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捧著一盆清水走入內(nèi)室,擰干巾帕給容央洗凈臉上的粉脂。</br> 唇上的蒼白一點(diǎn)點(diǎn)褪去,恢復(fù)原本的血色來,肌白唇紅的美人重新在燭光里煥發(fā)光彩。</br> 容央擺手把雪青屏退,合衾平躺下去,對窗邊靜坐的男人道:“有什么瞧不起我的話,直說吧。”</br> 燭燈后,褚懌摩挲茶杯,挑唇答:“沒有。”</br> 容央默了默,哼:“巧言令色。”</br> 褚懌扯著唇,不多解釋了,起身往衣架邊走,開始寬衣。</br> 容央眼跟過去,緊張起來:“你,洗了沒有?”</br> 橫裥一解,外袍從肩后滑落,褚懌偏頭:“殿下要檢查么?”</br> 容央盯著他這副衣裳半解的模樣,臉一紅,默默撤回視線:“沒那功夫。”</br> 褚懌笑,把外袍掛上去,整理完后,走至床榻邊來。</br> 容央因等候官家探視,睡得靠外,后來躺下也沒往里面挪,褚懌肯定是不會爬去里面睡的,便等在那兒。</br> 容央極快反應(yīng)過來了,心念急轉(zhuǎn),裝死不挪。</br> 褚懌唇角微動,低頭把她整個(gè)往里一抱。</br> 容央大驚兼大窘,給他放回里面去后,臉漲的更紅了。</br> 褚懌半跪在床上,低著頭看她:“殿下睡覺不老實(shí),放里面,臣安心些。”</br> 帳里逼仄,他靠得又近,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就縈繞在鼻端,兼一絲男性特有的氣息。容央眼神閃爍,乖乖地躺住不動了,褚懌唇邊有笑,掀開被衾躺下,兩人并肩而睡,頭一回在榻上保持這樣近的距離。</br> “那個(gè)……”</br> 兩人同時(shí)開口,又同時(shí)噤聲。</br> 褚懌默了默,道:“腳還疼嗎?”</br> 容央支吾:“還行吧。”</br> 褚懌道:“這兩日少走動,消腫后便好了。”</br> 容央嗯一聲。</br> 帳中陷入沉默,褚懌一條胳膊往腦后放,容央望著被燭光照得昏紅的重紗疊帳走神。</br> 不知靜了多久,容央道:“你爹爹有納妾嗎?”</br> 褚懌似有點(diǎn)意外她突然問這個(gè),一怔后方道:“沒有。”</br> 容央轉(zhuǎn)頭看過來,昏暗里雙眸清亮:“你爹爹是忠義侯,就只娶一個(gè)?”</br> 褚懌淡聲:“娶那么多干什么?”</br> 容央:“侯府不是缺子嗣?”</br> 褚懌:“長房有我一個(gè),夠了。”</br> 容央:“……”</br> “那是你爹娘相愛,不然,你庶出的兄弟姊妹不知有多少。”容央哼哼,轉(zhuǎn)念想起他常年佩戴的那塊玉佩,越發(fā)肯定自己的觀點(diǎn)。</br> 玉佩原是忠義侯褚泰送給云氏的定情之物,刻字“悅卿”,是傳情達(dá)意,后來給褚懌取名定字,更是足見情意之堅(jiān)。</br> 褚悅卿</br> 那不就是褚泰悅于卿之意?</br> 心中驀然有歆羨之感蔓延,容央默默抑住,道:“其實(shí),我爹爹也是很愛嬢嬢的,只是……”</br> 只是,他到底是一國之君。</br> 一國之君,就必須先是君王,后是丈夫,再往后才是父親。</br> 他必須要把后嗣看得跟社稷一樣重,必須要和并不知心知意的女人同衾共枕,生兒育女。</br> 官家如今有多少個(gè)孩子呢?</br> 在大鄞,他并不算瓜瓞綿綿的君王,但如今也前后和不知多少位娘子生育過八位皇子,十一位帝姬。</br> 他的頭幾個(gè)孩子甚至都不是和齊皇后生的,大皇子是做王爺時(shí)身邊的侍妾所出,大帝姬的母親是他登基后第一位侍寢的周娘子,至于其他的……</br> 容央悵然,腦海里浮過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都不耐煩逐一去數(shù)了。</br> 那么多的孩子,那么的母親,卻只有一位父親。而這位父親,又必須先是君王,先是丈夫,最后才是父親。</br> 他做父親時(shí),還能有多少精力,傾注多少愛?分?jǐn)傁聛砗螅恳粋€(gè)孩子又能得到多少溫暖和關(guān)懷?</br> 母親們?yōu)榈谜煞虻拇箲z明爭暗斗,孩子們?yōu)榈酶赣H的疼愛,何嘗不也是絞盡腦汁。</br> 被偏愛的要被不被偏愛的妒恨,被重視的要被不被重視的根除。各人有各人的悲歡,怎樣的陰謀詭計(jì)都自有一套說辭。</br> 爾虞我詐,波云詭譎;你來我往,口蜜腹劍。</br> 皇家要天下的家庭和睦融洽,可皇家,大概是天下最不和睦、最不融洽、最不像家的家了。</br> “在想什么?”</br> 褚懌不知何時(shí)側(cè)躺了過來,聲音低低的,但有一種綿長堅(jiān)定的溫暖。</br> 容央的心動了動,由衷答:“我在想,以后,我想要一個(gè)不一樣的家。”</br> 褚懌蹙眉,在被衾里把她的小手找到,握住,容央扭過頭來跟他對視,長夜寂靜,他們的對視也深長,寂靜。</br> “會有的。”</br> 褚懌親上去,先親她的眼睛,然后往下,親她的臉頰。</br> 容央閉上雙眼,在黑暗中感受他輕而細(xì)密的親吻,最后找到他的唇,和他一起觸碰,輾轉(zhuǎn),然后探尋,侵占。</br> 床帳里窸窣聲起伏,兩人抱在一起,動情深吻,纏纏綿綿,分分合合,最后,情動的熱化作細(xì)汗,蒙在額頭,蒙在鼻尖。</br> 褚懌眸深如海,把咫尺間的人看著,再低頭去吻時(shí),傾身壓覆下來。</br> 容央抱緊他,回應(yīng)他,寢衣被他剝?nèi)ィ粭l腿被他擠開。</br> 褚懌去扣她的手,去撫她的臉,吻得溫柔又性感,虔誠又熱烈。容央抵不住,腿下意識往前一抻,撞上他,疼得抽了口氣。</br> 褚懌的唇停下。</br> 容央眉心蹙著,被親得微腫的唇翕動,褚懌眼神炙熱,胸貼在她胸上起伏片刻,起身去檢查她的腳踝。</br> “沒事。”容央作勢抽回。</br> 褚懌看著那傷,繃著臉,放回去后,躺回原位。</br> 容央驀然一陣失落。</br> “睡吧。”褚懌啞著聲道。</br> 容央默默不答。</br> 今日在馬車上時(shí),他已經(jīng)很越軌地親過她,她喜歡他親她,喜歡他脫自己的衣服,摸自己的身體。</br> 她也知道他很喜歡。</br> 如果不是腳崴,如果不是她喊了疼,他剛剛一定不會停下。</br> 容央有點(diǎn)感動,也有點(diǎn)懊惱,側(cè)過身去抱他。</br> 褚懌緊閉的眼睫動了動,沒拒絕,容央把滾燙的臉頰往他肩膀貼去,小手順勢往下。</br> 隔著薄薄的褻衣,她摸到他身體上的痕跡,不知道是怎樣的一條疤痕。</br> 容央便又難受起來,想象那些鋒利的箭鏃刀劍穿入他身體的場景,心臟一下一下地抽疼。</br> 瑩白無瑕的手在傷痕累累的身體上撫摸著,安慰著,卻不知,于被撫摸、安慰的人而言,實(shí)在是一種煎熬和懲罰。</br> 褚懌一把抓住她,往最底下放。</br> 容央一凜,聽到他充滿警告意味的聲音:“睡不睡?”</br> 掌心底下是前所未遇的陌生和堅(jiān)硬,容央的心臟在胸口嘭嘭地撞動,屏息片刻后,小手慢慢握攏。</br> 褚懌的下頜線一瞬間緊繃。</br> 容央定定看著他的側(cè)臉,咬住唇,小手試探著動起來。</br> “咕咚”一聲,他喉結(jié)像石頭滾入一大片水中,容央一邊驚愕,一邊用力,額心滲出細(xì)密的汗。</br> 褚懌一條長腿慢慢屈起來。</br> 他拿開她的手,往里面放。</br> 長夜如水,大聒一日的蟬聲終于消歇,風(fēng)靜謐,月靜謐,一室旖旎的燭光也無聲無息。</br> 只有帳中動蕩,有人躺著,有人坐起來,坐著的被躺著的攬住往下,剪影重重,疊滿帳幔。</br> 守夜的雪青聽得吩咐后,把干凈的熱水提進(jìn)內(nèi)室里來,退下后,褚懌坐在床邊,給容央洗手。</br> 容央靠著床柱,紅著小臉細(xì)細(xì)端詳他,燭光里,他的臉也緋紅。</br> 如果貼上去,一定還是燙的吧?</br> 就像剛剛最后那一下時(shí),他拿臉頰貼著她臉頰喘息時(shí)那樣。</br> 突然又想到另一事,容央小聲求證:“像你剛剛那樣,如果真來,我是不是會很疼?”</br> 褚懌給她擦手的動作微頓:“頭一回會有點(diǎn)。”</br> 容央眨眼:“那往后呢?”</br> 褚懌:“……”</br> 褚懌看她一眼,容央忙收場:“算啦,你也不知道。”</br> 褚懌:“…………”</br> “先睡。”</br> 褚懌給她擦洗完,留話后,徑自把水桶提了,合衣往外,回來時(shí),換了身干凈的褻衣。</br> 容央躺在帳里,朝他笑。</br> 褚懌躺上去,一把把人摟入懷里。</br> “妖精。”</br> 綴錦閣中,一對璧人相擁入睡,朝鳳閣帳內(nèi)的那一位卻正孤枕難眠。</br> 呂皇后撐著床榻坐起來,撩開帳幔喚來剪彤,再次詢問:“官家還沒有回來?”</br> 剪彤似沒想到皇后竟還醒著,歉疚地答:“官家剛剛差人來傳了話,明德殿內(nèi)還有些政事著急處理,讓娘娘不必等他,奴婢那會兒看娘娘帳中無聲,還以為是睡熟了,故而不曾稟報(bào)……”</br> 呂皇后示意她不必多解釋,滿心裝著官家今夜的形態(tài),越想心里越七上八下。</br> 在明德殿外撞上時(shí),官家口稱是心里煩悶,要去外邊散散心,可那會兒除崔全海以外,他身后明明還跟著個(gè)雪青。</br> 是雪青面圣完后順道回綴錦閣,還是……</br> 呂皇后心頭突跳,想起巧佩在雁池溺亡一事,驀地凜聲道:“去把靈玉叫來。”</br> 剪彤一愣:“娘娘,眼下不早了,且六姐剛沒了巧佩,靈玉想必正在勸著,這時(shí)候,當(dāng)真要去叫嗎?”</br> 呂皇后堅(jiān)持道:“要去,越快越好。”</br> 剪彤勸不住,只能聽令,往外吩咐守夜的內(nèi)侍快快去跑一趟。</br> 不多時(shí),前去傳人的內(nèi)侍只身一個(gè)匆匆回來,在外間給剪彤回話。</br> 剪彤聽罷,眉頭一皺,肅著臉入內(nèi)稟道:“娘娘,半個(gè)時(shí)辰前,靈玉……就被官家叫去明德殿了。”</br>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大家都在討論賢懿,我也來聊聊吧。</br> 主要是兩位公主的前塵往事。</br> 在呂氏沒有被官家注意到以前,賢懿和她母親一樣,也是后宮里很不起眼的一根小草。后來,呂氏因?yàn)殛P(guān)心呵護(hù)容央,慢慢被官家看到,她也得以比其他孩子多地接觸官家。</br> 但是那時(shí)候,賢懿已經(jīng)不算小了。</br> 童年對一個(gè)人性格的塑造還是很深刻的,因?yàn)樾r(shí)候沒有親近過,所以哪怕后來有了親近的機(jī)會,也還是膽怯小心,畏手畏腳。官家不喜歡這種拘謹(jǐn)。官家喜歡容央那樣的,率真,爛漫,靈動,天然。有一點(diǎn)小脾氣,但又知道在該收斂的時(shí)候收斂。這些被愛的點(diǎn),一小部分是天生的,一大部分是官家和齊皇后乃至周圍的人愛出來的。這是容央的幸運(yùn)。這些幸運(yùn)在客觀上剝奪了賢懿的父愛,一次次對賢懿的內(nèi)心造成了沖擊。</br> 賢懿不喜歡容央,從一開始就是。后來更是。</br> 后來,呂氏對容央好,越是在賢懿面前,越要對容央好。她不單要自己對她好,還要求賢懿也對她好。</br> 原本的父愛一直被她占著,原本完整的母親也被分割給她了,打心底對她好,賢懿做不到。可是她沒有力量,沒有決斷,她只能像她母親說的那樣,去順從,去親近,去裝。</br> 但是,又裝得不夠好。</br> 容央不是全然懵懂的天真公主,她懂得察言觀色,她知道宮廷的生存法則,她抵觸呂氏模仿自己的母親,抵觸她通過“愛”自己的被官家“愛”,同樣,也抵觸她的女兒裝模作樣地來親近自己。</br> 很多時(shí)候,悲歡是并不相通的。那些年里,相比賢懿的“慘”,容央更多看到的是她的“假”,乃至她的當(dāng)面一套,背面一套參考王忱一事。她也不喜歡賢懿,她把她和呂氏等同為一類人,并不充足的宮廷生活經(jīng)歷告訴她,她應(yīng)該盡量地疏遠(yuǎn)這一類人。</br> 如果沒有替嫁和親這件事,這兩個(gè)公主可能也就是各自婚配,最多一方在婚后繼續(xù)跟另一方暗中較量罷了。</br> 但是事實(shí)沒有如果。</br> 容央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禮讓三分;人再犯我,斬草除根”。因?yàn)槔⒕危谠摗皵夭莩蹦且徊綍r(shí),容央還是禮讓了。如果綴錦閣一事性質(zhì)不那么惡劣一旦如賢懿的愿,后果可想而知,容央應(yīng)該還是會繼續(xù)讓。</br> 賢懿的悲劇令人嘆惋,但賢懿的悲劇并不是容央造成的,我想,更多的責(zé)任應(yīng)該在呂氏和官家那里。或者說在命那里。無論是哪一個(gè),賢懿都對抗不動。她對抗不動命,對抗不動呂氏,對抗不動官家,所以她拿唯一能放手一搏的容央下手,借以宣泄自己的仇恨。人被逼上絕境時(shí),可憐又可恨,可恨又可憐,我覺得都正常。塑造這個(gè)人物,并沒有想刻意地往惡里寫,只是想盡量按照這個(gè)人物的邏輯去探索、呈現(xiàn)一種“人”。上篇文的反派塑造得不成功,這篇我想盡量取得一點(diǎn)點(diǎn)進(jìn)步。看到大家討論無論是怎樣的評價(jià),我很開心,后續(xù)的寫作也被注入了很多動力。不敢承諾一定會把這位公主寫好,但會盡最大的力氣。</br> 肥珠珠,沖沖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