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如晝,茶香氤氳的明德殿內，官家正坐在上首，聽底下兩溜交椅上的大臣就和談一事抒發己見。</br> “這耶律齊畢竟只是遼王派來迎親的使臣,雖然貴為王爺，但對一國外交并無決策之權,那日在長春殿上所下的賭注,多半是做不得數的。如果我等當真把合約作廢，不給予大遼像樣的補償，就算他耶律齊迫于壓力點得下頭，遼王那邊也勢必不會答應?！?lt;/br> 耶律齊在長春殿里提出以球賽定乾坤時，開的最低條件是大遼輸則心服口服娶恭穆帝姬。</br> 換而言之,對于耶律齊而言,所能承受的最大損失是保證有一位嫡帝姬和親大遼。</br> 至于后來答應褚懌的挑戰敗則一切條件由大鄞來開,不過是顧及臉面,騎虎難下,如果大鄞真的順水推舟，把恭穆和親一諾都撤回,甚至三言兩語把遼使打發回去,那結果可想而知。</br> 朝中剛垮掉兩位相公,邊關又是一方守將被緝捕回京，亟待審判，大鄞內政繁亂，這種時候,邊境絕對不能再有烽火。</br> 官家沉吟道：“耶律齊現在是什么態度？”</br> 禮部尚書余敬英道：“自然是希望陛下給他留點顏面,不把事情做得太絕。臣今日同他去珍禽園散心，幾次聽他夸起恭穆帝姬之賢淑溫柔，爛漫可愛,言外之意應該十分明了了。”</br> 眾人聞言一哂。</br> 前兩日還在長春殿里把恭穆帝姬一貶再貶，如今眼瞧著連恭穆都要還回來，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抬高吹捧，這小王爺人不見得多大，臉皮倒是夠厚了。</br> 吳縉道：“褚駙馬在賽場大捷，令耶律齊鎩羽而歸，已算為陛下爭回顏面，為大局考慮，這和親一事，還是就照常進行吧?！?lt;/br> 其他幾位大臣聞言，相繼點頭附和，官家摩挲著桌案上的茶盅，欲言又止。</br> 照這種局勢，慧妍是必然不可能再保的，可是那天在八仙館內……</br> 呂皇后所求一聲聲在耳畔響起，官家長嘆一聲，對余敬英道：“原定的嫁妝規格如何？”</br> 余敬英照實回答。</br> 官家道：“在此之上，再翻一倍，另外，盡量把婚禮弄得盛大些?！?lt;/br> 眾人微微一怔。</br> 嫁妝再翻一倍固然能體現大鄞的民殷國富，但那不也是給大遼占便宜了嗎？</br> 何況原定的數額就不算小的，這翻一倍下來，可是國朝史無前例之奢侈了……</br> 余敬英神色復雜，朝對面的吳縉示意，吳縉領會，便欲進言，官家道：“今夜先如此，其余事項，明日再議，散了罷?！?lt;/br> 一眾官員退下后，大殿空空蕩蕩，官家靠在椅背上闔目沉吟，越想越心煩意亂，揭開茶蓋大喝了兩口。</br> 剛放下，崔全海從外入內，面色肅然。</br> 這表情一看就教人發憷，官家郁聲道：“死人了？”</br> 整這副模樣！</br> 崔全海眼皮抽跳，在御前行了禮，恭敬稟道：“恭穆帝姬跟前的宮女巧佩，剛從雁池里面打撈上來，人已經沒了?！?lt;/br> 官家愕然。</br> 崔全海道：“禁衛已驗過尸，估算是昨夜里失足掉進去的，另外，尚宮局昨夜丟了個在花園值守的小宮女，眼下還在尋?！?lt;/br> 官家鳳眸生寒，一錯不錯把人盯著。</br> 崔全海頷低頭。</br> 官家冷然：“這二人有關聯？”</br> 崔全海道：“有人懷疑，是這二人生了罅隙，尚宮局的宮女把巧佩推墮湖中，因怕事情敗露，便畏罪潛逃，目前禁軍正在搜捕?！?lt;/br> 官家疑信參半。</br> 崔全海猶豫少頃，又道：“也有人懷疑，是巧佩昨夜受了責罰，夜中在外散心時，郁郁惚惚，失足落下去的?！?lt;/br> 官家疑竇更深：“受責罰？誰責罰她？”</br> 崔全海輕笑：“巧佩是恭穆帝姬跟前的老人，能責罰她的，自然是帝姬本人了?！?lt;/br> 官家眉峰斂起，崔全海道：“昨天深夜，恭穆帝姬前往綴錦閣，因去得不湊巧，把閣里折騰得雞飛狗跳，走時形色倉皇。后來，有內侍目睹帝姬在雁池邊打了巧佩一大耳光，巧佩隨后跪下嚷嚷著什么不是奴婢的錯，故有人認為，巧佩是被責罰后心中郁郁，在雁池便不慎失足溺亡的。”</br> 官家的疑團卻集中在另一處，眸心漸冷：“昨天深夜……她去鶯鶯的綴錦閣干什么？”</br> 還折騰得雞飛狗跳？</br> 崔全海垂眸道：“據宮人的口供，昨天夜里，恭穆帝姬因失眠想去找嘉儀帝姬敘話，被宮女以帝姬就寢為由阻攔，恭穆帝姬想是心焦如焚，不顧阻攔執意闖入，結果沒想到進屋時，正巧碰上嘉儀帝姬和駙馬在帳中……”</br> 崔全海適時一頓，放低聲音：“恭穆帝姬畢竟是還沒有出閣的姑娘，又曾經心儀于駙馬，面對這樣的場面，自然不能泰然自處，當場就羞憤難當，倉皇而去了?！?lt;/br> 官家臉色鐵青，轉過頭看著桌上的茶盅，突然“嘭”一聲把茶盅拂下地去。</br> 崔全海忙跪下：“官家！”</br> 官家憤然道：“她不知道如今嘉儀和褚懌已經做了夫妻，大半夜的，定然是睡在一處的嗎？！”</br> 官家越想越氣：“還找人敘話，執意闖入……她這究竟是什么行徑！還懂不懂禮數，知不知廉恥了？！”</br> 崔全海噤著聲不敢應。</br> 官家胸口起伏，板著臉道：“鶯鶯呢？鶯鶯可有什么反應？”</br> 崔全海道：“殿下沒有外傳此事，只是今日一早，就跟駙馬外出，前往小松山里的寺廟禮佛去了?！?lt;/br> 官家痛心道：“她這是在盡量避讓著她……”</br> 什么失眠，什么敘話，八成是看不過嘉儀嫁了她心儀的郎君，又不用前去和親，所以心生怨懟，屢次刁難！</br> 上回是在長春殿外滋事，這回是在綴錦閣大鬧，難道非要把嘉儀逼得退無可退，她心里那口惡氣方能咽下嗎？！</br> 官家又恨又悲，自知于慧妍有愧，然事態發展至今，竟不知是該心疼這位自小就不得他關懷的小女，還是心疼對她一避再避，三番兩次禮讓的嘉儀。</br> 本來決議讓她替嘉儀去大遼和親，官家一度是心存愧怍的，故而哪怕她大鬧御前，哪怕她先后兩次對嘉儀不敬，他也沒有對她有過任何實質性的懲治，只想著畢竟處事不公，而今就縱容一些，權當彌補虧欠，誰知……</br> 竟是越縱容越無法無天！</br> 官家失望至極，便在煩躁之時，有內侍進來稟道：“官家，嘉儀帝姬跟前的雪青姑娘求見，稱是受帝姬所托，給官家送一樣東西?！?lt;/br> 官家一怔，默了默，用眼神示意崔全海收拾地上的殘局，斂容道：“傳?！?lt;/br> 不多時，雪青垂首入內，行禮后，稟明來意，把一條燙著經文的紅綢呈上：“這是殿下今日在寺中為官家求來的祈福紅綢帶，恭祝官家百事順心，吉祥如意?！?lt;/br> 崔全海上前把紅綢接過來，捧至御前，官家看著那暖融融的八顆小字，胸口驀然一酸。</br> 百事順心，吉祥如意……</br> 現如今，前朝忙著要他費心勞力，后宮忙著要他體貼呵護，就連慧妍那邊，都忙著要他補償隱忍，哪里還有誰來在意他究竟順不順心？</br> 官家深吸一氣，把那條紅綢緊緊握在手中，驀地想起什么，抬頭道：“鶯鶯怎么沒自己來？”</br> 雪青道：“今日登山時，殿下不慎崴了腳，此刻正在閣中休憩?！?lt;/br> 官家立刻蹙眉：“嚴不嚴重？可曾傳召御醫？”</br> 雪青忙答：“官家放心，御醫已看過，只是小傷，養養便好。”</br> 官家一顆心落回去，又站起來，吩咐崔全海道：“擺駕，朕過去看看她。”</br> 崔全海應是，雪青起身候至一邊，和崔全海對視一眼后，一并隨官家往殿外而去。</br> 不想剛一至門外，恰逢一行人自廊室拐角處迤迤然行來，呂皇后在前給官家行了禮，目光略過其身后的雪青，微笑道：“官家去哪里？”</br> 官家欲言又止，此刻如提嘉儀受傷一事，呂皇后必定是要跟著去探望的，但依照嘉儀的脾性，恐怕并不樂意被她探視。</br> 官家心念一轉，道：“剛同大臣完議完國事，有點憋悶，朕去外邊轉轉?！?lt;/br> 呂皇后便笑：“妾給官家準備了清熱消暑的蓮子百合蜜豆糖水，官家喝了再去罷?！?lt;/br> 官家沉默少頃，點頭，把剪彤捧上來的白釉瓷碗端起來，喝了一口便放下，笑笑：“那朕去了?！?lt;/br> “官……”呂皇后張口結舌，看著極快消失在轉角處的那抹褚紅背影，眸色漸黯。</br> 夏夜的蟬聲空而大，把一座本就安靜的閣樓襯得越發深幽，伴隨內侍的通傳，官家大步流星越過低頭行禮的一眾宮人，一徑入內。</br> 絹紗屏風后，容央披著墨發躺在床上，素日里昳麗奪目的一張小臉被昏黃燭光映得憔悴不堪。</br> 官家心里一揪，上前道：“怎么臉色難看成這樣？”</br> 坐在床邊的褚懌起來行了禮，官家都無瑕理會，在容央身邊一屁股坐下，探頭把人瞧了又瞧。</br> 容央便來摸自己的臉頰，懵懂地道：“有那么難看嗎？”</br> 官家沉眉道：“兩眼無神，唇色蒼白，不及往日十之一二?！?lt;/br> 十之一二都不及，自然是有夸張的成分，但在官家看來，眼前的鶯鶯的確是不如往日有神采了。</br> 想想也是，因為和親的事，被人一欺再欺，如何還能風采依舊？</br> 何況自打她大婚過后，自己對她就鮮少關愛了。</br> 官家嘆息一聲，掀開被衾去看她崴傷的腳踝，越看越心疼難受，便欲推心置腹聊一聊，突然想起身邊還有人。</br> 幸而這人是個十分懂眼色的，同他一視之后，立即頷首而下，官家點頭致意，等眾人屏退后，看回容央。</br> “悅卿待你，可有苛刻？”官家低聲。</br> 容央立刻搖頭，坦誠答：“今日爬山的時候，我的腳就崴了，是他背著我去寺里禮的佛，回來后，他還親自給我熱敷，給我擦藥了?！?lt;/br> 官家欣慰：“那就好?！?lt;/br> 容央眨著眼，道：“爹爹看到我給你求的紅綢帶了嗎？”</br> 官家一笑，把那條紅綢從懷里拿出來，在她眼前晃了晃。</br> 容央便也笑：“那我腳上的疼也就值了?！?lt;/br> 官家一怔，看著面前這張笑臉，驀然滿腹心酸。</br> “傻孩子……”官家低頭，笑，把那條紅綢默默折起來。</br> 容央看著燭光里的父親，看著他垂下的眉眼，默默不語。</br> 官家道：“給自己求了什么？”</br> 容央靜了靜，答：“平安，喜樂?！?lt;/br> 官家聽得這短短的兩個詞，想是聽明白了，心里又一次揪疼。</br> “有朕護著你，悅卿愛著你，你的平安喜樂不用求。”</br> 容央努努嘴，聲音輕飄飄的，沒有力量：“是嗎？”</br> 官家抬頭，對上她難掩悲傷的眼神，心頭猛地一顫。</br> 容央避開他的注視。</br> 窗外的夏蟬還在放聲大叫，一聲一聲，叫得人頭皮發麻，官家斂笑道：“怎么了？”</br> 容央把臉轉開，聲音悶悶的：“沒怎么?！?lt;/br> 官家神色越凝重。</br> 容央臉龐略揚了揚，似是個吞淚的動作：“爹爹，我心里有個問題，很想問問你。”</br> 官家下頜繃起來，聲音變沉：“你說?！?lt;/br> 容央道：“小時候，你教我讀論語，讀過憲問里的一則。有人問夫子：以德報怨，何如？夫子反問他：何以報德？當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我記得那時你并不十分贊同夫子的話，你說，人總是會犯錯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還是應當積善行德，寬宏大量一些。我以前，一直照爹爹所說的那樣做，可是最近突然很困惑，如果積善行德并不能感化人心，如果一忍再忍的結果是一錯再錯，那，還應該再忍么？”</br> 官家擰眉，眸心的暗影一重重壓覆下去。</br> 容央的聲音低而清晰：“如果我的德并不能化解仇怨，那，還應該以德報怨么？”</br> 官家緘默良久，啞聲：“可，以直報怨?！?lt;/br> 容央把臉轉回來，瑩澈的眸中微波暗涌。</br> 官家低頭，把她放在床邊的小手握?。骸罢f吧，是誰欺負你了？”</br> 容央目光岑寂，看著他蹙緊的眉心，低笑：“算啦。”</br> 官家眉峰更沉。</br> 容央淡淡一笑：“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簽，簽文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大家說那家寺廟很靈的。”</br> 很靈的。</br> 官家心頭一震。</br> 容央莞爾：“所以，爹爹不用替我憂心了。”</br> 綴錦閣外，夜風襲人，官家走在悉悉索索的樹影里，崔全海等一應內侍默默跟隨在后，不敢前去叨擾。</br> 夏天的夜因這不敢而越顯空闃起來，令腦海里盤旋著的聲音來來回回，揮之不去。</br> 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簽。</br> 逢兇化吉，遇難成祥。</br> 很靈的。</br> 靈……了什么？</br> 胸口遽然蔓延開一股巨大的不安，官家駐足，垂頭立于濃重的一片墨影里。</br> “崔全海。”</br> 崔全海應聲上前：“官家。”</br> 官家喉結滾動，聲音冰冷：“昨夜綴錦閣一事，徹查。”</br> 作者有話要說：容央：其實我是一朵小白花。</br> 感謝在2020071412:00:002020071512: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哆嗦不哆嗦、菜菜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荷塘月色fz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