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昨日容央回到帝姬府后,回想著褚琬那句“你敢無緣無故打雁玉姐姐,大哥哥知道后,必定不會輕饒你”,一度耿耿于懷。</br> 當日傍晚,又有百順前來傳話,稱褚懌下值后徑自回了侯府,今夜就不再過來就寢,如此,更把梗于心頭的那根刺往深處扎了扎。</br> 在褚懌心里,自己究竟處于一個怎樣的位置,容央一直是不明確的。</br> 她可以明確褚懌迷戀她,寵溺她,甚至也開始慢慢地依賴她,但她不能明確這些迷戀、依賴在他的世界里占有多大的比重,是不可或缺,還是不過錦上之花。</br> 她不能明確什么東西是褚懌的底線,怎樣的情形會令他動怒,是以,她根本想象不出褚懌在得知百味齋一事后的反應。</br> 她既無法相信褚懌真的會為林雁玉和褚琬對自己心生怨懟,也無法說服自己褚懌能夠對此事聽之任之,視如無睹。</br> 褚家是何等看重尊榮顏面的一個家庭,他褚大郎君又何時做過忍氣吞聲的慫兢之輩,她能拿帝姬的身份壓住林雁玉和褚琬,卻不可能壓住一個傲骨嶙嶙的褚悅卿。</br> 這一夜,容央是守著那一盒硬邦邦的蜜糕度過的。</br> 次日起來,府里依舊沒有半點褚懌要來的跡象,容央心灰意冷,把新裁的冬裙換上,登車前去興國寺探望明昭帝姬。</br> 明昭帝姬不在。</br> 容央站在小山上,晨風吹響滿山枯敗的梧葉,她在颯颯秋聲里轉頭,看到褚懌曾經待過的那棵大榕樹,一瞬間更難過了。</br> 褚家大軍最早明日就要啟程,雪青道:“既然都已來到寺中,殿下不如去普賢殿給駙馬求個平安符吧?”</br> 上次去普賢殿,還是為金坡關一事給褚家祈福,容央道:“一點兒都不靈的,還求什么。”</br> 卻到底是去了。</br> 大抵是各家大軍相繼出征之故,前來興國寺禮佛的香客空前之多,容央應付完前來寒暄的各府女眷,拿著平安符往山下走。</br> 及至山腳岔口,碰上奚長生。</br> 今天的日頭很不應景,是這汴京城入冬以來最暖最燦的一回,滺湙金輝從云間漫射而下,弄得草不灰黃,樹也不再蒼青。</br> 只有那少年的白衣清淡依舊,冷靜依舊,不至于令人跌入春日回轉的錯覺之中。</br> “奚長生!”容央親自喊他,袖手站在岔口的一棵松樹下,用眼神示意他過來行禮。</br> 奚長生本正拉長著脖子瞻仰那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普賢殿,聞言一震。</br> 循聲看去后,又是一震。</br> 容央的眼睛瞇起來,示意的眼神已經不耐煩了。</br> 奚長生忙斂神過來行禮,繼而展開臉笑:“殿下果然在這里!”</br> 這話倒講得稀罕,容央瞟他:“什么叫果然?”</br> 奚長生笑:“褚家軍啟程在即,殿下心系將軍安危,自然要來寺中祈禱一二,這汴京城中,除去相國寺外,就數這興國寺的普賢殿最是靈驗了。”</br> 容央“呵”一聲:“靈個鬼。”</br> “……”奚長生盯著容央拿在手里的平安符看。</br> 容央揚著臉,默默把那兩張平安符揣入袖中。</br> 奚長生這回看得更清楚了,意外:“殿下一求就求了兩份?”</br> 容央一眼瞪去。</br> 奚長生顧自點頭,解釋:“是了,這回三殿下也要離京的……”</br> “……”容央目中慍色收斂,臉轉開,“你來這里又是干什么的?”</br> 奚長生驀地赧然,訕笑:“本來也是想去普賢殿里拜一拜,不過現在倒不必了。”</br> 容央哼:“普賢殿從來只招待京中貴胄,你這種身份,進得去么?”</br> 奚長生:“……”</br> 容央:“所以呀,你當日救下皇后和小皇子時,就該及時跟官家請賞,爭取能跨進御醫局,留在圣人跟前做個大紅人,屆時,還犯得著在一座破殿面前拉長脖頸,跂踵而望么?”</br> 奚長生入宮助呂皇后成功誕下龍嗣,于容央而言,多少是個不大不小的疙瘩,這廂因著褚懌之事,情緒上來,話鋒一時就有點收不住。</br> 果然奚長生聽罷,臉色微變,然回過來的話卻是:“官家有提過,只是我不要罷了。”</br> 容央狐疑。</br> 奚長生正色道:“草民的侄兒就是御醫局的院判,我如果想進宮做御醫,早就進去了,何必去官家跟前討賞?”</br> 這個邏輯倒是正確,容央對他做不做御醫一事本來并不大感興趣,這廂倒是給他勾住了。</br> 奚長生解釋罷,又行禮,這回乃是告辭,語氣里有很明顯的不快。</br> 容央跟上去:“你學醫術,開醫館,卻不愿入宮做御醫,這是個什么說法?”</br> 奚長生察覺她跟來,停也不是,不停也不是,放緩步子走:“家中世代從醫,不可不學,但行醫并非所愛,故而無意入宮。”</br> 明明開著醫館,并醫術卓絕,卻還稱行醫并非所愛……容央揚聲:“那你愛的是什么?”</br> 奚長生腳步越來越慢,最后在松影蒼郁的小徑上駐足,回過頭來。</br> 晨風吹拂少年的白衣,容央對上他一雙深波涌動的眼眸,警覺道:“干什么看我?”</br> 后面的雪青、荼白亦提著顆心屏氣噤聲,平日里就總擔心奚長生會折服于殿下的盛顏,此刻看來,怕是不假。</br> 然這個節骨眼上,殿下是萬萬不能跟奚長生傳出什么緋聞的啊。</br> 雪青、荼白瘋狂示意奚長生停止表白。</br> 奚長生:“……”</br> 容央愁眉鎖眼,正措辭該如何拒絕對方,冷不丁奚長生丟來一抹背影。</br> ?!</br> 風中少年越走越大步,容央跟上去。</br> “奚長生!”</br> “草民在。”前者微微轉頭,再點下頭,以示敬意,但腳下根本不停。</br> 容央跟得微喘起來,越想越放心不下,想捅破天窗嚴聲警告,因至寺廟大門,周遭香客實在越來越多。</br> 二人俱是容色上佳之人,置身于人海里,本就惹人注目,何況又還是這一個在前走,一個在后追的情形,奚長生很快招架不住那一個個譴責的眼神,停在石階上道:“殿下不要再跟著我了。”</br> 容央冷笑,心道誰稀罕跟著你,卻是壓著聲下令:“去我車里一趟,我有話跟你講。”</br> 奚長生立刻后退一級。</br> 容央橫眉:“你什么意思?”</br> 奚長生垂眼:“給將軍知道,恐是不妥的。”</br> 容央“哈”的一聲:“你這個時候倒是記起我的駙馬來了?”</br> 奚長生越聽越懵,也越聽越氣,率性答道:“我一直把將軍放在心里的。”</br> 容央一默之后:“……?”</br> 什么鬼?</br> 古松葳蕤的石階上,行人絡繹,目光流動,奚長生后知后覺剛剛那句話里歧義略大,張口欲解釋,一時之間,卻又不知該從何處解釋起。</br> 兩人正大眼瞪著小眼,荼白突然在容央袖口上一拉,瑟瑟道:“殿下……”</br> 容央轉頭,再順著荼白的眼神往前望去,對上茫茫人海里一雙黑沉沉的眼。</br> 奚長生也跟著轉頭,看到那人之后,愕然撟舌。</br> 馬車調頭,駛離熙熙攘攘的市井。</br> 轔轔車輪聲蕩在兩側車窗底下,容央貼著其中一扇窗坐著,斂目不言。</br> 褚懌坐在另一側窗下,眉眼深冷,一聲不吭。</br> 仍舊是那個坐姿,那份距離,但車中氛圍已全然大變。</br> 這是容央第一次這么近、也這么真切地感受到褚懌的冷。</br> 甚至不止于冷。</br> 沉默的背后,還有涌動著的、隨時可能賁張的怒焰。</br> 這是要興師問罪,給褚家人打抱不平的前兆了吧?</br> 容央摳緊彩繡繁復的袖口,把求來的那平安符死死壓在袖中,轉臉往冬陽濃郁的車窗外看。</br> 景致切換,墻下人影已漸漸少了。</br> 耳后依舊是凝凍一樣的沉默,壓抑得令人感覺下一刻就要失去氣息,容央知道暴風雨來臨之前,天一般都是平靜的。</br> 越平靜,越可窺風雨之猛。</br> 那么稍后,他會如何來發作這一場雷霆呢?</br> 車輪在崎嶇不平的古道上碾壓著,褚懌終于開口,聲音戲謔而淡漠。</br> “喜歡他?”</br> 容央一震,轉頭。</br> 金燦燦的冬暉就照在他臉上,五官深刻的一張臉,冷得像烈日也化不掉的冰雕。</br> 容央懵然:“什么?”</br> 褚懌:“奚長生。”</br> 容央蹙緊眉,慢慢會意后,一大股冷意鉆入后脊:“你在說什么?”</br> 褚懌:“第三回了。”</br> 言簡意賅,千鈞之重。</br> 容央駭然。</br> 褚懌繃著臉,壓著眉,在沉默中轉開頭。</br> 興國寺前的一幕,猶自長針一樣,一厘不差地貫穿在胸口。</br> 每呼吸一次,就牽扯其他的刺在心口上刺動。</br> 其實許多事情,許多細節是經不起推敲的。</br> 也正是因此,在事實還沒有到來之前,他一直不愿意去回憶,去深究。</br> 戰場上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想來有情人相處也該如此,愛則不疑,疑則……</br> 也就,不必再愛了。</br> 他應該不算癡情之人,只是在合適的年齡、合適的處境里碰上她,故而無所顧慮地陷了一回。</br> 他不否認她的魅力,不否認這一陷確乎很令他頭昏目眩。</br> 他不否認他的動心、醉心,但如果,這份動心和醉心她也可以不予分別地給予給他人的話,那么……</br> “忠義侯府褚懌此生不納妾,也希望殿下能一意相待,永無二心,如不能……”</br> “如不能,怎樣?”</br> 絲絲金輝橫亙在彼此之間,容央眼眶發紅,聲音發顫,也是第一次,把他回絕這樣任性而斬截。</br> 褚懌對上她雙眼,眼眶也紅起:“不如好聚好散。”</br> 作者有話要說:已修。</br> 2020.10.14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