙槽。</br> 當下百順十分狗腿地上來引導：“來，郎君，這邊。”</br> 褚懌淡漠斜他一眼，轉身后，涼涼道：“還記得自個姓什么嗎？”</br> 百順手往后，趕去背上寒氣，賠笑道：“您先前去書齋不也是想著沐浴更衣嘛，橫豎都一樣，一樣一樣……”</br> 褚懌“呵”一聲，手往他后頸一搭，百順臉上笑容霎時僵硬。</br> 褚懌聲兒響在耳邊：“一樣嗎？”</br> 百順吞唾沫：“那、那自然還是……以、以您的心意為準?！?lt;/br> ※</br> 廂房凈室，毫無意外，又是一場花瓣浴。</br> 褚懌腦仁疼，在屏風內站了片刻，皺著眉解開腰帶。</br> 剛脫下外袍，屏風外有細碎腳步聲靠近，褚懌余光一掃，捕捉到一截紅裙角，立刻沉聲：“出去?！?lt;/br> 倆小丫鬟駐足于外，一個壯膽道：“回駙馬……奴婢是奉殿下之命前來伺候的?！?lt;/br> 褚懌上前一步，徑自把外袍掛在衣架上，語氣不容置喙：“出去?！?lt;/br> “……”壯膽回稟那人臉色漲紅，和同伴對視一眼，到底不敢再忤逆，悻悻地去了。</br> 褚懌脫完衣服躺進浴桶，雙臂搭上桶沿，頭往后一仰。</br> 先前在院里嗅到的香氣仍舊縈繞鼻端，雖然淡，威力卻不容小覷，此刻人浸在熱水中，回味著，竟然有點暈。</br> 再一想屋里那尚未露面的人，想著那一句“我等著”，褚懌伸手往太陽穴按去，眸心漸漸浮上疑惑。</br> 早上不是拂袖而去的么？</br> 難道并不需要哄，也能自愈？</br> 還是說，這女人的臉，本就是“一日三變天”？</br> 褚懌眉心深鎖，盯著胸前歡歡喜喜的花瓣，把眼睛一閉。</br> 令人費解。</br> 洗盡一身疲憊后，褚懌穿上干凈的中衣走至外間喚百順。</br> 百順捧來干凈的衣裳，伺候他更衣。</br> 衣服一上身，褚懌就察覺到了不對：“什么味兒？”</br> 百順訕笑，替他撫平肩線：“鳳髓香，聽說是宮里特供的熏香，殿下今日身上熏的也是這一款?！?lt;/br> “……”</br> 褚懌唇線深抿，嗅著那直往鼻孔里鉆的香氣，忍耐至此，終于有點不耐煩了。</br> 徑自把腰帶系好，也不等百順檢查，褚懌大步朝主屋走去。</br> 此刻夜濃如墨，宵風漸起，檐前的燈籠紅光曳地，褚懌長腿闊步，邁入主屋，大有一番深入虎穴一探究竟的架勢。</br> 相比屋外的光影氤氳，屋內實在可稱得上亮如白晝，褚懌一眼掃去，立刻發現里里外外的家具差不多全部換過，跟院外手筆一樣，亦是花團錦簇，咋咋呼呼。</br> 且那濃郁香氣，較之外邊實擔得上“洶涌”之名。</br> 褚懌吸了兩口，自認不敵。</br> 腳下一動，正準備走，絳紅紗幔后，一抹婀娜倩影自燦燦燈輝里走來。</br> 褚懌抬眼。</br> 她又換了套衣服，準確來說，是從頭到尾地換了副裝束——</br> 如云墨發不再盤髻，就那樣半隨意、半刻意地披在肩后，沒有金釵玉簪，只一朵剛采擷下的牡丹別在耳邊。流光溢彩的牡丹映襯著素黑的發、雪白的臉，令她于這寂靜而明艷的夜里，煥發著驚心動魄、勾魂攝骨的美麗。</br> 褚懌眼一瞇。</br> 然而這還不夠，視線往下，只一襲曳地的絲質藕色單衫羅衣，雙腿半隱半現，細腰不盈一握，胸前兜肚模模糊糊。</br> 更為致命的是，那袒露的、白生生的鎖骨上、脖頸上，還留有他昨夜吮吸過的、囂張的痕跡……</br> 褚懌下頜微動，眼皮掀起來，對上那雙晶亮的眸，如審視林里的獵物，又如審視陣上的勁敵。</br> “將軍喜歡嗎？”似乎是許久，也似乎只是須臾，容央脆生生開口，眉梢眼角笑意無邪。</br> 不知問的是這屋里屋外，還是眼前。</br> 褚懌聲兒啞而低：“我若不喜，你會換嗎？”</br> 她自然不會。</br> 曖昧光影里，她笑得天真又嫵媚：“我會讓你喜歡的呀?！?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