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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4 章 冷戰

    不知道為什么,褚懌講完這一句話的時候,胸口突然像被那根長刺刺穿了,刺空了。</br>  那種巨大的空洞和惶遽駭浪一樣從頭頂拍打下來,把他拍得腦袋里嗡嗡直響。</br>  有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懵了。</br>  容央還在眼前,她眼中的那顆淚正哆哆嗦嗦地懸于眶邊,像把他也推到了一失足則萬劫不復的崖前,褚懌深深呼吸,錯開目光召喚理智。</br>  不及再開口,容央凜然道:“停車?!?lt;/br>  聲音很輕,褚懌的心卻像被狠攥住,發緊。</br>  “回府。”</br>  褚懌開口,聲音啞得自己都不太敢信。</br>  容央瞪著虛空流淚,堅持:“停車?!?lt;/br>  褚懌:“回府。”</br>  “停車!”</br>  容央的聲音爆發,情緒也爆發,走走停停的馬車終于剎在行人寥寥的古墻下。</br>  車外一片死寂,車內也一片死寂。</br>  褚懌面色發白,一動不動地坐在窗邊。</br>  那么逼仄的車廂,以往躲都躲不開對方,此刻卻天各一方,各不相干,各不相讓。</br>  沒有溫存,沒有調笑,沒有靜默的、深長的對視。</br>  只有沉默,只有沉默中壓抑的、漫長的喘息。</br>  “下去?!比菅胄馗鸱?,噙著淚決絕地下令。</br>  褚懌繃直的唇顫了一下,繼而繃得更緊。</br>  明媚的冬陽灑滿車廂,彼此身上都是柔軟的、溫暖的痕跡,可彼此的心都在顫抖,都在被撕裂,都在被透骨的風凍成一塊塊硬邦邦的冰。</br>  褚懌霍然掀簾下車,離開的那一剎那,整個車廂驟然輕起來,空起來,如同半個世界被人硬生生撕去,攫去。</br>  容央木然地流著淚,手冰冷,眼神僵凝。</br>  雪青、荼白守在車外,愕然地看著褚懌頭也不回地走遠,手忙腳亂地趕入車中。</br>  “殿下……”雪青為眼前情形所震,倒抽口氣。</br>  容央不動,不應,只是流淚,一行,又一行……</br>  雪青心痛不已,上前用絲帕給容央拭淚,荼白又是傷心,又是氣恨,掉頭吩咐車夫立刻把車趕回帝姬府。</br>  車在府門前一停,就是整整半個時辰。</br>  容央的哭聲從壓抑到哽咽,從哽咽到嚎啕,從嚎啕到嘶啞……</br>  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嘉儀帝姬,從小到大第一次哭得這樣久,這樣兇。</br>  卻,沒人來哄。</br>  褚懌闊步走回忠義侯府,闔府上下波波碌碌,忙的是兩件事褚家大軍離京、表姑娘林雁玉出閣。</br>  也不知是那劉家人動了什么家法,還是文老太君這邊走了哪種關系,前日里還嚷嚷著“不立業,不成家”的劉家小公子,突然脫胎換骨一樣,低頭耷腦地提禮上門來,請求要把婚期提前。</br>  劉小公子是北伐的最后一撥禁軍,出征之日定在下旬前后,為爭取能于去前在新婦肚皮里留下個種,領著劉小公子登門的劉夫人跟文老太君一合計后,毅然決然地把婚期定為三日后。</br>  為何偏偏是三日呢?</br>  穿梭于小徑上的丫鬟指指臉,答:因為三日用來消腫,剛好夠。</br>  另幾個登時作恍然大悟狀,不及搭腔,驀然間陰風驟至,抬眼看時,魄散魂飛。</br>  “大郎君……”</br>  幾個丫鬟倉皇行禮。</br>  褚懌一徑穿過庭院,恍如不聞。</br>  聞汀小筑外,有面熟的小丫鬟在竹簧底下徘徊,褚懌走過去,被截下,丫鬟的聲音懇切又卑微:“自打昨日被懲處后,姑娘就一直臥床不起,這保平安的香囊,她不眠不休地繡了整整一天一夜,本是想著在出征前親自給大郎君送來,誰知會被嘉儀帝姬……”</br>  丫鬟哽咽,掖掖淚,聲音更楚楚:“而今,又是婚期突然提前,姑娘料想,此生多半再難見郎君一面,故只能遣奴婢前來送上香囊,代表多年感慕之情,萬愿郎君一切順遂,戍定邊陲,平安以歸?!?lt;/br>  褚懌目光落在那繡紋繁復的香囊上,金絲挑繡的“平安”二字旁邊,是一簇凌霜而盛的臘梅花。</br>  褚懌突然想起來容央今日穿的衣裳上就繡著這樣的一簇臘梅花,紅得擠擠挨挨的,就點綴在她雪白的袖口上。</br>  她以前的衣裙上從來不繡梅花。</br>  哦,她今日穿的大概是件新衣裳。</br>  新衣裳啊……</br>  心又像給什么東西刺了一下,怪,那根刺明明都拔了,褚懌蹙緊眉撤開目光,邁開腿跨入苑內。</br>  小丫鬟捧在手里的香囊被撞落,驚叫一聲,撿起來匆匆去追。</br>  褚懌置若罔聞,及至主屋,“嘭”一聲摔上屋門。</br>  百順聞聲而來,盯著那扇顫顫巍巍的門,扭頭看那一臉駭然的丫鬟。</br>  丫鬟猶自捧著香囊,不知所措。</br>  百順長嘆一聲,上前把丫鬟攆走,拾掇好心情后,小心翼翼走入屋中。</br>  今天的日頭是真好,這個點,屋里邊最是敞亮暖和。百順卻有一種錯覺,越是臨近內室,越感覺那暖融融的陽光后有一大片陰霾激涌。</br>  床前的帳幔是收起來的,褚懌穿著鞋斜躺在床上,從上至下,都透著一股戾氣,一股喪氣。</br>  百順到底是打小就伺候在跟前的,聯系昨日一事,很快就猜出多半是跟帝姬相關,心念電轉著,低低出聲:“郎君……”</br>  褚懌:“滾?!?lt;/br>  “……”百順默默叫委屈,又把腳往前邊小挪一步,聲音湊近一點,“剛剛四爺派人來傳了話,行軍的時辰定了,就是明日辰時?!?lt;/br>  床中人似靜了一靜,但一靜之后,那冷森森的氣壓愈厚了。</br>  百順仿佛聽到耳畔雷電交加,一場暴雨侵襲在即。</br>  “郎君是跟帝姬鬧別扭了嗎?”沉吟后,百順壯著膽相問,臉色由懼轉憂。</br>  褚懌眼合著,在聽及“鬧別扭”一詞后,睫羽明顯一動。</br>  車中那一幕又在腦海里鋪展開來,他的口不擇言,她的一聲令下……褚懌的心驀然像給人百般揉搓著。</br>  這種程度的不歡而散,算只是“鬧別扭”么?</br>  大婚至今,不是沒有過矛盾,但以往無論哪一次,錯在誰,基本都是當場就哄了,好了,過去了。</br>  從來沒有一次是像今天這樣,莫名的壓抑,莫名的狂躁,莫名的開場和收場。</br>  一切都莫名又荒唐。</br>  褚懌睜開眼盯著重重疊疊的帳頂,回想起自己最后對容央說的那句話</br>  不如,好聚好散。</br>  默念一次,心揪一次,竟越想,越不知道當時意圖了。</br>  是想警告她離奚長生遠點,還是真的斷定了她的不忠,拿這話來當做了斷?</br>  褚懌的呼吸重下去,思緒沉下去。</br>  不,不可能是當真要跟她了斷的……</br>  就是氣,氣她私底下把他一瞞再瞞,氣她不肯正面回答,氣她在這種時候去見他,穿新衣,前后走,還被他撞上……</br>  褚懌把亂麻一樣的思緒調整著,歸攏著,一遍遍在腦海里回放容央在車中的表情。</br>  她是難過的,眼中是有淚的,她喊“停車”的時候聲音里明顯帶著哭腔,她喝令他“下車”時,小手都絞在袖口上瑟瑟抖動。</br>  她應該不是真的對奚長生有情,她應該是被他氣到了,或者嚇到了。她應該不是真心要把他攆走,她的喝令,應該不是對他那句“好聚好散”的回答……</br>  褚懌把手搭在眉骨上,想完后,喊來百順。</br>  百順終于盼得回應,激動得差點一腦袋栽上去。</br>  褚懌聲音有點疲憊,但較之剛剛,多少是有溫度了。</br>  “南山堂,奚長生?!瘪覒觼硪淮?。</br>  百順撓頭:“???”</br>  褚懌:“叫他來一趟。”</br>  最后一片蜷曲的枯葉從半空飄落下來,帝姬府里的那棵梧桐樹,至此是徹底禿了。</br>  光溜溜的枝杪橫伸在暮空下,將一片片流云分裂成細碎的浮冰,容央捧著干冷的臉,坐在樹下看荼白耍懸絲傀儡。</br>  兩個木呆呆的小人兒,你一來,我一往,給人拉扯得踉踉蹌蹌,磕磕絆絆。</br>  雪青把敷熱的方帕往容央臉上貼,容央面無表情,任她動作,目光凝在那傀儡臉上,一言不發。</br>  雪青默默嘆息,把方帕交還給小丫鬟后,示意其去府外打探消息。</br>  自打駙馬爺跟帝姬一鬧后,帝姬就再沒吭聲過。</br>  車中一哭就是差不多一個時辰,哭罷,淚也干了。</br>  好不容易被二人勸回府里來,卻是死活不肯進主屋里去,只是坐在這兒,一坐就是整整一個下午。</br>  冬日畢竟是四時之末,日頭一下坡,寒氣便夾在風里一層層地襲上來,根本不是披衣捧爐能夠招架得住。雪青看看天色,心知不能再任由帝姬這樣苦悶下去,思來想去后,只能再次從駙馬這里入手。</br>  這一次,不再提今日之事,而是低聲慨嘆:“日子可這快,再過幾日,便該是冬至了。”</br>  “冬至”二字入耳,初時,尚不能在容央眼中掀起什么波瀾,硬是緩了一會兒,那眸心里的暗影方被一簇微光沖散。</br>  冬至,是褚懌的生辰。</br>  褚懌母親云氏的忌日。</br>  雪青把容央愛吃的那碟梅干肉拿過來擺放,至此不再多提任何一句。</br>  容央愣愣坐著,心里凝結的地方開始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br>  是嚴冰逐漸融化的聲音。</br>  今年七夕,為給她慶生,褚懌點亮了整整一條街的燈火,預備了足足一條街的禮物。他給她織夢,造境,給她掌聲,歡呼。他成全她最渴盼的憧憬和最隱秘的虛榮。</br>  他不吝于向世人展露對她的寵溺,不介意旁人怎么在背后指點他的癡憨和深情。</br>  那時候,她在心里默默發下重誓,一定也要把他的生辰定格成他一生中極溫暖的一瞬。</br>  可……現在呢?</br>  定格哪一瞬?</br>  浩浩大軍冒風北上的某一瞬?</br>  又定格哪一人?</br>  今日在車中,冷冰冰向她扔來“好聚好散”的那個人么?</br>  容央深吸一氣,腫意未消的眼眶邊又開始有淚水涌動,忙轉開頭徑自揩了。</br>  其實并不是不明白,而是恰恰明白,因而每每想起那四個字時,心都像是被嚴冬凝凍。</br>  她可以理解他因為百味齋的事來向她發脾氣,也可以理解他因為那一眼,或者之前的那幾眼而誤會了她跟奚長生之間的關系。</br>  她可以理解他吃醋,他生氣,他講扎人心窩的話,他板著臉對她愛答不理。</br>  她可以理解的東西有很多,但唯一不的是,他能把“散”字講得那樣輕松,輕易。</br>  她不能理解他今天那一走,可以走得那樣瀟灑,快意。</br>  她不能理解,他可以放任她在車中嚎啕大哭,任由她在這里吊影自憐。</br>  她不能理解他很可能是真的要跟她一拍兩散,往昔恩愛統統作廢,從此以后,再跟她趙容央無所關聯……</br>  沉默和等待是失望和灰心的沃土,她的渴盼被扎入這片土中,長成了一大棵灰暗的、光禿禿的樹。</br>  身后有腳步聲逼近,雪青轉頭,示意走來的丫鬟駐足,上前聽過情況后,眉心一蹙。</br>  荼白在前拉著傀儡,留心到這邊的情況,亦是神色微變。</br>  兩人對視一眼后,雪青踅身返回容央身邊,如實稟道:“殿下,侯府那邊的行軍時辰已經定了,就是明日辰時?!?lt;/br>  容央揣在暖爐上的手一顫。</br>  雪青想了想:“還有一事……”</br>  容央眼盯著虛空,雙手默默蜷起來。</br>  雪青低聲:“駙馬把奚長生叫去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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