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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迫害的竅門(下)

    魏忠賢道,
    “不就是本來應該用楠木,但是現在用的都是雜木嗎?這皇爺應該早就知道了啊。”
    孫暹擺擺手,胃口甚好地吃起了羊肉,
    “那你知道,這些木頭是怎么買來的嗎?”
    魏忠賢道,
    “不是船廠與專司開采木材的山客自行交易的嗎?”
    孫暹笑道,
    “錯啦,船廠和輪船招商局一樣,也是通過招募商人,到木材出產地與山客進行交易,先年那些商人去的是儀真或者蕪湖,近幾年卻改到了湖廣荊州,因為荊州地處長江上游,靠近木材產地,直接于當地交易能減少中間折耗。”
    魏忠賢一點即通,立刻問道,
    “那船廠招募的是一般是哪些商人呢?不會也是晉商罷?”
    孫暹道,
    “是徽商。”
    魏忠賢道,
    “您的意思是……說王承勛與徽商官商勾結?”
    孫暹道,
    “不錯,這官商勾結歷來治的是商人的罪,抄的是官吏的銀,說官商勾結,總比在職貪墨的轉圜余地要大一些。”
    魏忠賢跟著笑了起來,
    “您說得對,有一就有二,如果徽商可以用官商勾結的罪名治罪,那晉商自然也可以,倘或以后海貿賺錢賺得多了,咱們或能如法炮制,把那個范明也這樣弄下來,再把咱們自己的人替換上去。”
    孫暹抿著嘴直笑,
    “我可沒有這樣說啊。”
    魏忠賢應道,
    “您沒這樣說,是我這樣說的,不過……”
    魏忠賢眼珠一轉,結合自己先前二十年在宮外的經歷問道,
    “像竹木、木材這樣的商品,工部不是專門開設了抽分場對其征收商稅嗎?倘或咱們說王承勛官商勾結,那工部那里該怎么交代呢?”
    “關于這件事啊,我在南京的時候請教過田義,朝廷為了制止抽分場的官員吃拿卡要,特意采用印信文簿來核查稅銀與實物,工部向下頒發印信號簿十二冊,其中內四冊發地方有司登記所抽料價,四冊由該場主事收掌,另四冊填報工部稽查。”
    “也就是說,這抽分場的稅收賬簿一向一式三份,一份由地方官府登記當地征收物料的價格,一份由抽分場主事保管每日登記,一份填報登記好之后上報工部供核查,在這種情況下,咱們說王承勛官商勾結,工部不是一定會留有證據、予以反駁嗎?”
    孫暹道,
    “朝廷為保證漕船的木料供應,分別是在荊州、蕪湖與杭州設置抽分場,你看這三個地方,有甚么共同特點?”
    魏忠賢道,
    “這我倒看不出來。”
    孫暹笑道,
    “這三個地方的木材運輸,都要通過南京龍江關。”
    魏忠賢道,
    “那這南京龍江關,和工部有甚么關系?”
    孫暹道,
    “木材要收商稅,是因為木材在不同的地方能發揮不同的效用,漕木在清江提舉司可以用來制造漕船,而南京的龍江關,正是我朝設立的最早的抽分場,南京的工部與兵部,也要用木材來制造他物。”
    “所以如果工部拿出賬面證明,那我們就可以說,賬面數字無誤,只是東西對不上號,南京的工部與兵部私自截留了漕木,若是皇爺不信,可以再遣人去南京或清江提舉司細查。”
    魏忠賢追問道,
    “那南京的工部和兵部難道就不會為王承勛說話嗎?”
    孫暹道,
    “他們的確是會為王承勛說話,只是他們不會讓朝廷來查證實物,何況截留漕木一說確有其事,這三分假七分真的罪名最難洗清,所以南京的工部和兵部一定會和咱們想的一樣,把過錯推到招募來的徽商頭上。”
    “譬如啊,說這徽商左右逢源,一個買賣做兩次生意,同時認領南京兵部和清江船廠部價,南京兵部只是照章辦事,都是那些奸商私賣木材,就算實物和賬面對不上號,也是這些奸商故意拖延所致,反正借口多得是。”
    魏忠賢問道,
    “可朝廷若是這樣辦案子,往后還有哪個徽商敢來投認招買木材的生意呢?”
    孫暹笑了起來,
    “那可多了,只要這木材生意能繼續做,就有商人能接著來,商人有甚么可怕的?朝廷是不會讓商人壟斷一個行業的,到頭來都是朝廷賺錢,那商人們啊,還生怕自己和朝廷站的不是一邊兒呢,你就別替朝廷操這份心了。”
    魏忠賢點了點頭,
    “噯,也是,除了婊子的生意,這其他行業,朝廷都能壟斷。”
    孫暹道,
    “所以這條罪治下來還是比較容易的。”
    魏忠賢又問道,
    “那皇爺還要求將新建伯這個爵位換個人來繼承,可是又不能否定王守仁生前的那些成就,這又該如何是好呢?我聽田義說啊,這心學的門生多得是數不勝數,還有不少是在職官員呢。”
    “另外,我聽說那張居正生前就打擊過心學,現在張居正已經倒臺了,皇爺如果要再打擊張居正當年打擊過的學說,那……皇爺的面子又往哪兒擱呢?”
    孫暹回道,
    “心學肯定是不能打擊的,不說別的,這學問的問題是那些清流的強項,咱們不懂,最好不要隨便就否定那些文人弄出來的學說,不過呢,這總體的不能否定,不代表個體的也不能否定。”
    魏忠賢問道,
    “這是甚么意思呢?”
    孫暹回道,
    “咱們不能否定心學,但是可以否定信仰心學的某一個人,并且從這某一個人身上發散開來,從而倒過來推定,心學對大明會造成危害。”
    魏忠賢問道,
    “這能有用?恐怕不能服眾罷?”
    孫暹笑道,
    “普羅大眾本來就是很盲從的嘛,朝廷說一個人對社會有害,誰又敢能保證這個人從現在到往后都不會生亂呢?”
    “再者說,這專司治學而不出仕為官之人,多少有些特立獨行,這種人自詡滿腹才情,超然度外,以為自己是不世出的天才,世間絕無僅有的大徹大悟之人,因此一定會有狂悖之論。”
    “你只要在心學信眾里找到這么一個人,甚至他都不一定要跟王守仁扯上甚么關系,我們就可以說,這王守仁在時的心學是真心學,王承勛現在傳承的心學是假心學,既然違背了祖宗的意愿,那這新建伯的爵位自然可以換一個人來繼承。”
    魏忠賢低頭想了一刻,忽然放下勺子一拍大腿,道,
    “還真有這么個人!我在秦淮河上聽說啊,那湖廣麻城芝佛院中,有一個半僧半俗的假和尚,他的名字叫李贄,是嘉靖三十一年的舉人,因為不去參加會試,于是只當過一些小官,升到云南姚安知府的時候,就棄官治學去了。”
    “據說這個李贄雖然剃發為僧,但既不受戒,也不參加僧眾的念佛誦經,只是要么寫書,要么講學,聽他講學的人是絡繹不絕,三教九流,甚么人都有,您說,這個李贄,算不算得上是一個怪人?”
    孫暹“嗯”了一聲,道,
    “這人是夠怪的,不過你得搜集一些他的言論,他寫過甚么,哪些詞句會冒犯到朝廷,你得仔細呈給皇爺。”
    魏忠賢笑道,
    “其實南京市面上倒有他寫的幾本書,只是我這人沒甚么文化,怕買到甚么犯忌諱的禁書,連累了您。”
    孫暹道,
    “有書流傳就行,這可比空口講學更能當作真憑實據,除了這白紙黑字,他還有沒有甚么其他出格行為?”
    魏忠賢道,
    “還真有!據說這個李贄收學生的時候,不但招收男學生,連女學生都招,不但招女學生,他還讓男女學生都坐在一間屋子里聽他講課。”
    孫暹奇道,
    “竟然有男老師敢招女學生?竟然也有女學生敢去當一個男老師的學生?”
    魏忠賢道,
    “可不是么,可不是么,您想想,這能去當一個男老師學生的女人,那能是甚么正經女人?所以啊,秦淮河上的那些婊子,對這個李贄倒都是滿口稱贊,那男男女女在芝佛院里坐一間屋聽課,就算講的不是狂悖之言,而是孔孟之道,那追究起來都是有傷風化。”
    孫暹道,
    “這個李贄要是真的存在,那這假心學倡惑亂道的罪名鐵定是可以坐實了。”
    魏忠賢一連從孫暹那里獲得了兩個追責定罪的技巧,心里總算是安定了一點,
    “那這關于如何用刑的事情,您覺得我是甚么時候去向皇爺匯報比較好一些?”
    孫暹道,
    “后天罷,現在上元節的燈還擺在御前呢,大節里的,總得讓皇爺松快幾天罷。”
    魏忠賢點了點頭,又與孫暹聊起了宮中其他的一些人事物。
    孫暹與他閑話幾句,忽然又說回到徐應元身上,
    “……那小子噯,他剛進宮來的時候,我還沒覺得他這么機靈,沒想到進來沒幾天,那宮中的人頭摸得比我都熟了。”
    魏忠賢忙道,
    “他哪兒能跟孫秉筆您比啊?”
    孫暹搖搖頭,繼續笑道,
    “前幾天那徐應元來告訴我一件事,就是皇爺剛把那個李氏留在御前沒多久的時候,那徐應元就打探出,那李氏原來的對食,就是內府供用庫里的一名監工,據說還欺負過你們的朋友蘇若霖,弄得你們都看不下去啊。”
    魏忠賢頓時心下一跳,孫暹才不會無緣無故就過問他名下小閹跟哪些人交際,就算是年節里閑來無事也說不通,何況蘇若霖原本就不是孫暹名下的。
    不過魏忠賢也很聰明,他沒有立刻就否定和蘇若霖的朋友關系,只是含糊其辭道,
    “我不在內府供用庫,年節里又忙著出外差,那里有甚么人和事,我都不是很清楚,要不是聽徐應元說起,我都不知道內府供用庫的差事那么辛苦。”
    孫暹慢慢道,
    “是啊,還是徐應元靈醒,甚么人甚么事有甚么毛病,他一眼過去就知道,他虧就虧在沒托生個好人家,弄了個不識字、睜眼瞎,否則有這提綱挈領的本事,他就是不當宦官,在宮外也能有番作為。”
    魏忠賢聽孫暹那么一夸,心里就更亂了,孫暹這擺明了是接受了蘇若霖的投桃報李,是要替蘇若霖收拾那些欺負他的人了,
    “您這么一說,我就好奇了,徐應元是怎么發現李氏原來那相好的?”
    孫暹回道,
    “聽說是那人自己喝多了酒,在內府供用庫里說出來的,他知道李氏被皇爺看中了,大過年里嗚嗚直哭。”
    魏忠賢張了張嘴,道,
    “哭甚么嘛?好看的宮女滿宮都是。”
    孫暹聽出魏忠賢這時有些心軟,跟著補充道,
    “他后悔呀,當年要不是皇爺處置對食,李氏根本就不會跟他分手,那依我說呢,我要是李氏,我也跟他分,沒見過那么沒擔當的男人,看著自己相好的女人被逼得走投無路,就硬是縮在后面一聲不吭。”
    魏忠賢很有冷幽默感地回道,
    “他本來就不是個男人嘛,皇爺才是男人嘛,那閹人能跟皇爺比嗎?他當年要是站出來了,現在早就身首異處了。”
    孫暹道,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當年不死,是李氏沒有供出他來,現在李氏被皇爺看上了,那他這條命,不是更礙了主子的眼嗎?皇爺要是知道自己喜歡的女人被一個閹人惦記,那心里能好受嗎?”
    魏忠賢心想,世界上真是再沒有一個職業能比太監更有意思了,瞧瞧孫秉筆,既能站在男人的角度替皇爺著想,又能站在女人的立場上替李氏打算,
    “說不定李氏沒跟皇爺提他,這都幾年前的事了。”
    孫暹道,
    “李氏不提,那是情有可原,不過如果皇爺從其他渠道得知了誰是李氏的對食,再下旨將他處置了,那李氏一定,會十分感激這個替她除去眼中釘的人。”
    “只要李氏從前的對食死了,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那李氏將來成為皇爺寵妃的最大障礙就消失了。”
    魏忠賢沉默片刻,道,
    “您不是說李氏不值得巴結嗎?”
    孫暹道,
    “這也不是全然巴結李氏,我說句實在話,就算現在沒人告訴皇爺誰是李氏的對食,倘或李氏將來誕下皇子,為了皇子的未來,李氏自己也一定會找機會將那人置之死地,到了那個時候,這份功勞就不一定會這么輕松地就記在咱們這里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魏忠賢再不應下,那就是不識好歹了,只是這時,老魏的心里不免就有點兒感傷,
    “您說得對,不過我就想啊,您別笑我自作多情,我就在想,如果是我找了一個李氏這樣的對食,那……”
    孫暹接口道,
    “那你就應該永遠別讓她被皇爺看上,倘或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往后也別怨自己礙了眼、丟了命。”
    魏忠賢這下是真的結結實實地被唬了一跳。
    他忽然有些懊悔,早知道這樣,就該趁著在秦淮河的時候多找幾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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